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順街118巷是藍月淨就讀的學校外最熱鬧的街道。由於地處學區,所以這裡不論是服飾、日用品還是飲食之類的商家無一不全。這一帶學生都戲稱:從街頭走到街尾,十分鐘內就能買齊這輩子所需要的生活必需品。這種說法當然是過份誇大了,但也足見這條並不寬敞的街道對於當地學生來說有多麼便利。不過正也因為如此,元順街118巷從白天到入夜時分的任何時刻總是人滿為患,尤其是中午用餐時間,只要是和食物扯得上邊的店家幾乎都是一位難求。
然而這裡卻有間風格相當特立獨行的日式餐廳,它位於巷子的中段的岔路處,向內多走個約五十公尺左右就能抵達,是棟由宜蘭石洗石搭造的建物。會說是特立獨行,主要原因是它明明賣的是日式食物,裝潢風格卻和「日本」兩字完全搭不上邊,這點從門外兩側高聳入天的椰子樹下坐著成對的風獅爺、室內的巴洛克吊燈以及門邊柱子上用新細明體寫在竹片上的店名「華嚴邸」就看得出來。
以穿搭風格來比喻的話,大概就像上身穿著長袖襯衫,腰下配海灘褲然後穿皮鞋一樣荒唐。雖說如此,令人意外的是這間店裡的餐點倒是毫不馬虎,從一貫百元的握壽司到每份五百元的海鮮丼飯都有,除了數量種類豐富外,食材的新鮮程度和師傅手藝都讓附近的老饕讚不絕口。如果預算再充足點,可以叫上一份三千元的商業午餐擺滿整桌,豪華的陣仗從味覺到視覺都給足了顧客面子。
以學區的餐廳來說,用餐的費用太高並不是一門好的消費選擇,至少對學生而言是如此。這也導致這個大中午的,即使在外頭摩肩擦踵般地擁擠,餐廳內的客人只有幾個看起來是來談生意的中年男子,他們大都忙著對話和喝酒,有的乾脆盯著手上的平板電腦發呆,哪有多餘的心力去管桌上擺著的是和牛火鍋還是龍蝦手卷。一樓擺著幾張木桌椅都尚未坐滿,窸窣的輕聲交談彷彿靜夜的蟲鳴,與外頭彷彿是兩個世界。
藍月淨悠哉地隻身一人坐在二樓。她先和老闆打過招呼,事先開放了二樓座位區給她使用。相較樓下單薄的人息,二樓此刻更是變本加厲得只剩下悠揚的鋼琴樂聲,唯一和世界的連結似乎除了從落地窗穿透而入的日光外,餘已和外界毫無瓜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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攀在玻璃飲料杯壁的水珠滑落,藍月淨用手指攆住了其中一滴,順著杯身向桌邊甩去,心中千頭萬緒,有如這杯緣上無數的水滴。
太過安靜了,反而容易讓人坐立難安。
不知道是不是氣氛使然──她不知不覺回想起那些和母親為數不多的相處時光,好像也都靜默得像是此刻一般,撇除自己自說自話的聲音,可能就只會剩下盤筷交擊的清脆聲響吧。窗外機車轟隆隆地呼嘯而過、鼎沸的人聲嘈雜到沒有一句話能聽得入耳,全然成為世界的背景音,叩著窗又不得其門而入。如同自己的聲音一直沒進到母親的耳裡,隻字片語連同時間一起石沉大海。
藍月淨的手指不自覺地加重了力道。果然人在無聊的時候就是容易胡思亂想。
正當她正要開始數玻璃杯上的水珠時,大理石階梯處傳了「咯噔咯噔」的聲音。聽上去,來人似乎穿著硬底的登山鞋,像是刻意奮力蹬著,當作踩著石頭一般,彷彿在透過腳步大聲告訴上頭的人:「我要上來了」。
藍月淨慵懶地用手撐在臉頰旁,並沒有因為有人上樓來而重整坐姿,而是一貫地側著頭、拱起背,隨手再彈開了一次玻璃杯上的水珠。要說有什麼不同的地方,那就是她歛起渙散的眼神,瞇眼聚焦映在玻璃杯後的身影。
是燕珍。她穿著運動用排汗衫、防水長褲和黑色登山鞋,背上還扛著厚重的登山包和手杖。她剛收到藍月淨的邀約時,人正好在攻登合歡山的路上,兩人約定好等她下山後再約慶功宴,慶祝這次的期末考大順利。
結果想不到她一聽到藍月淨的邀約,想都沒想立刻就答應下來,連回家放個行李都來不及就帶著裝備赴約。
「學姊,想不到妳會約在這間餐廳欸。這裡超級貴的餒!聽說這裡是約會的晚餐餐廳大熱門選項之一,哎呀我平常根本不會想要走進來⋯⋯啊我也沒錢可以進來。」燕珍鏗噹鏗噹地把東西卸下,一邊停不下嘴不斷說話。
「考試剛結束,想說要好好答謝妳一下,沒有妳的指點,我這次微積分考試恐怕沒辦法這麼順利。」
「哎呀,妳太客氣了啦。」
燕珍在正對面的位置坐下,藍月淨立刻幫她倒了杯水。
「現在想起來和我們第一次見面很像呢?都是學姊倒水給我。」
「啊,別在意,這只是做生意的必備技能。」
「真的是令我意外耶⋯⋯我是說,像學姊這麼厲害的人怎麼還會選擇讀我們物理系。妳都已經有一間店了不是嗎?我實在想像不到有什麼理由再繼續讀書,何況這又和妳的職業沒什麼關聯。」
「要問為什麼的話⋯⋯只能說也許是出於興趣吧。這只是我的興趣,雖然我對部分學科很不擅長,要花上比別人更多的時間讀書,但對於那些支撐這個世界的運作法則我覺得十分迷人,所以才會想讀物理系吧。」
「真不愧是妳。我啊⋯⋯別說是什麼興趣,坦白說我就是找不到什麼想做得事情,更不用說擅長的技能了,我根本是學測的分數可以上哪間學校我就往哪裡去。很可憐齁。」
藍月淨聳肩沒有應聲,這種屬於個人生涯的抉擇她並無發表意見的空間,也不想知道當中的細節。
「所以聽起來,開那間古董店對學姊來說並不是首要選項囉?」
「人生總有些無可奈何的事。」
「對呀!」燕珍雙掌交擊,「啪」地一聲震落了天花板上的灰塵。「就是這個無可奈何,搞得我們總是這麼辛苦,如果可以,我也想投胎到有錢人的家裡嘛。」
藍月淨透過玻璃水杯的視角看過去,燕珍的輪廓相當模糊。
「如果妳的弟弟還在,妳還會這樣想嗎?」
空氣一冷。
「什麼弟弟。」
「不好意思幫您上個菜。」不知道從哪冒出來的服務生突然端著兩盤煎鮭魚和茶碗蒸,出奇不意地打斷了兩人對話。
燕珍的聲音冷冷的,像是猝不及地從沙漠中墜入冰窖。瓷盤扣在木桌上發出噹噹聲響,像是很努力在排解散發在空氣中的尷尬。
「嗯,弟弟。」藍月淨加強了語氣又重複說了一次,她甚至沒等服務生離開就開口。
「怎麼會說到這個,我沒有弟弟啊。」燕珍笑了,神情沒有半點尷尬或是不自然,好像方才冷冰冰的聲音並不是出自她口。
「畢竟『卓』這個姓氏不是什麼很罕見的姓,但說要常見那倒也不是。是吧,卓燕珍。」
被點名的她手指像是彈琴似地在桌上躍動,神態自若地拾起筷子。
沉默了好幾秒後,燕珍這才開口:「那又怎麼樣,姓卓有什麼奇怪的地方嗎?話說回來,妳是在考試的當天從我的座位上看見的名條吧?」
藍月淨點了點頭。期末考當天在教室找位置時,自己第一時間是先發現她的座位名條,只是當時她並沒有多想。
「很巧吧。就和最近那個流行的鬼抓人遊戲扯了上了那麼一點點關聯。」燕珍夾起一枚切好的鮭魚放入口中。
「雖然只是一點點。」藍月淨在桌上斟滿了兩杯熱茶,「妳也可以當作是我的自言自語,或是當作一個故事聽聽也好。」
「哦?」
「我認識一位女性朋友,她的童年過得⋯⋯嗯⋯⋯算不好吧,主要原因是家人總是不在家。缺乏關愛的她不得不找些事情做,反正也是閒著。畢竟,你知道的,『工作』優先嘛。只是,像她這種人,她無法理解天底下有什麼事情能夠比自己重要──至少那個年紀的女生很容易這麼想。所以她很難過,她很生氣,她不懂這個家是怎麼了。」
「這是誰的故事?」燕珍臉色一沉。
「這是我的故事。」
服務生送上了海鮮烏龍麵,上頭趴著一隻鮮紅的帶殼大龍蝦,浮誇得讓人大開眼界。若在平時,可能給人的第一反應也許會拿起手機來拍照。但此刻在座位上的兩人毫無此興致。
燕珍的喉嚨覺得乾燥,她雙手捧起方才斟好的茶慢慢地品嘗一口。
「後來呢。」
「一直到我媽過世前,我再也沒有見過她了。那年我才讀高中。」
「啊──」
「怎麼,很驚訝嗎?」
「一般來說都會嚇一跳吧。」
「是嗎?但我當時卻是意外的平靜。一直到出殯的那天我還是一點感傷的情緒都沒有。因為我發現我根本和她不熟。說要有什麼感情嘛⋯⋯似乎也說不上,我根本不知道該不該難過,又或者說──難過又怎樣?要說我和這個人之間的連結好像也只有血緣的關係罷了。」
燕珍倒抽了一口氣,說:「我真的沒想過學姊有過這樣的遭遇。」
「不用替我感嘆,我並沒有覺得這樣境遇對我而言有什麼不好的影響。」
「可是呀,學姊你不會不甘心嗎?覺得自己為什麼會這樣被對待,如果──」燕珍的眉心鎖得有些緊,話說到一半又停了下來。
「哎呀,學姊這樣不行啦。」燕珍雙手抱胸將背貼在椅子上。
「哦?」
「妳太過豁達了,居然能這麼簡單就把過去放下,那再怎麼說都是妳的親人欸。」
「我當然可以,因為我對過去沒什麼感情基礎。」
燕珍搖搖頭,也不知道是否決藍月淨的說法、又或者是單純表示無奈。
「我不是不能理解妳的想法。如果我有這樣家庭一定也不好受。」
「不,並不會。」
藍月淨擱下筷子,雙眼嚴肅地和燕珍對上。
「請不要擅自解讀我的感受。我現在可過得好了呢。我直說了吧,家人什麼的本來就是累贅,那些寄生在心理面的東西就像腫瘤一樣,從來就不是密不可分,而是可割可棄的。話又說回來,我搞不懂、而且鄙視那些想和死人溝通的想法,什麼『我想知道他在另一個世界過得好不好』、『我還有很多話想當面對他說』之類的,簡直可笑到了極點,荒謬到完全無法理解⋯⋯」
乓!
燕珍冷不防地大力敲了下桌子。她的目光銳利,形似露出獠牙的野獸充滿敵意。但那敵意並沒有維持太久,很快就逐漸收斂起來。她沒有意識到自己的身體這時已向前突襲,幾乎有一半都覆在桌面上。等到她注意到時,脖子上掛著的貝努鳥飾垂盪在半空中甩呀甩著,她憤恨不平地將它握住,慢慢抽回身子,接著重重地坐下。
「讓我們談談妳的弟弟吧。」藍月淨並沒有受到燕珍的影響,相較剛剛態度,現下又顯得冷靜得多,好像剛剛說著那些惡毒的風涼話的人並不是自己。
「我說了我沒有──」燕珍頓時語塞,如鯁在喉,沒辦法把「我沒有弟弟」這句話說完。
「沒辦法反駁對不對。如果妳繼續把這個謊言說下去,那就正好如我所說的,妳的弟弟成了可割可棄的存在,那麼妳也沒有理由對我生氣。」
燕珍深深吸了一口氣,使勁把氣憋在胸中,雙眼盯著天花板一句話也不說。
「以下只是我的猜測,如果我有說錯歡迎妳隨時指正。」
「隨便妳吧⋯⋯」燕珍「呼」地把氣吐出來,替自己倒了杯茶。
「我在河濱公園玩了同樣的鬼抓人遊戲。至於方法嘛,這牽涉到業界機密,說起來太複雜我就跳過了。總之,我找到了當時附身在玩家身上的鬼魂。」
「啊,學姊連這都辦得到呢,真了不起。」
「那麼妳的恭維我就收下了,雖然妳看起來並不情願。」
「嗯哼。」
「經了解,每次真的召喚出鬼魂的遊戲場次都有一個共通點,那就是有同一個玩家的參與。這我並不意外,因為這只要從有出事的場次去分析就一定能發現。反正這個遊戲並不會特別排斥不認識的玩家加入,基本上只要換個名字就能掩人耳目;那麼,那位不斷重複參加的關鍵人物是誰呢?她的目的又是什麼?」
「這種事我怎麼會曉得。」
「我想到一個人。那就是妳,卓燕珍。」
「太離譜了吧哈哈哈。」燕珍乾笑,但臉上毫無笑意。
「基於某種原因,妳想要透過鬼抓人的儀式來召喚卓彥誠回到陽間。說到這裡,我現在更加肯定你們之間必然有某種關係,畢竟連名字都這麼像。也難怪妳參與別的場次遊戲時要隱藏自己的名字,不然很容易就會被聯想到了。」」
燕珍扭動指節發出喀啦喀啦的聲音不發一語。
「以上說的這些我通通沒有證據,完全都只是我的聯想。就算妳被其他場次的人指認出來也有各種說法可以說得通。當然妳也可以否認⋯⋯」
「就是我。怎麼樣?」
藍月淨似乎很豪不意外此時的燕珍會這麼果斷地承認,因為她就是刻意再度提起那個名字。畢竟再否認下去,等於是讓她自己否決掉自己珍視的情感連結──和卓彥誠之間的關係。而這正是她唯一不想被否定的一塊,尤其再經歷過藍月淨剛剛那充滿令人憤怒的發言過後。
「經過我參與遊戲的經驗,我必須說,很遺憾那個儀式本身就是個騙局,只是不斷從陰間拉上同一個失控的流氓而已。我想參加過這麼多次遊戲的妳不會不清楚吧。」
「說夠了沒有?妳到底懂什麼!」
燕珍用腳踹了桌腳,桌上碗盤頓時一片紊亂。
「像妳這種沒把家人放在眼裡的傢伙,怎麼可能會懂。」
「我的確不懂。」
「妳這人⋯⋯可惡啊,為什麼會變成這樣⋯⋯我今天根本不該來的。妳不知道⋯⋯從那天起我有多⋯⋯」
燕珍宛如自言自語般,對著空氣吐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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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天爸媽依然要加班到十點以後,本週的第六次,一週也不過只有七天。
我倒也沒什麼感覺,反正早就習以為常了。
倒是還在讀小學三年級的弟弟閒不下來,一聽到爸媽今天又要晚回家的消息後就一直來煩我。一下要我陪他畫畫、一下又要我陪他在窄到不行的客廳打羽毛球,他的玩法很多樣,只差沒有在浴室游泳。
我自己的正好面臨大考,接下來還要去補習。根本沒有心思也沒時間陪他。只是他一直苦苦哀求我留下來,我一度被煩到受不了,還氣到破口大罵過,但後來還是良心不安陪他玩了幾場意義不明的無規則奇特遊戲──比方說鬼抓人什麼的。
當然,補習班什麼的我就沒去了。
他的玩法超乎我的想像很多,因為我們只有兩個人。為了不讓遊戲落於俗套而想出新玩法我完全可以理解。但有時候他天馬行空的行動真的讓我這個國三生丈二金剛摸不著腦袋。像是這次他就把家裡的衣服褲子用衣架套在一塊,各自組合成一組,分別掛在陽台、客廳、大門還有幾個地方,把它們當作其他玩家,可以把一組衣褲組合當作可以抓的對象。
這種玩法很白癡對吧。那些衣服褲子又不會自己動,你既可以很輕易地抓到它,也不用怕會被鬼追著跑。不管怎樣這都是人類玩家必勝的玩法。毫無邏輯和可玩性,完全就是一個小三生異想天開的想像力作祟而蹦出的無聊遊戲。總而言之,我們就只是在假扮鬼的衣褲間穿梭,就只是這麼單純的奔跑而已。
但我們還是玩得開心。雖然我這個時候根本不該在家裡,然而捨棄考生身份的不道德感並沒有盤據我的心上太久,我徹底拋開了無謂的羞恥心,盡全力地和誠誠上下亂跑。
直到誠誠突然對著我說:「姊,現在開始換妳當鬼喔。」
我本來是不想淌這種耗費精力的渾水。因為誠誠個頭小,會跑會鑽,真的要跑起來我根本遠遠追不上他,這場遊戲我註定屈於下風,這可不行。
於是我穿過了飄盪的白衣、掠過了低矮的層架,想盡辦法要抓到誠誠。但他的速度真的太快了,完全不像是第一次玩這個遊戲,每個衣架和家具擺設的位置他瞭若指掌,沒花太多時間在多餘的動作上。
好快。
他一溜煙已經消失在我視線中。
我被激起好勝心。不知怎麼地,我的動作也快了起來,好像時間被加速了一般,四周的場景在我眼裡扭曲而歪斜,我喪失了空間感。眼裡只剩下擺動的袖子、空無一物的袖子,像是森林裡隨風起浪的油桐葉,擺動雙手活了起來。
我茫然地看著。這超乎現實的景象充滿了各種問題,而我卻沒有感到害怕,而是不解。
飄盪飄盪飄盪──
我不記得了。
霎那間,我完全記不得為了什麼在跑,手又在抓什麼。
眼前什麼也沒有,只有掛在衣架上兀自顫動的衣袖。
他在說話。
她在說話。
「抓住他吧,結束這個遊戲。」好像有人在我耳邊這麼說。
但是,是要抓住什麼?結束什麼遊戲?
我看見了。
一襲白影在我眼前晃呀晃著。是目標物,他正漫不經心地躍過一張木頭椅興奮地大叫。
我埋頭衝刺。我知道我跑得很快,但沒想到居然可以這麼快。目標物嚇了一跳,但臉上藏不住笑意。他張嘴好像說了什麼,似乎是求饒話、又夾帶了讚嘆,總之他是認輸了。
但我沒有停下。
我沒有停下。我沒有停下。我沒有停下。我沒有停下。我沒有停下。我沒有停下。我沒有停下。我沒有停下。我沒有停下。我沒有停下。我沒有停下。我沒有停下。
我不知道我在想什麼。我用頭頂著他的胸口雙手牢牢地抓住肩膀,腳步加快地撞開客廳與陽台間的紗門,接著奮力一抬,把他高高舉了起來。
陽台沒有護欄、沒有鐵欄杆,當初搬來這裡的時候爸爸說那是他嚮往的自由天空。
現在倒成了絕佳的處刑場所。
他滿臉不解,從笑意到恐懼。他驚慌地說了好多字,但我一點都聽不進去。
滿腦子都是那句:
「抓到了!你當鬼!」
說完,我手向前一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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藍月淨手撐著臉頰,一副不是很有興趣的樣子。她也許對這一切早已了然於胸,此刻仍是不動聲色。
燕珍覺得有些自討沒趣。她覺得至少聽了這一番話以後,再怎麼冷血的人也該出個一兩聲。沒想到藍月淨像是在發呆,沒再說半句話。
桌上的茶碗蒸都要涼了。但這時兩人都未曾再動筷。
「好歹說些什麼吧。」燕珍咕噥著,也許是一鼓作氣把秘密都宣洩出來後,如同放開水閘後棄空力盡的水庫,此時她已經沒有之前那麼激動。
更精準說,燕珍覺得自己更像是躺在乾涸的泥地上、一動也不動的瀕死之魚,每說出一個字都像是在掩飾什麼的垂死掙扎。她也沒有多餘的力氣去做這些無謂的事了。
「妳希望我說些安慰妳的話嗎?」
「不用,算了⋯⋯事情都過了這麼久了。」
「說久嘛⋯⋯」
「妳該不會是要我放下之類的鬼話嗎?」
「這不是我可以決定的。」
「對嘛,那妳為什麼要這樣多管閒事。明知道很危險還特地去玩了一次這個爛遊戲,妳是不是真的很閒?」
「我只是覺得自己有責任。」
「責任?妳連捨棄自己家人的話都說得出口,居然和我談責任!」燕珍噗哧笑了出來,但臉上卻是充滿怒意。
「不行嗎?我並不覺得這有什麼衝突。畢竟放著不管,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情還真的不好預測。況且⋯⋯」
「況且?」
「妳從我店裡帶走了貝努鳥飾。」
「就這個破爛東西很了不起嗎?」
「貝努鳥是埃及的神鳥,有不死和復活的象徵意義。這條項鍊輾轉到舒月廳中、接著又轉手到妳的身邊,當然有它的道理。」
「妳會不會太抬舉這條項鍊了,事到如今妳還真說得出口。『幸運』什麼的,根本就沒有降臨在我身上。我想盡辦法策劃了這麼多場遊戲,招魂是招成功了,但是沒有一個是誠誠,都是同一個失控的瘋子,妳說,這不是詐騙是什麼。」
藍月淨冷不防地將身子向前突進,伸手快速抓著燕珍脖子上的貝努鳥飾,用力之猛,連帶將燕珍一併也抓到面前,兩人貼得只有幾公分的距離。
燕珍被這突如其來的舉動嚇了一跳,脖子隱隱生疼。
「妳、妳做什麼!」
「舒月廳不會平白無故對人敞開大門。任何一個人走進店裡都是因為和裡面的物品有了必然的連結。」
「妳想說這是命運的安排,是嗎?」
「不,不是這麼籠統的東西。我不相信命運。」藍月淨緊抓著項鍊,絲毫沒有鬆手的樣子。「打從這條項鍊進到舒月廳以來就在等待它的新主人;而妳也因為出於某種需求這才選上它。那是多麼努力、用心渴求的結果,如果單純只是歸咎在那命運上的話,那也未免太小看妳們之間彼此的連結了吧。」
「屁勒!什麼連結,這破東西根本幫不上忙,我再重複一次,我不需要它!」
燕珍推開藍月淨,用力扯下項鍊忿忿地丟在桌上發出「喀搭」的聲響,同時還濺出些許木屑。
「我剛剛說了──」
「?」
「貝努鳥在埃及有著復活的象徵意義,祂是埃及眾神引領冥界的響導。」
「這是?」
燕珍突然驚覺,這方才陽光普照的餐廳二樓不知道什麼時候起變得晦暗不明,空氣間瀰漫著濃濃茶香,看得見的熱氣彷彿繩線般千絲萬縷,一條條佈滿整個空間。
茶几上不知道什麼時候多了一只用藍色花紋精繪的瓷杯,裡頭斟滿熱茶。
「南投杉林溪烏龍茶,略略帶有花香和杉木氣味,喝起來很清爽。」
「等等,這什麼時候出現的。」燕珍記得剛剛桌上放的還是各種烏龍麵還是茶碗蒸的食物,這一只精緻的茶杯是美得讓人過目難忘的程度,要是一開始就端上沒道理自己沒注意到。
「這是妳的拿手好戲吧?變魔術的。」燕珍抽了抽鼻子,「好香。」
「溫度、茶葉都到位了,不過,很遺憾這杯茶不是要讓妳喝的。」
「不然是誰?」
「卓彥誠。」
燕珍愣住了,她徹底閉上嘴。不知道藍月淨哪來的自信,那個自己嘗試過無數次的失敗都沒能達成的目的,難道她這麼簡單就能辦到的嗎?
詭譎的氣氛像是迷霧似的壟罩上來──不,這真的是霧,如煙一般的霧氣從腳邊擴散,就算是再怎麼難以置信也無法忽略那濃白的煙像是有意識般地流竄,像條不規則的巨蟒,緩緩爬行繞過兩人。藍月淨站起身來站在桌邊,那條巨蟒就這樣種種種地安座,最後逐漸融化、消散,濃煙漸淡,最後只剩下一個淡淡的人形。
燕珍不可置信地看著,這如同魔法般的神奇幻影都不及眼前這個人形讓他感到震撼。那人形只略見輪廓,並不是很清晰,從外型看來,差不多就130公分上下,有點瘦小。
不用說,這下任誰都知道這是誰了。
「不可能的吧⋯⋯這到底是?」
燕珍遲疑了一下還是往前挪動了腳步,但才剛踏出就立刻被藍月淨伸手制止。
藍月淨搖了搖頭,示意她不得再前進。這是生人難以接觸的地界,即使這是由築界師構成的模擬環境也是,將那危險陌生的死者氣息也一併還原了。她下巴微動,那唇語像是在跟她說「坐下」,燕珍很識趣地配合了。
她不斷反覆搓揉的手指讓汗水溽溼了,燕珍從來沒有這麼不安過。儘管想開口說些什麼,卻又立刻被自己給阻止,心中兩股力量互相拉扯著,最後什麼也沒說,只是直愣愣地望著煙團。
「把眼前的那杯喝了吧,他那杯茶一旦冷掉機會就不再有了。請妳把握機會吧,舒月廳的工作就到這裡了,我們之後大概也不會再見面了。」
「他會說話嗎?」
藍月淨偏著頭說:「我也不知道,據我了解,大多時候沒有在附身的狀況下是沒有辦法的。」
「那這樣有什麼用?如果不能溝通,那到底還有什麼用?我要的不是只有這樣而已啊!」
「妳把握時間吧。」
藍月淨沒讓她抱怨完便不再理會,逕自轉身下樓。
「事到如今說這些也太不負責任了吧。」
燕珍一口氣咕嚕將茶喝下,淡淡清雅的香味有種野林中才有的獨特氣息,若有似無的山風在口中颳起,入喉後清爽回甘讓它嚐起來特別與眾不同,即使是他這種沒有喝茶習慣的木舌也喝得出來有多特別。
她開始後悔剛剛喝得太快。
燕珍放下杯子,瞧見方才的煙團人形逐漸變得清晰,煙霧一點一滴飄散融去,漸漸地她隱隱約約看得見。
看得見他的臉、他的眼,如此清澈無邪。
「你過得好嗎?」
他沒有說話,但眼睛看得出來笑意。
「我呀最近真的糟糕透了。」燕珍啞然失笑,他沒想到這種情況下還笑得出來。
「我剛才去爬了合歡山回來。今年真的太熱了,根本不適合挑這個時候去,不過我還是去了,你知道我本來就是很喜歡往外面跑的嘛。」
「我跟你說我最近真的、真的真的糟糕透了,我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麼。沒來由地跑去玩了這麼場毫無意義的遊戲。我怎麼想得到真的會出事情呢?這不能怪我吧──好啦,我有那麼一點責任。但是我發誓我事先完全不知情喔,我單純只是覺得那就是一個遊戲而已。」
他的輪廓比剛剛還清晰。
「不說這個了。話說回來,你就跟我記憶裡面的你一樣,什麼都沒變。看看我現在的模樣,簡直就是笑話一場。然後,爸媽最近沒有以前忙了,他們後來換了工作,再也不用天天加班了。雖然最近頭髮白了很多,但是起碼還是蠻健康的。然後我放假還是會乖乖回家,反正我大概也都沒什麼事。」
他眼神望呀望,看起來很專心在廳他說話。此時他身上的煙霧已完全散去,一個半透明的人影就這樣顯現在座位上。他面前的那杯茶微微揚起波紋,像是微風拂過,又似地動山搖。
「你會不會覺得我很白癡,怎麼會做出這麼爛的事情?『我想知道他在另一個世界過得好不好』、『我還有很多話想當面對他說』之類的,藍月淨說得真沒錯,真的蠢透了。」
他搖搖頭,仍是不發一語。他的眼神沒有憂慮,沒有成年人的煩惱,彷彿那個悲劇未曾降臨過。
「啊──夠了夠了我受夠了。」燕珍抓著頭髮,想歇斯底里大喊,但她喊不出來,只是無力地喃喃自語。甚至她懷疑有沒有這個必要。自己有什麼資格喊叫呢?從推他下樓那一刻起,自己就不配這樣做了。
「我犯了錯。甚至還裝作不知情,偷偷溜出家跑回補習班。好像什麼也沒發生過一樣。這樣的我簡直就是人渣、禽獸不如!你知道嗎?媽打電話給我的時候我還必須假裝自己很震驚,很離譜對不對。」
「甚至告別式那天,我還一直說服自己『那不是我的錯』。怎麼會是我的錯呢?我們只是在玩,玩得有點超過而已。只是在玩而已⋯⋯只是在⋯⋯」
燕珍急了,她開始用雙手抹著臉,嘴裡不斷重複一樣的話。最後失了聲,像打敗仗的獅子垂下頭。她瞧著桌上那杯茶,熱氣正在不斷散佚,再怎麼厲害的神通終究敵不過熱力學。
透明人形微微調整了坐姿,認真又鄭重地看著燕珍。像是在等她開口。
「對不起。」
「沒關係。」
燕珍終於嚎啕大哭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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