『我開始不自覺地計劃離開波士頓。我逛書店時會開始注意外國遊記。接著我又看了外國小說,像《高老頭》。但是我始終沒有認真思考或下定決心,因為我很清楚歐洲,那裡是戰場,即使戰爭結束了,那裡對我來說永遠都是戰場。』
『一天接著一天,那個德國人臨死前彈奏的《月光》不斷地騷擾我。那時是個迷惑人的時代,情況比大蕭條的時候好太多了。但是,你可以試想看看,一個從戰場上回來的落魄青年,經常聽到根本不存在的鋼琴演奏聲,到底可以保住工作多久。每一種你想的到職業我都當過,黑膠唱片生產線的工人、辦公大樓的窗戶清潔工、麵包師傅的助理、碼頭工人,還當過地下鐵軌道修理工。不過工作從來都不是那段時間最糟的,最糟的是那段音樂到處都是,在地鐵裡、公園裡或朗費羅橋(Longfellow Bridge)上,有的時候伴隨著槍聲和砲擊聲。』
『在我丟掉我在波士頓的最後一個工作後,我身上只剩五塊錢,在當時五塊錢比今天來得有用,但那已經是生活的最低限度了。當我意識到這些事之後,我決定回老家找我父母。』
『他們很想幫助我,但是他們的狀況也沒比我好到哪裡去,我爸是個窗戶清潔工,我還有一個弟弟和一個妹妹,都在上大學。我沒有告訴他們鋼琴聲的事情,要是讓他們知道他們的兒子從戰場回來後,變成某種幻聽的精神病患,只會讓事情更糟。』
『我父親建議我去找我叔叔吉姆,他在日本做生意。在一座台灣的城市,那時候不叫台北,那時候不唸Taipei……』勞倫茲停頓了一下,開始陷入了一陣思索,眼神狀似在前方的酒瓶中尋找解答,『那時候,那裡叫做Taihoku。當時西班牙流感的疫情還沒完全結束,沒有多少人想冒著感染的風險搭幾十天的郵輪橫跨太平洋,我想我過去等於是幫了他一個大忙。』
『我叔叔吉姆・馬丁(Jim Martin)是一個自私的渾球,但是有錢。有些人變得自私是為了賺錢,但對於像我叔叔吉姆這樣的人來說,他們變得自私只是因為他們有本錢變得自私。』
『在他眼中每個人都有價格,可能家人除外。我想除了家人以外,吉姆這種人很難交到真正的朋友。有些人沒有友情,於是用金錢換取友情;有些人沒有錢,於是用友情換取金錢;有些人什麼都沒有,我也說不準哪種狀況比較慘,但當你沒什麼好拿來付出的時候反而沒什麼好傷腦筋的,就像當時的我一樣。』
『我幾乎是收到叔叔的信後立刻就搭上火車到舊金山,我除了從法國帶回來的魯格槍和日英字典外,幾乎沒有別的行李。我在那邊搭上了橫越太平洋的郵輪。和大西洋不同,太平洋的海似乎充滿了無盡的希望。航行於太平洋上,我似乎可以暫時逃開那個德國人彈奏的《月光》跟可怕的空洞聲,當然,除了月亮穿越雲層照耀著海上的黑暗的時候。』
勞倫茲握著玻璃杯的手伸入口袋,掏出一個半月形木雕,看起來像是放太久而發黑硬化的牛角麵包,上面刻著像是中文或日文的字。『那是什麼?』軍裝男人問道,不知不覺中那個男人已經喝到第二杯酒了。
『日本人稱這個為杯(Po-e),台灣人的發音很難,我到現在還是唸不好。這是台灣人用來向詢問眾神的道具。』
勞倫茲將他的雞尾酒一飲而盡,接著露出一個他這個年紀老人不該有的青春洋溢的笑容。
『這原本屬於一個名叫茶山晴氣(Chayama Haruki)的男人,他是我一生中唯一愛過的男人。』他盯著那個他稱為『杯』的東西,緩緩地說出來。
喬喬皺起眉頭,雙眼開始環顧四周,注意是否有人在聽他們的對話。當時是一九七二年,同性戀還是個非常前衛的概念,就跟獨角獸跟吸血鬼一樣,大家或許都聽過可是沒有真的遇過。這裡雖然是西雅圖,而不是阿拉巴馬,但兩年前發生在紐約的石牆暴動的新聞仍歷歷在目,而紐約和西雅圖在這方面也沒有那麼大的差別。出乎他意料的是,坐在勞倫茲另一端的軍裝男人也做了一樣的動作,喬喬跟軍裝男人相互對視,交換了一個鬆了一口氣的微笑。
『我不介意,孩子。』勞倫茲啞著聲音說道。『我也不在乎其他人介不介意。他們大可以把我拖出去打,反正我有預感我吃不到今年的感恩節火雞了。我們終究得付出代價,屬於你的遲早會回到你身邊。』
『這是我第二個秘密,同樣地,你們不是第一個知道的。第一個知道的是茶山晴氣。』
『我要再三杯裸麥威士忌,兩杯給我的新朋友。』軍裝男人大聲說。他在試圖向酒吧的所有人表示他們三個是一夥的嗎?喬喬不知道,他只知道酒保麥斯幾乎不到一分鐘就把三杯裸麥威士忌端上吧台。『因為今天是我們將死之日!(This'll be the day that we die!)』
『謝了,孩子,』勞倫茲說。『你叫什麼名字?』
『對啊,你叫什麼名字?』喬喬問。
『叫我比利,比利・席爾斯(Billy Shears)。』他們三個舉起裸麥威士忌的酒杯。『敬茶山!』
『敬晴氣。』勞倫茲更正。 『聽起來是英國姓。』
『經常被這麼說,我父親在我出生不久後就死了,所以我猜席爾斯的來源大概永遠是個謎吧。』比利露出一個天曉得的眼神,微笑著再喝一口裸麥威士忌。喬喬好奇他的軍裝是從哪裡弄來的,但是他沒有問。『關於這個茶山,他已經死了嗎?』
『我不確定。』勞倫茲閉上雙眼。『但每當我閉上雙眼,我都可以看見晴氣,穿著初次在郵輪上見面時的西裝,戴著白色費多拉帽與圓眼鏡,對著我淺淺一笑。日本人總是不苟言笑,就算笑也是微笑,你們不覺得這種神情很美嗎?』
『我到現在還是可以聞到抵達橫濱港時空氣中的味道,除了郵輪的汽油味,還有一種屬於東方的神祕香味,好像再聞久一點我就可以成為佛寺裡的和尚一樣。我適合這裡嗎?我會喜歡亞洲嗎?我一點頭緒也沒有。唯一重要的是被我殺死的德國人與他彈奏的《月光》,似乎真的離開了我的腦中。』
『幾天後,我得在神戶港上岸並換另一艘往台灣基隆的郵輪,在那之前,海關人員會登船檢查證件。』
『我身上並沒有日本簽證,只有我叔叔公司寫的介紹信。照理來說,在當時這樣應該沒有問題,但是海關人員問了我更多問題,當時我的日文程度大概還在早安、謝謝的階段,完全聽不懂他們說的話。他們的英文顯然比我的日文好一點,但是我仍然無法理解他們想表達的。』
『我就是在那時候遇到他的,在一九二一年的夏天。頭戴費多拉帽的晴氣,從走道的另一端走來,對我飛快地露出一個淺而美麗的微笑。就像僅屬於我們之間的小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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