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從黃昏一路聊到晚上,再從晚上聊到清晨。我從來沒有和誰這樣兩個人徹夜長談過,當時是第一次,後來也不曾再有。當然我們有喝酒,在禁酒令時期幾乎所有美國人都在船一離港後就開始喝酒,一路喝到他們吐在海裡以後,才會了解到在長途航程中喝這麼多酒其實不是什麼好主意。但是重點並非在於酒,而在於晴氣總是有無盡的知識。』勞倫斯停頓了一下。四、五個沙發區的客人經過喬喬身後,打開酒吧的大門,汽車在城市中穿梭的喧囂聲趁著開門的短暫片刻溜進店裡。『我記得他告訴我每一顆星星的名字。這麼多年來,關於他的記憶總是越來越模糊,我可以清楚地感覺到我每過一年就忘記一點關於他的回憶。有點像是你看著廁所鏡子中的自己時,你很清楚自己又少了一點早已所剩不多的稀疏白髮。』
『但是這個畫面,在當年夜晚照明微弱的郵輪上,晴氣坐在船尾甲板長椅,指著日本夜空的繁星的模樣,是我心中唯一從未褪色的畫面。我想這可以說是最像他的模樣。』
『「你知道嗎?這些星星或許已經不在了,這些光可能只是他們被留下來的模樣。」晴氣轉頭看我。「他們燃燒後放射出的光線,穿越好幾光年真空黑暗的宇宙,一路進入我們的眼球中,即便他們或許早已不復存在。你不覺得這很浪漫嗎?」』
『「就跟我們一樣。」晴氣有點小聲地說著。』
『「我們就像星光一樣嗎?」我問。』
『「不,被留下來了。」晴氣盯著夜晚的海水,略帶悲傷的表情說著。「就像我們把這些波浪拋下,獨自向前一般。」』
『當時的我聽得出來他很悲傷,我卻什麼也沒問,即便我非常渴望知道他悲傷的理由。為什麼我不問?我想因為我是北方男人,我們看到有人跌倒了,會去扶一把,看到有人哭了,我們會去問他需要幫忙嗎?但我們不會關心別人的心情,永遠不會。那是女人或心理醫師的工作。在那個年代,像我這樣的北方男人是不能隨便關心別人的心情,更別提分享自己的秘密了。』
『我的話也不會問。』比利喝了一口酒,露出了喬喬前女友娜歐蜜會說是酒鬼微笑的笑容,奇怪的是,娜歐蜜明明是比較常喝酒的那個。『誰會關心別人?關心別人的心情在這個城市幾乎是犯法的!』
『可不是嗎?』勞倫斯聳聳肩。『不知道為什麼,我們就這樣聊了三天,在飛機還不普及的年代,這種郵輪是跨國旅行的唯一方式。在船上,你會徹底與外界隔絕,直到到達陸地為止。你不會知道美國或日本發生了什麼事,你也不需要知道,那種感覺反而很令人放鬆,就像上帝幫你按了某種時間暫停按鈕,然後告訴你這段時間儘管發呆看海就是了。當虛度光陰是你唯一的選擇時,你就不會覺得自己在虛度光陰。更別提你還可以跟一個有著迷人臉龐的日本人聊好幾個晚上。』
『然而,我們最終還是到了我們的目的地,台灣的基隆港。』
『我很難清楚地告訴你們台灣是一個什麼樣的地方,她當時是日本的領土,但過去三百年曾經是中華帝國的領土。而日本人又很努力地把他們在歐洲學到的一切全部實行於這個新領土上。在逐漸接近的基隆港,我可以看到歐式的紅磚建築,以及旁邊的日式木造房屋,還有穿著中式服裝的行人們。就像是令人困惑的魔術一樣,你很難說清楚台灣到底是什麼樣的地方。』
『但我也必須承認我的觀察或許有欠公平,我理當來說應該要好好地看看這個我從未踏足過的島嶼。但在往台北的火車上,我就只是看著窗外的風景,或是晴氣給我的名片。回味著他跟我講的每一句話。』
『在港口跟他告別之前,晴氣給了我他的名片。上面除了他的英文名字以外我看不懂任何一個日文字,後來我經歷了很多次日本人這種神祕的交換名片儀式,在那幾次之後我才懂得感激晴氣在名片上寫的英文。』
『「這個星期天早上十一點,我會和我的中國朋友去台北的劇場朝日座(Asahi-za)看戲。」晴氣拿出鋼筆開始在名片的背面寫起劇場的地址。我一方面很開心晴氣也希望再次看到我,雖然我當時很年輕,但我也沒有年輕到會以為朋友永遠都會是朋友。但另一方面,我也很害怕在這樣見面下去,晴氣或許會注意到我對他的迷戀。喜歡上異性戀男人的同性戀就像是喜歡上燭火的飛蛾一樣,你必須和燭火維持一個安全的距離,你們知道你們之間永遠都只能是這樣。因為一旦太過於接近,可能就會燒毀了原有的友情,最後就只剩下令人難過的灰燼。「歡迎你加入我們。」』
『「你不在意要看的戲劇的名字嗎?」在我收下名片後,晴氣問我。』
『「我想問了也是白問,」我聳聳肩。「我敢用我的手錶賭那邊應該不會演《調皮瑪麗耶塔》(Naughty Marietta ),對吧?」晴氣笑了起來,我們道別後他轉身離開港口。即便我覺得他應該根本沒有聽過那個音樂劇,但他還是笑了--』
『我也沒聽過。』喬喬突然說道。他盯著吧台上空空的酒杯,他的裸麥威士忌已經喝完了,喬喬上次喝這麼多酒是什麼時候的事情?他不確定,但說不定是在他同事艾爾家的跨年派對。該死,喬喬・埃德爾斯坦到底什麼時候變成了一個跨年只能去同事家的人了?
「你很可悲,」喬喬心裡有個嘲諷又無奈的聲音,這是他前女友娜歐蜜的聲音,只要你在任何形式反對她的想法或做法,她就會立刻用這個口氣說話。「你很可悲,但你不想知道。所以你才來這裡,不是嗎?」
但事實就是如此,喬喬自從大學畢業後的生活就是如此。樸實無華的孤單。喬喬嘆了一口氣。
『我記得一九五五年還是一九五六年的時候,電視上有播過。』勞倫茲說。『我想那應該已經是......對不起我的腦袋真的不靈光了......』
『十五或十六年前。』喬喬回答。但他知道他遲早會變得像勞倫茲一樣,到時候只怕更糟糕。
『五O年代已經是那麼久以前的事了嗎?難怪你們沒有印象,』勞倫茲苦惱地說。『你們當時都太年輕了!』
『別擔心,勞倫茲。』比利突然將臉湊到勞倫茲與喬喬之間,壓低聲音說著。『之後要是電視在重播,無論什麼時候,打通電話給我們兩個。然後我們那天的隔天晚上,就在這裡喝酒。』接著,比利舉起他的空酒杯,大喊:『然後讓我們敬瑪麗耶塔,不管這個調皮的女人現在身在何處!』
在比利大喊之後,喬喬才注意到店裡只剩下他們三個客人,跟不遠處的那個穿著像是福爾摩斯正在睡覺的老人。其他客人是什麼時候走光的呢?這裡的營業時間又是到什麼時候?喬喬不在乎,現在他只想知道勞倫茲和他的日本戀人後來發生了什麼事情。
『有何不可?』勞倫茲笑著說,但是語帶悲傷。『我隨時都可以跟你們喝酒,只要我還走得來這裡。』
『你將會後悔講這句話的,勞倫茲!』比利伸出食指指了指勞倫茲,喬喬又開始大笑了起來,天啊,他好久沒有這麼開心了。
『不好意思,』酒保麥斯突然拿著托盤出現,托盤上面是裝著淡綠色液體的三杯烈酒杯(Shot Glass)。喬喬皺了皺眉頭,他很確定過去三秒鐘前麥斯還不在吧台內的。『這是我們最新調製的雞尾酒,本店招待。』
『我不知道我還應不應該直接喝烈酒,我想過了某些年紀我們就該學會煞車。』勞倫茲拿起烈酒杯,仔細端詳的模樣就像是珠寶商鑑定綠寶石的真偽。
『我想,』喬喬笑著拿起烈酒杯,一股混雜著向日葵香味的清爽藥草味隨之瀰漫在他的鼻腔之中。『過了某些年紀我們也該領悟到,在九局下半不用再節省體力了。』
『胡說!我們的勞倫茲還有好幾支全壘打等著他呢!』比利舉起綠色的雞尾酒。『敬酒保麥斯!謝謝你的酒!』
麥斯回以一個淺淺的微笑,就像勞倫茲所說的那種日本人慣有的淺淺微笑。
『敬勞倫茲!』喬喬大喊,接著在那一瞬間--大概就是他提到勞倫茲的那一瞬間,他注意到了坐在最右邊的老人很快地張開眼睛又閉上,喬喬總覺得哪裡不對勁,但他說不上來哪裡出了問題。
『敬晴氣。』勞倫茲說著,三人將酒一飲而盡。
一陣舒爽的青草味如午後的夏日豔陽般從他的食道與胃一路貫穿他的全身,伴隨而來的是頭部的劇烈暈眩。勞倫茲繼續說話了,喬喬聽得到也看得到,事實上,他聽得更清楚也看得更清楚了。吉姆叔叔、台北車站、大稻埕、還有一間氣氛陰森的佛寺,喬喬覺得他甚至可以看到那些人跟那些風景。但是同時比利一臉困惑地對著麥斯所說的話他卻一個字也聽不到,就像是討人厭的街頭默劇演員。喬喬想起來他剛踏入酒吧時的那種似曾相似的感覺,那種感覺再次如同間歇泉強烈湧現。但是喬喬一點也想不起來,他究竟是什麼時候來過,又究竟有沒有來過,那是一場夢?還是一個無心的幻想?
喬喬不知道,台北的風景在他眼前變得更為清楚,但他很清楚他從來沒去過那個城市。
一旁的老人又再次張開他那沒有眼白的非人雙眼,但這次誰也沒有注意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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