儘管營火晚會的氣氛正炙、500W擴大機的音樂聲轟隆隆地震耳欲聾,書芮和小雯兩人卻彷彿處在另個世界中,對彼此以外的聲音充耳未聞。
這次的露營對於剛升上大學的兩人來說相當新鮮。書芮是台中人、小雯則是遠從高雄北上而來;兩人都是第一次離家到宜蘭求學生活,開學至今當了三個月的室友,也剛好都沒什麼野外活動的經驗,因此在此次露營中可以說是異常興奮。
「你看巧巧,最近是不是心情不太好啊?」小雯隨著吆喝聲手舞足蹈,趁著空檔和書芮湊近。
巧巧是她們在宿舍中的另名室友,平時三人感情融洽,除了上課外幾乎都是形影不離,此刻巧巧卻因為分組的關係被茫茫人海阻隔開來。
巧巧近期的舉止相當不尋常。
平常開朗的她非常擅長表演和說笑,甚至剛入學沒幾小時後就果斷加入了話劇社;在宿舍中更是經常話說個不停,非得要入睡前一刻才會逐漸停歇。如果書芮和小雯是乾柴,那麼巧巧就是負責點燃整個房間氣氛的烈火──要這麼形容也一點都不誇張。
然而就在幾週前,房間內的氣氛突然大幅改變。
巧巧某天回到宿舍後便繃著一張臉,看起來情緒低落。雖然勉強還會應答,但說話總是有氣無力,更別說像從前一樣嘰哩呱啦說個不停了;但是不管倆人怎麼問也問不出個所以然,唯一可以確定的肇因不是自己外,其它毫無線索。擅長表演的她此時連臉部的表情都無力控制,看得兩人相當著急。
書芮看著營火晚會的女主持人賣力演出,儘管大多數的人都是因為「繳了系費所以加減參加」的心態,早前又感受到學長姊在辦活動尚欠缺專業的困擾以至於多有抱怨,但此時氣氛正熱,大家也就忘了那些不開心。
「我有問過她,可是她都說沒事。我們有哪裡不小心得罪她了嗎?」
「不可能吧。巧巧是會有話直說的那種類型。而且這段時間她也沒有對我們擺臉色啊,頂多就是看得出來心情不好。」
一陣歡呼聲湧上,營火前的表演迎來今夜最大高潮,兩人也跟著舉起手大叫起來。
「如果只是兩三天就算了,可是都持續一個禮拜以上,這好像不太正常。這樣下去我有點擔心欸⋯⋯」書芮難掩憂心的神情和隨著音樂搖曳的火光形成強烈的對比。
「會不會是她家裡有事?還是和男朋友吵架?」
「家裡有事的話大概就不會來露營了,至於感情問題嘛──你有聽說她有交男朋友嗎?」
「好像沒聽她說過。如果有的話,以巧巧的個性應該不會不和我們說才是⋯⋯」小雯敲了敲自己的頭,覺得自己猜測過於隨便。
「我同意。不過這麼一來就更沒有頭緒了。」
「話又說回來,既然她最近心理狀況這麼差,還有必要配合大家來參加活動嗎?」
畢竟這種迎新宿營本來就是非強制性活動,如果真的沒有興致的話的確可以選擇不參與;與其在這裡被迫融入人群裡強顏歡笑,還不如在宿舍蓋棉被睡大覺還比較實際一點。至於系費什麼的,她大可不必在乎,反正都是本來就要繳的東西。
「唔⋯⋯也許她有自己的考量吧。」
書芮頓了頓,說:「等等要夜遊,不然我們趁機問她好了。」
「妳想幹嘛?」小雯歪著頭滿臉問號。
「雖然現在我們分組不同,但我想稍微脫隊應該不會怎麼樣吧。」書芮說。
營火晚會就在此起彼落的驚呼聲中落下帷幕。
眾人在快速盥洗後接受工作人員的指引緩緩有序地在廣場上集合;這片廣場空間不大,幾乎是在樹頂掩蓋之下,見不到天上的月光,所幸園區燈光佈置充足,不至於在夜晚活動中伸手不見五指。
夜遊的路線是從這名為「綠蔭亭」的廣場出發,沿著由白樺樹環抱的小徑穿過環繞水庫、長約五百公尺左右的邊提,透著夜風自水面傳上的寒意、以及若有似無的水波擺動環境音是這景點的一大特色,最後繞過作為行程中點線的紀念碑,沿著另一條近山爬坡直線走回廣場。全程走完如果沒有意外大概只需要三十分鐘左右。
礙於前面行程的延遲,待所有學生集合完畢、準備出發時已經將近晚上十一點了,這對掌握流程的場控而言又是一大考驗。因為提供場地的園方有規定,基於野生動物棲地的保護原則,十二點過後園區就會全面熄燈。因此所有人都繃緊了神經,生怕等等的夜遊會受到影響。不過部分學生們知道這件事後反倒是異常興奮,畢竟夜遊就是要有足夠氣氛才好玩,全面熄燈對整個過程只會加分而不是扣分。
很快地,在主持人快速講解了行前須知和恐怖故事做為開場後,眾人由各小隊輔手持火把依序出發。
書芮拉著小雯的手輕輕地放慢腳步,無聲無息地刻意走到隊伍的最尾端。在巧巧所屬的小隊經過時,一個染了半邊紅頭髮、活像是金剛鸚鵡的隊輔學長一邊嚇唬著其他隊員一邊大聲說笑,絲毫沒有注意到書芮和小雯和前面脫隊的異狀。
三人對上了眼,巧巧有默契地點了點頭當作招呼,甚至連開口也不用,她便像是知道倆人的來意一般也放短的步伐,就這麼靜靜地、如穿過荷塘的野鼠般地滑溜,自然而然地和隊伍脫節。
這裡是沿著水庫而建的邊提,除了簡易的護欄外什麼也沒有,下去便是深淺未可知的蓄水湖,此刻映著天上潔白的勾月,垂在湖上當作釣竿。而脫離高聳入雲的樹蔭後,眼前的夜景在月光照映下顯得撲朔迷離,只能隱隱約約看得見遠山輪廓,此時儘管是夜晚,仍能感受到夜紗下的景觀壯闊。此刻,這裡除了不知何來的蟲鳴外,只剩下三人鞋底在地上磨擦的啪嚓啪嚓的聲音。
三人默默地走了一會兒,都不知道該由誰起頭好,只見巧巧突然轉過身,對著兩人拍掌抱歉。
「對不起!」巧巧緊張地閉起眼,率先對兩人說道,「我得承認,最近自己情緒的問題影響到大家,害你們都受到影響,真的很抱歉很抱歉!」
「不要這樣。」小雯不知所措地慌了手腳,「我們也是知道妳最近可能遇到了什麼事所以心情才會這麼差,可是⋯⋯也不知道怎麼安慰妳。」
書芮也趕忙把手搭在巧巧的肩上:「不管有什麼困難,我們能力範圍內當然會盡力幫助妳嘛。但是如果都不把話說清楚,我和小雯也不知道該怎麼辦,妳必須了解的是⋯⋯我們很擔心妳。」
「我知道⋯⋯」巧巧低下頭,漫天的螽斯搶著發言,已經到了吵雜的程度,像是催促一般推著三人腳步繼續往前走。兩人想讓巧巧整理好心情,也不急著追問。
小雯挽起巧巧手,輕輕說著:「不管是什麼事,我們都會站在妳這邊的。」
遠處火把的光亮此時已經見不到半點,稀稀落落的人聲此刻更是全然消失;這裡已經是邊堤的末段,再往前走過去一小段路、也許不到一百公尺就是紀念碑的位置,眾人會從另一條近路繞回營區,但三人對路並不熟悉,萬一落隊,恐怕黑夜中找到返營的路並不是那麼容易。
「我交男朋友了。就在一個多月前。」巧巧滑開了小雯的手,自己一人埋著頭走在最前面。
「欸!」書芮和小雯兩人驚呼一聲,一時之間不知道是巧巧突如其來的坦承令她們訝異;還是「有男朋友」這件事的本身更加使人震驚。不管是哪一種,倆人都著實嚇了一跳。
「是什麼時候的事?藏得也太好了吧!我完全沒有發現。」
「對呀,而且為什麼不和我們說呢?」
巧巧欲言又止,到了嘴邊的話語又硬吞了回去,不斷地吞嚥口水。
「他對我很好,真的很好。但是就是因為太好了所以⋯⋯」
巧巧話講沒幾句聲音就越來越輕、越來越細,到最後只剩下氣音和微微挑動的嘴唇。同時,她的腳步越走越快,快得像是刻意要甩開兩人一樣,最後乾脆跑起來。
小雯一時沒有反應過來,愣愣地傻在原地,但書芮見狀便立即加快速度,還拍了拍小雯肩膀要她別發呆。
「林巧慧,別跑啦!前面很黑很危險!」情急之間書芮下意識大聲喊著巧巧的本名,然而巧巧卻充耳不聞,腳步疾衝的速度已經根本稱得上是短跑比賽的程度了。
「呼呼呼──」書芮喘著氣,她沒料到會有這種情況發生,腳下的拖鞋已經讓她的趾間開始疼痛。但她仍不敢放慢速度,因為她已經看不見巧巧的身影了,這讓她倍感擔心,如果在水庫這邊怎麼了、萬一掉下去水庫底下該怎麼辦?這樣的擔憂纏繞著思緒,揪住了的心口。
星月疾行,劃過重重黑雲,穿透的光線施捨了一絲微弱螢亮。小雯手腳較慢,此刻拖著步伐跟上,表情相當凝重。
「書芮⋯⋯巧巧她⋯⋯」
「她剛剛往前跑到人不知道去哪,我正要追上去。」書芮胸口起伏喘著氣,剛剛追趕速度已經是她近來最用力奔跑的一次了。
「我知道,但是──」
「完蛋了她跑到哪裡去了,天色太黑根本看不到。」
「不,妳先聽我講,巧巧剛剛好像哪裡怪怪的。」小雯用指甲刺著自己的指間,「我是說她整個人精神況都不太對勁。」
「哪裡不對嗎?」書芮看到小雯的舉動也不禁緊張了起來。
兩人順著路繼續走下去並沒有停下腳步,只是速度放得慢些,更多了點謹慎。小雯眼睛盯著漆黑一片的前方,像是在森林中提防著野獸般小聲地說:「我剛剛牽著巧巧的手,她的手好冰好冰⋯⋯冰得很不正常。而且雖然沒有發出聲音,她的嘴卻一直在動,好像在用氣音說什麼話。好可怕⋯⋯」
書芮聽聞後更加擔心。如果她的狀態已經如此糟糕,那就更不能放巧巧獨自一人行動;好不容易揮別了一望無際的湖區後,兩人走到了提道盡頭,此時已經能見到園區的淡黃色路燈,能見度雖然稱不上好,但總比剛剛一片黑漆漆理想。
兩人沒有走多久就放下了心中大石,因為她們找到了巧巧。
她就站在路燈下背對著兩人,低著頭不發一語。那裡有座小木屋,平時是遊客中心,此時已關起門打烊休息。但書芮的目光並不在小木屋──甚至不在巧巧身上,而是巧巧面對的方向:一面石造的紀念碑。
石碑的本體只是塊平凡的石頭,但上頭用紅漆寫著的文字卻詭異得令人難以忽視。
在淡黃色的燈光下還照得出這麼鮮紅的字體,這正常嗎?這是書芮的疑惑;但隨之而來的是更多疑問:那塊碑文歪曲扭斜,上面寫的文字完全不是任何一種已知文字。除了最上方題的「地巖水口遭難者慰靈碑」還勉強能夠辨識得出來外,其餘根本就不是字,連圖案都稱不上。
小雯倒是沒有察覺到碑文上的異樣,或者是有、那也不是現在眼前該去分神的重點。她快步向前,拉著巧巧的手輕聲喚著她的名字,但巧巧完全不為所動,連頭也沒抬。
這時候書芮也發覺情況不對,正要靠近時突感背後一陣寒意;那像是有人輕輕從後面拂過、帶著刺骨的涼意穿透而來。她猛地一顫,發覺自己一口氣換不上來,只得楞楞站在原地。
小雯也停下了動作,嘴巴張得老大,轉頭看向書芮,像是也察覺到了什麼。
「巧慧⋯⋯」小雯勉強擠出了兩個字,但已經是極限了。
「伊轉來矣。」
巧巧沒頭沒腦突然冒出這句話。
「什麼?」
「伊轉來矣。」
巧巧說的是「他回來了」的台語發音,書芮和小雯固然知道這句話的意思,但對於為什麼她會這麼說絲毫摸不著頭緒。
小雯神色緊張地問:「誰回來了?」
小雯不得不鬆開手,因為她覺得巧巧的體溫正以驚人的速度下降中,快得不像人類會有的情況。
伊轉來矣伊轉來矣伊轉來矣伊轉來矣伊轉來矣伊轉來矣伊轉來矣伊轉來矣伊轉來矣伊轉來矣
沒有停歇。巧巧不斷重複著相同的字詞,臉上卻沒有半點表情。
「停下來!你不要這樣!」小雯哭了出來,她驚恐地想把目光撇到他處,身體不斷後退想要拉開距離。
此時巧巧卻湊上身體,一把抓住小雯的肩膀。
呀啊──
巧巧淒厲地嘶吼起來。
對著小雯張開口,放聲大吼了起來。
尖銳的聲調和巨大音量如同一把尖矛,刺穿了整個夜空,像是要將整個夜幕挑起似的,驚動了所有夜棲的鳥禽,通通振翅飛出了巢。
已走遠的隊伍也察覺到了異樣,幾個人回過頭來尋找三人,這時候也被奇異的場面嚇得不知如何是好。
聲音沒有停止。
幾個男學生與隊輔用手機聯繫了一些人手回來幫忙,但衝上前去試圖分開巧巧和小雯兩人時還是碰了釘子。首先是巧巧的手溫凍得不像話,一碰上去就令人足以退縮;再來便是那響震星夜的嘶吼,撕心裂肺般地狂吼,那音量光是靠近便足以使耳膜受傷。
聲音沒有停止。
一名體型較壯的隊輔名字叫做阿章,看上去至少百來公斤,此時忍耐著寒意,嘴上不停誦著佛號、一邊出力試著奮力扳開巧巧手指,儘管依舊文風不動,但最令他感到害怕的卻是巧巧的眼神,正從小雯的身上移到自己身上來。
聲音沒有停止。
阿章把心一橫,此刻也顧不得下手輕重了,腳步一騰,挪移他的身軀轉到巧巧身後,手臂勾住她的咽喉,示意其他人動手將兩人分開。
聲音沒有停止。
聲音沒有停止。
聲音沒有停止。
眾人七手八腳折騰了好久,這才好不容易使兩人分開;書芮一把將小雯抱起,迅速遠離戰場。然而尖吼聲依舊,小雯哭得泣不成聲,手臂上還留著不知哪來的血印。她幾乎也要失去理智地哭著,看得舒芮一時之間也不知該如何是好,只得緊緊抱著小雯輕聲安撫著。
巧巧此刻已紅了眼,除了口中聲音未停以外,手腳更是著魔似的抓狂起來拳打腳踢。現場幫手的人都受了傷、無一不掛彩。
六七個人就這樣一邊打119呼救、一邊抬回巧巧往營本部的方向而去。
奕茹很賣力地向前衝刺。雖然她不是很常、更不是很喜歡這樣跑,但不久前才面對過類似的場面,因此也沒有太多的猶豫,幾乎在十秒內就抵達巧巧面前。
聽聞異樣的學生們都一一探頭出來想看個究竟,但都被工作人員趕了回去。
「怎麼搞成這樣。」奕茹趁著眾人壓制住巧巧的同時,伸手托住巧巧的下顎,轉了轉她的臉頰。
這一托可非比尋常,她在指尖暗藏著渾沌之力,除了能讓她力氣超乎平常的大以外,最重要的是能夠和鬼魅這般渾沌的存在產生共鳴,或者也可以藉此與之抗衡。尤其對抗惡鬼這件事可是她的拿手好戲。
尖叫聲仍未停止,巧巧的眼神凌厲地瞪示奕茹。但此時的她已不再拼命掙扎。大概是屈於渾沌之力強制的壓制下已無法反抗。
奕茹皺著眉,本想出手。但很快就發現狀況不太對──這和她想的不一樣。
她雙手搓和,將掌心按向巧巧額頭上。「靠,不對吧!」奕茹暗暗罵了一聲。隨即反手用力拍向巧巧後頸。頓時像是電池耗盡、斷了線的木偶癱軟在地,她眼睛微閉,淚水流光閃爍在睫毛間,彷彿剛才的情境如何詭異都與現在無關、此時天地俱寂、萬籟無聲,瞬間安靜了下來。
「現在是怎樣,這是什麼情況?」
幾個男生看到情勢頓時逆轉紛紛鬆開了手。剛才一番纏鬥下,各自多少都受了點小傷;比較嚴重的是阿章,臉部可能在一片混亂裡吃過拳頭,整個鼻子都紅了一圈;書芮和小雯此時也在後方不遠處,一副驚魂未定的神情,此時也不敢靠近,只敢靜靜地觀望。
活動總召總仔倒是頗有膽識,迅速喚來了醫護組成員先幫眾人包紮了小傷,又找來幾個女同學幫忙把巧巧移到營本部裡頭的休息區。在確認人的意識還沒恢復後,要來了幾個護身符還是玉珮之類的辟邪物放在巧巧身上。
「我第一次遇到中邪的。我們該怎麼辦?現在要唸經嗎?」金剛鸚鵡渾然不知到現在自己該做什麼好。
「你會嗎?」
「電磁學算不算一種經文?」
「不算。」
「那我不會。」金剛鸚鵡搖搖頭。
某種程度上你也是蠻猛的嘛!奕茹手指撐在唇上,心中一邊吐槽金剛鸚鵡的電磁學,一邊默默地思考著。
「救護車等等就來了。剛剛到底是怎麼回事,只是去夜遊一趟,為什麼會搞成這樣?」總仔詢問剛剛參與過程的成員,此時大家你看我我看你,最後才把目光放在小雯和書芮身上。
但小雯此時仍是驚魂未定,零零落落地吐出幾個字始終擠不出完整句子,只得由書芮簡單描述了整個過程。
「伊轉來矣。巧巧出事前這麼說。」
「誰回來了?」
「我也不知道,她剛剛很突然就冒出這句話。還有──」書芮抱緊小雯,神情相當緊張,「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當時我覺得有股寒意,很冰很冷,就這樣從我背後穿過去。」
總仔受到她的情緒影響,也不由得緊張了起來,說:「所以巧巧就是那個時候⋯⋯」
書芮點點頭說:「我想是這樣沒錯,一定是有什麼⋯⋯看不到的東西在作祟。」
「你們是不是拍了她的肩又喊了她的本名?」不知道哪來的好事之人正在大放厥詞,一邊說著各種似是而非的禁忌,一邊數落兩人的不是。
「人家說人的身上有三把火,你拍熄了巧巧身上的火又喊了本名被鬼聽到,難怪會被鬼附身啊!」在場眾人七嘴八舌地討論著,看著失去意識、癱坐在地的巧巧,無不感到一陣寒意。彷彿書芮剛剛描述的那股寒流就在自己身邊似的。
「夠了沒?你們很閒是不是?」奕茹出聲喝止,先別說他們那套毫無根據的說法有多麼荒謬,光是現在這個場面根本就不是檢討受害者的時候,這群小朋友未免太不會看場合說話了。
過不了多久,救護車抵達了地巖水庫,總仔事前和救護人員通報過傷者沒有急迫性的危害,也因此沒有鳴笛驚動其他人。當救護車把巧巧和被指派照護的工作人員一同載走後,眾人終於鬆下一口氣來。
儘管沒有鳴笛,適才引起的騷動仍在第一時間在學生間傳遍了,各種傳聞與猜測都讓他們私下竊竊私語,最終在隊輔的安撫下這才逐漸平息。
奕茹確認小雯精神狀況穩定後,陪著她小聊一下,這才緩緩走出營本部。
她環顧了四周一眼,邁步走向營地外一條有些濕軟的泥地。這裡往外延伸過去是一處濕地,沿途盡是開著白花的魚腥草。這裡場地開闊、又有路燈,很適合夜間散步。要不是剛剛那天外飛來一筆的突發事件打亂了她的心情,此時奕茹還真想把腦袋放空、好好地散心。
可惜現在不適合。
她滿腦子都是那名叫巧巧的女孩。當時雖然一片混亂,但有個事實她相當有把握。但這個事實卻令她感到混亂和疑惑,這令她有些感到心煩意亂。
走不了多久,奕茹已穿過泥地,這裡兩側已沒有野草樹林擋道,映入眼簾的畫面是一小塊的泥沙混合、鋪著一層倒映月影的湖水,淺淺地微微波動。這裡除了一面禁止捉蟹的標語外,朝遠處望去能將曖昧不清的朦朧山景納入眼底。
「不錯嘛,很會找地方。」奕茹看見前面不遠有個人影。
眼前的人是欣澤,他現在穿著拖鞋正在水面上百般無聊地用水滑著水花,這裡水很淺,連到腳踝都有點勉強,也因此才能這麼放心在夜間開放給人進來。
「我以為妳忘記我們有約了欸,正打算要回頭的。」欣澤一臉委屈,但還是朝奕茹走過來。
「我陪營本部那幾個小女生小小聊了一下天。剛剛事情鬧這麼大,你沒看見嗎?我想說留下來看看有什麼可以幫忙的。」
事實上,奕茹確實一度把這件事給忘記了。直到自己走營本部後看了一下時間這發現事情大條。
「喔,有啊。我剛剛就是負責去引導救護車進來,然後再送出去。」
「原來如此,辛苦了。我以為你被嚇跑了呢。」
「太小看我了吧!」欣澤刻意秀了一下肌肉,「再怎麼說我也不是練假的。」
「這種情況肌肉有用嗎?」奕茹笑了出來。
欣澤歪著頭想了一下說:「應該有吧。」
「總仔他們說是中邪,你怎麼看?」
「中邪!挖塞真的還假的啦,這什麼情況?我剛剛第一時間就去大門口等救護車了,沒有在營本部看到整個過程所以也沒辦法判斷⋯⋯等等──真的是中邪?」
「這個嘛⋯⋯」奕茹低著頭沉思。
欣澤苦笑著說:「我本來以為那個鬼故事只是個傳說而已,該不會是真的吧。」
奕茹手指拍著自己的後頸,最後下定決心似地脫口而出:「不,她的情況不是中邪。至少我可以很確定她的身上並沒有被什麼『歹咪啊』纏上。」
「你怎麼知道?」
「呃──」奕茹一時語塞,她不覺得把自己的秘密說出來是個好主意。「我就是知道。我以前也看過被附身還是中邪的人,所以多少可以判斷啦。」這不是謊話,不久之前「鬼抓人」那次還正面和鬼魂對決過呢。
「喔,但中邪的樣態不是很多嗎──」
奕茹打斷他的話阻止欣澤繼續說下去,這種話題只要說下去就會沒完沒了,更何況她現在並不想讓他繼續深究下去。
「反正我就是知道,這種案例我看多了。」
「好吧,既然妳都這麼說了。」欣澤聳聳肩,也沒有要繼續爭論的打算。「但如果不是中邪,那會是什麼?雖然我剛剛沒有參與,但那個尖叫聲也太不尋常了。」
「根據她室友轉述的情況,曾經提到過曾經感覺到有一股寒氣,但那種情況在野外其實很常見;所以我覺得是她只是單純受到驚嚇、或是其他原因導致一時間的情緒失控吧。」
奕茹之所以這麼肯定,是因為當她見到巧巧的狀況時並未感受到任何鬼魂附體的氣息,身負渾沌的自己可以感應到同為非屬此世的任何事物,當然──包含鬼魂在內,這對她來說已經是家常便飯了。然而巧巧的情況和她前幾個禮拜處理的鬼抓人個案中那種充滿侵略性的鬼息有極大的不同;就她過往的經驗,如果附近有鬼魂出沒,總會帶一些淡淡的氣味,那種味道和檀香很接近,但又不完全一樣,總之就是在現場會瀰漫著一種突兀的氣味。
雖然不能排除巧巧可能受到過某些外力的影響,但可以肯定的是回到營本部時她已經脫離了那個環境。最後還是奕茹偷偷地打暈巧巧這才了事。可能性最高的,就是如她方才和欣澤所說的結論一樣:受到驚嚇導致的情緒失控而已。
「不談這個了,反正都過去了。」欣澤蹲下來撥了撥水,季節雖然尚未入冬,夜間的水溫仍然有些涼意。
「也是,在這邊多談也無濟於事。」奕茹也蹲下來伸手玩水。如果還能配個啤酒就更好了。
「妳之前說曾經待過活動公司,除此之外還做過什麼嗎?」
「蠻多的喔,從還在讀書的時候就瘋狂在打工。像是火鍋店、壽司店;後來還參加過劇團當一陣子的兒童劇演員;退下來以後就專職接活動主持和一些展場工作。雖然我是讀化學系的,但是從事的行業都和化學沒關。」
奕茹充滿自信地講出自己經歷,雖然她在學校所學的專業和她的工作經歷八竿子打不著,但對她而言都是寶貴的經驗──或者說寶貴的金錢。她巧妙地避開幫忙舒月廳的工作,哪種血汗環境也不值得一提。
「妳真的有夠厲害的。我也想和妳看齊。」欣澤肅然起敬。心裡很嚮往這樣的工作模式,更是欣賞奕茹這樣的心態。
「也沒有什麼,老實說我只是任性而已。因為我知道自己沒辦法忍受乏味的工作,求學生涯幾乎都在實驗室度過,既然都畢業了,就想做時間和地點都可以自由選擇又有趣的事。」
欣澤走近了一點,眼神專注地看著奕茹說:「簡單說就是嚮往自由嘛。」
他的聲音輕柔,奕茹竟然有點緊張。
「呃⋯⋯嗯,就和你說的一樣。」她的聲音不知為何越來越細,有點不知所措地撇開眼神盯向水面。
此時夜已深,具體的時間難以估算,因為月亮已經不知何時被雲給蓋住,四周隨著滑梯似下降的氣溫而飄起了霧,僅有遠方的園區一點微弱的燈光得以照明。水流聲在這肆無忌憚地輕聲獨奏,若非風吹起來有些涼意,不然倒也別有一番情調。
「也許以後有機會可以指導一下,我非常有興趣。」
「你是說⋯⋯工作?」
「我是說妳。」
奕茹險些把持不住,但隨即推開了欣澤。被一個見面只有幾天的男學生這樣告白一點也不在她的計畫範圍內。
「太輕率了吧,我看你是沒有想清楚喔。」奕茹向空檔滑開一步拉開距離。
「怎麼會呢?像妳這樣厲害的女性應該很多人追吧。」
不!這下誤會大了。
要說厲害的女性就很多人追的話,那麼舒月廳的駐事:藍月淨不就搶手到不行?但事實並不是這樣,那個女人相當刻薄又小氣,吃過她的虧的人排起隊來恐怕也長過好幾條街。噢,想打她的人說不定比想追她的人還多。所以「厲害的女性應該很多人追」這句話顯然只是句恭維的社交辭令。這兩者本來就是互相獨立、沒有任何前後邏輯的關聯。
「這倒是還好。」剛剛奕茹在腦海閃過的想法並沒有轉譯成語言,嘴裡吐出來的只剩下敷衍的詞彙。
眼前的霧越飄越濃,視線連帶也受到影響。大概是察覺到了奕茹的態度,欣澤也不好自討沒趣。但臉上仍是掛著溫暖的笑意。
「那⋯⋯再約好嗎?明天早上的早餐是窯烤披薩。我們會帶著學員一起做,我預計五點要去準備搭窯。呃⋯⋯霧是不是有點太大了。」
欣澤揮揮手試著把視線所及的濃霧拍散,但只是徒勞無功的舉動。
「我會考慮看看,現在該回去了,我們還要守夜呢。」奕茹突感一陣異樣。這霧來得又急又猛,像是充滿針對性的,兩人在完全沒有注意的情況下被濃霧給團團圍住了。
「這不對!」奕茹喊了出來。
欣澤則是一頭霧水的看著她,此時來路已經被白霧遮蔽,掩去了人跡,看來要順著原路回去的難度越來越高了。
奕茹轉身看向遠處,那襲來的白紗輕點水面像是舞蹈般地跳躍著,最後被風有意無意地猛力推送、迎面襲來。
奕茹下意識向後躍去試著避開,但那霧卻像是有意識一樣,越是想躲越是靈活。
「這個霧⋯⋯好奇怪,小心一點!」當她轉頭想去找欣澤並提醒他時,卻發現此刻自己周遭已杳無人跡──別說是人了,連方才那片月下美景也不知道消失到哪裡去。周遭只剩一片迷幻夢境般的迷霧、一望無際的空洞灰白。
「欣澤?」奕茹喊聲叫道,並沒有得到任何回音。
「伊轉來矣。」
聲音自霧中傳出,奕茹立即像是條充滿警戒的貓,雙腿彈了起來、弓著背提高警覺,手裡捏起渾沌畫作黑炎準備隨時出擊。
然而四周什麼也沒有。
唯有一絲絲近似檀香的氣味淡淡地在鼻間逗留──那是為亡者送行的象徵,夾帶著不知道是怨念還是戀眷,拖拖拉拉地纏著人間不放。
但奕茹毫無懼意。
「出來!我可以感受到你。那個氣味我太熟悉了。雖然不知道你是受了什麼委屈,但──」奕茹雙拳拉開,黑炎在拳間竄動,「你惹錯人了。」
嗖一聲,一道快速飛動的影子從霧間竄出!
奕茹有備而來,毫無猶豫地迎向前,接著弓膝沉腰,迅雷不及掩耳地自腰際由下往上出拳。
嘩啦,那影子煙消雲散。
然而出拳雖有聲,擊中的瞬間卻是無消無息,彷彿打在一團棉花上的空虛。奕茹一個騰挪,瞬間已離開原位數公尺。重新擺好架式,仔細觀察周遭的變化。
空寂無聲。平穩得像是什麼也沒發生。就算是呼吸聲也被融入了這片背景,起伏不存、生息不再。
唰唰唰!一連自後方竄出數道影子。奕茹隻手畫圓,哼氣接連卸掉突如其來的襲擊,那影子即將在碰觸奕茹之際便給黑炎挾帶的怪力遠遠甩開。
一來一往之間,對方的攻勢逐漸停緩了下來。
「伊轉來矣⋯⋯伊轉⋯⋯」
那個聲音又來了。奕茹心中轉過各種念頭,彎下腰單膝跪在地上。
她想起了欣澤說的那個鬼故事以及巧巧遭遇的事件。
「我聽不懂、也不知道你在說什麼。」奕茹放下拳,全心全意地感受那聲音的主人,對方的舉動對自己根本稱不上威脅,但也無法說明這個行為到底有沒有惡意。
但奕茹被激怒了。
無論對方是否有沒有惡意,這都不能合理化這樣的行為。
「而且我沒興趣知道你有什麼過往,我沒有這麼博愛,對於試圖阻攔我的人更沒有寬宏大量。人在這個世界上都有自己的苦衷和苦難,你沒有比較特別。所以,別把你的怨念施加在無關的人身上。」
這番話立即得到了回應。
隨之而來的是更大規模的鳴動,這次連地板也在震動、水面疾漲而高,本來只是片無害的濕地此刻竟起了波瀾,如海浪嘩啦嘩啦般席捲而上。
隱藏在波浪中,奕茹隱隱約約見到一名女子的身形。那頭髮綁得整齊披在肩上形成一束馬尾,身上見不到衣物蔽體,想必那便是傳說中的水流屍。
「這才像話嘛。」要打架就要正面對決,這一向是奕茹基本原則。
此時水位漲達奕茹胸口,強大的浮力試著將奕茹連根拔起。但她頓足貫地、不動如山,右掌擺在面前驅動渾沌之力,聚精會神地等待。
她只是等待。
「我會告訴妳,找上我是妳最大的敗筆。」
水位即將蓋過奕茹的脖子,只見她右掌一翻,頓時天地對調。奕茹和滿溢的水位立時變成在上,彷彿下雨一般,嘩啦嘩啦地下往無盡星空。
「掰掰啦,找麻煩的傢伙。希望妳這段時間別再搞事情了。」奕茹頭下腳上地朝「天空」飛去。
她看向那道人影登時一凜,和對方似乎對上了眼。
那是雙哀愁又腐爛的眼睛。臉龐因為浮腫而難以辨識,只能從髮型上勉強判斷是名女性。
「伊轉來矣⋯⋯」
奕茹彷彿又聽到了從她嘴上說出那句話。
轟!
奕茹站定腳步。說是站定,但其實她一直沒有移動。
她回到了原位,好像什麼事也都沒有發生,沒有高漲的水面、沒有恐怖駭人的鬼怪,就連四周蟲鳴也未曾停過,那片晦暗的夜空朦朧依舊,甚至還隱約看得見剛探頭出來的月娘出來打招呼。
奕茹打從一開始就很清楚:鬼魂並沒有驅動自然的能力──至少絕大部分都辦不到。因此那個誇張的環境效果本來就是鬼魅形塑的幻覺,奕茹隨手便能透過渾沌之力化解。
「欸,霧呢?」欣澤揮了揮手,一臉疑惑地看著奕茹。
「你剛剛去哪裡了?」
「什麼去哪?」
「你不是跑不見了嗎?害我一直找你。」
「妳喝醉啦,我剛剛一直站在原地啊。」欣澤走靠近用手背靠在奕茹的額頭上。「沒發燒啊⋯⋯」
看來新澤一開始就被排除在外。被那水流屍影響的只有自己。
「好了,我有個問題想問你。」奕茹向後退一步。
「什麼事?」欣澤笑的時候很習慣露出潔白的牙齒。
「關於你說的那個鬼故事。我有個地方很好奇,想確認一下。」
「哦?我以為妳對那種怪力亂神不感興趣,都想放棄了說。妳說吧,是什麼部分?」
「關於那個水流屍開口對收埋他的人說的那句話,可以再重複一次嗎?」
「妳說這個啊,我想一下⋯⋯我記得是『寶地埋、富貴來』,怎麼了嗎?」
「為什麼你會這麼清楚啊?」
「也不是說我多清楚,而是這流傳的傳說就一直是這樣,我猜網路上也查得到。而且話說回來,這一帶的居民很多人好像都還有印象⋯⋯啊!對了,我記得那塊在活動中心附近的慰靈碑上就有寫。」
「碑文上是這樣寫?」
「對啊,我記得我剛來第一天就看過。怎麼了嗎?」
「沒事,我累了,看來我們該回去囉。」奕茹伸長手做了個懶腰。
她領著欣澤走在回程的路上一邊思考兩起事件的關聯性:如果那則鬼故事為真,而巧巧受到外力的影響而精神崩潰,這是有可能的嗎?
確實,巧巧並沒有被鬼附身,這點千真萬確,可以用她的渾沌之力作為擔保。但是,又不能完全排除她是受到什麼驚嚇而導致今晚的意外。但那個水鬼為什麼會特地現身來嚇人呢?
就她所知,鬼魂會被人撞見,一般來說不是兩造因為天時地利人和而產生的意外,就是帶著惡意現形的迫害。那個水鬼屬於哪種?現在還很難下定論。
如果是惡意,她不明白為什麼巧巧會被盯上,按照書芮和小聞的描述來判斷,並沒有什麼特別的地方。
如果是巧合,好像又有哪裡說不通。至少今晚那水鬼就不該又找上自己。
那麼,從那句話的矛盾中下手呢。
「寶地埋、富貴來」和「伊轉來矣」,這兩者看不出什麼關聯,卻又活生生出現在兩個故事中。
「到底哪個是對的啊,完全搞不懂!」奕茹不由自主地搖搖頭。
最後,奕茹掏出手機,在通訊軟體上的「好友」名單中找到那個自己一直很不願意聯繫的人。
「真的很不想問妳啊⋯⋯」奕茹又放下手機。
手機螢幕上顯示的是「舒月廳駐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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