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需要任何幫忙嗎,先生?」晴氣開口後,我被他濃厚的南方腔英文嚇到了。我當時簡直不敢相信我的耳朵,一個擁有一雙美麗眼睛的日本人竟然操著南方口音。簡直就是腹語表演的木偶。』
『而在我還沒來得及回答時,日本的海關人員就開始問他問題。「我可以看你的船票嗎?」他問我,我小心翼翼地將船票給他,接著就是他與海關人員一陣飛快的日文對話,後來我才知道我需要出示兩份文件,一件進入日本的,一件進入台灣的。而當時的我只拿了可以讓我進入日本的文件,能讓我進入台灣的文件我還收在行李箱裡。海關人員抬起頭看著我,擠出一個僵硬的笑容對我說:「歡迎來到日本。」接著他們就離開了,留下我跟晴氣互目相視。』
『接著我說:「謝謝你的翻譯,不然我可能要錯過往基隆的船班了。」』
『「不客氣,」他接著伸出他修長而美麗的右手,我永遠不會忘記那美麗得像收藏品的手,還有那柔順得好像隨時要消失的觸感。「晴氣・茶山。」』
『「晴氣(Haruki)聽起來--」』
『「像加拿大人玩的運動。」晴氣說著,這時候我注意到他那美麗的雙眼閃過一絲哀傷,就像流星劃過夜空一樣。「以前也有人這麼說過。」』
『接著我說:「我叫勞倫茲・馬丁,很高興能在這裡講英文。」他再一次微笑,回答我說:「相信我,我就跟你一樣高興,勞倫茲。」』
『晴氣離開之後,他口中說出的那充滿南方口音的「勞倫茲」一直停留在我的腦海中。幾分鐘後,我帶著行李在神戶下船,在擁擠的日本人人潮中設法尋找我的船班。這是我第一個下船的亞洲城市,但是我滿腦子都在反覆播放他跟我說的每一句話。』
『我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時候意識到自己是喜歡男人的,我還記得在小學的時候,我有個叫珍肯斯先生(Mr. Jenkins)的老師。我不知道為什麼......』勞倫茲似乎有點欲言又止,但在喝一口裸麥威士忌後又繼續開口了。『我不知道為什麼,我很喜歡盯著他看,不是像普通小孩看著老師的那種注視。我覺得看著他讓我覺得很愉悅,那是一種充滿禁忌感、做壞事的快感。晚上的時候,我會幻想珍肯斯先生來我家找我,帶著我到我家閣樓抱著我吻我......或許是我曾經做到這樣的夢,我現在已經搞不清楚那是夢還是幻想了,畢竟這兩者之間也沒有多大的差別,不是嗎?』
『總之,我知道自己跟別人不一樣。這點我倒是很快就發現了,也幸好如此,我在其他朋友發現之前就學會隱藏自己的秘密。』勞倫茲眼神向上,看起來像是疲累混雜著無奈。『我聽說有些人就不是這麼幸運。』
『開往的基隆的郵輪叫作信濃丸,比橫越太平洋的前一艘郵輪還要小一點。吉姆叔叔幫我買的是二等艙的票,但當時的我已經受夠了船艙,所以我選擇待在船尾的甲板處,我一向喜歡待在船尾,風不會那麼大,也沒有那麼多人。』
『我記得出航的第一個小時,我就站在船尾,雙手靠著甲板欄杆,望著郵輪航行所留下的波浪,也思考著台灣是個什麼樣的地方,現在的台灣被稱作什麼地方?自由中國?總之大家的印象大概都是跟金門馬祖之類的戰爭新聞脫不了關係,對吧?』
比利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喬喬在心裡提醒自己之後一定要好好跟比利聊聊,但或許改天,他有預感勞倫茲的故事不會在晚上十一點前結束。
『但是在當時,大家對台灣的印象主要是烏龍茶。雖然我並不是一個喝茶的人,但就連我也聽過台灣烏龍茶,就像現在你會知道錫蘭紅茶或阿薩姆紅茶那樣。我在船上幻想的台灣是一個充滿茶樹田的國度,混雜著一點中國,混雜著一點日本。我也說不準我究竟當時這樣想是對還是錯,我覺得可能兩者都有吧。』
『無論如何,我的思緒很快被一個熟悉的聲音打斷了。有個人突然在我的後面用那可愛的南方口音說道:「我就在想我是不是會在這裡見到你,勞倫茲。」我立刻轉過頭去,在略為接近黃昏的天空下,戴著費多拉帽的晴氣已經坐在我後面的長椅上了。好像這裡是市區的公園,而他只是碰巧散步到這裡一樣。』
『「很高興見到你,晴氣。」我當時是真的很高興見到他,也非常驚訝,因為我一點也不覺得我會在這裡遇到他。「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裡?」』
『「如果你是說我什麼知道你會在這艘船上,那很簡單,因為我看過你的船票,老兄。」晴氣眨了眨眼,後來我才知道這在亞洲人之間是多麼不尋常。「如果你是說我為什麼會知道你在這裡,那我得誠實地跟你說,我不知道。我單純只是走遍了這艘船的每一個地方而已。」』
『「所以你也是從舊金山出發嗎?我怎麼沒在那艘船看到你?」當時從舊金山航行到日本要花整整二十天,我不覺得我會錯過一個這麼迷人的臉龐。』
『「因為我是從西雅圖出發的,我搭加拿大太平洋汽船的俄羅斯女皇號來的。」後來我才知道晴氣是為了什麼從西雅圖出發的,但是當下我沒有多問。如果你遇到一個從西雅圖前往台灣,操著南方口音的迷人日本人,你一定不會知道從哪個部分開始發問。』
「一個在酒吧裡坐在自己旁邊,來自波士頓,參加過第一次世界大戰又去過台灣的老人。」喬喬暗忖。「你並不知道,但你看起來也是一樣的,勞倫茲。」
『「你也是搭到基隆嗎,晴氣?」我問。』
『「沒錯,然後到台北。你也是要去台北工作,對吧?」晴氣笑著反問我。』
『「是沒錯,但是你怎麼知道的?」我問。』
『「所有去台灣的白人都是去台北,不然就是去旅行,但是你的打扮看起來不像是正在環遊世界的樣子,而且至少我知道你在橫濱跟神戶根本沒有下船。」晴氣露出一個得意的微笑,這個微笑讓他看起來更年輕,像是在牧場工作的純真少年一樣。「誰會跳過橫濱或神戶,直接去台灣呢?」』
『「但是,或許,」雖然我是第一次到亞洲,很多事情都是一無所知,但是被晴氣這樣講我心裡還是有某處有點惱火。「我就是喜歡喝烏龍茶,誰知道呢?」』
『「嘿,先生,不好意思,可以給這位敬愛的先生十杯上好的台灣烏龍茶嗎?他橫越太平洋來到這裡就是為了把自己喝成茶葉罐。」晴氣刻意模仿一個滑稽的口音,我簡直笑到不能自己。我真的不記得了,但我記得我笑到自己都快要掉到海裡了。』
『接著他好像注意到什麼有趣的事情一樣站了起來,指著右前方大喊:「是淡路島!那是日本神話中,第一個被神創造的島嶼。」這就是晴氣,總是對生活中的一切抱有赤子之心。』
『接著晴氣開始跟我聊起日本的神話,以及每一個經過的、那些我從來沒看過的日本島嶼。我是波士頓人,甚至去過法國--雖然不是觀光,我想我也不是什麼鄉巴佬,但是從神戶出來後的那種島嶼遍佈的海景我真的從來沒有見過。那裡是日本的內海,名字很長我已經忘了,即便我這幾年反覆查了不知道幾百次了。到處都是小島,小島上面有什麼樣的人,他們又過著什麼樣的生活?我可以這樣子看風景,和晴氣聊一整天,我覺得這對我來說就像是某種止痛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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