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月淨在哨聲響後便低著頭向前衝刺。
她的表現極為出色,用不到十三秒的出色成績就穿過終點。這條PU紅色跑道短短一百公尺,對她來說像是轉個身一樣簡單,當其他田徑社的同學陸續抵達時她早已開始悠哉地轉起腳踝,舒緩起跑時引起的不適。
這是藍月淨高中二年級的暑假,她唯一一個全心投入的興趣。
她一向都這麼覺得,這種只要一個人就辦得到、低著頭什麼也不用多想,只要一股勁跑的運動真的再適合她不過了。對於瀰天蓋地的驚呼聲和稱讚她向來就沒放在心上,甚至漠然。她不覺得是自己擅長跑步,從隱隱做疼的腳踝就能窺知一二。這是自己全力以赴的勳章,但也僅此而已。
畢竟只有這個時候藍月淨才會徹底忘記那個空蕩蕩的房子,什麼也沒有的空虛。彷彿是要全力甩開那種感覺,她不得不如此賣力地跑。然後,在精神徹底卸下防備,讓更多的無力感趁虛而入。成了無止盡的循環。畢竟那個被稱為「家」的概念,對她而言只是一個難以用任何感受來形容的符號。
打從她懂事以來,她就是自己一個人這麼過的。
父親在她出生前就死了;母親承接了一間古董店因而鮮少在家,即便偶爾能短暫相處也都心繫著工作,連管教也都稱不上的咐囑幾句也鮮少有過。藍月淨曾經這麼覺得:要從媽媽的身上取得片刻的關懷,那恐怕得傾倒全世界的光陰為此一注,才能換得幾秒有意義的對談。就算藍月淨短跑的成績壓縮到十三秒內,仍遠遠高於母親眼神停留的時間。
在她取得全國田徑比賽資格那晚,母女倆難得有空坐在餐廳中吃飯。藍月淨興高采烈地說著在學校的趣事,說得手舞足蹈也不誇張,講到開心之處還多次踢到了桌腳,她吐了吐舌頭想裝可愛,然而母親僅是心不在焉地回應,一邊加快吃飯的速度。最後她的眼神從興奮逐漸轉為黯淡。她很清楚媽媽又再趕著工作的事。
兩人位置在窗邊,隱約還能聽見沉悶的車聲。藍月淨吸了吸鼻子,微微抬起脖子讓後腦杓貼在椅背上。
她本來不想,但最後還是問了:「我不用猜大概也知道,又是店裡的工作對吧。天底下有什麼事這麼忙?不說的話我還以為妳是在當總統,有必要天天都這樣拼命嗎?」
藍月淨有察覺到自己的口氣並不好,但也沒有多加掩飾的想法。
然而這樣的質問只換來了一個意味深遠的苦笑。
「妳說得太誇張了,我只是沒有辦法拋下眼前的災難不管,這也是我的使命。我說過很多次了吧。」她如此說道。
當時藍月淨並不曉得這句話的意義。對她而言,那不過是間古董店。雖然她從未踏入過店門,甚至連見都未曾見過,但不管怎麼牽扯也都和「災難」難以聯想起關係。就算工作上有任何困難,也從來沒有對自己談過。
沒有談過的事,那便是不存在。就如同兩人的關係。
就好像是刻意要把自己甩得老遠、越遠越好似的。
「所以拋下女兒就沒有關係嗎?」藍月淨淡淡地說完後起身就要離開。
藍月淨依稀記得媽媽並沒有攔阻。又也許有,但那也不是視線能及了。她只知道自己每踏出一步,光線便逐漸淡出她的瞳孔,連色彩都給剝奪得一乾二淨。
藍月淨再也不去試著釐清媽媽的想法。因為從那天起,兩人就不再見面。
直到藍月淨考上大學的那天接獲母親過世的消息。那是從醫院撥來的電話。死亡證明上沒多寫什麼病因,只是輕描淡寫地寫了「多重器官衰竭」之類的症狀,她冷靜的程度連自己都感到意外。她以為自己多少會感到難過。甚至連問主治醫師媽媽住院病因、住院的過程、住了多久,什麼也都沒有問。她草草地辦完喪禮後獨自一人走回家。
那晚,她的影子在路燈下像是繩子一樣拉得好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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藍月淨的身影像流星、又像飛箭,工讀生感受到一陣呼嘯的勁風逼近,眨眼間藍月淨已經逼近,她握著玉石的右拳在羅元齊身上一印,還趁勢伸腳掃向他的膝蓋,趁著他調整一時不穩的腳步十,轉眼便將兩人隔開些許距離。接著工讀生就被拎著衣領向後狂奔,所有動作都像是閃電一樣倏忽即逝。
「逃⋯⋯皮贏什麼⋯⋯得己辦得到⋯⋯」被附身的羅元齊手指抓著臉頰,用嘶啞又難以理解的音調拼湊出幾個字音,垂著雙手追趕而上。
「喜勒工三小啦!」工讀生雖然被拎著,仍不忘回頭臭罵幾句。
「你安靜一點。」藍月淨鬆開手,表情嚴肅得像是剛跑完一場短跑比賽。「現在,你拿著這塊玉在羅元齊面前跑,幫我擋住他。」
「等一下、什麼東西──為什麼是我啦!」工讀生雖然抱怨,仍快速接過藍月淨手上的玉,一邊盯著疾馳而來的羅元齊。「我在他面前跑不是等於自殺嗎?」
「少一點廢話你可以活更久。快點!」
工讀生這下不得不跑了。不是藍月淨的態度令人無法拒絕,而是羅元齊已經逼近了兩人只在咫尺之間的距離。藍月淨雖然帶著自己跑了一小段路脫離險境,但畢竟不是太遠,很快地就被追上了。
「唔哇!」
羅元齊的視線停留在藍月淨的身上,亟欲趁勢撲上,她彎下膝蓋衝刺了幾步讓羅元齊追趕,沒多久,隨即身體向左轉向,朝工讀生跑去。
「抽──臭鼻凹資⋯⋯」羅元齊的唇齒之間迸出令人難以理解的句子。
「把玉握緊!」藍月淨邊跑出聲提醒。
工讀生別無選擇也只能照做。他手腳敏捷,兩人很快地又和羅元齊拉開十多公尺的距離。
神奇的是,就在工讀生握緊手上的玉時,羅元齊就突然變得像是看不見似的,立時打住了抓狂般的衝刺,張嘴「哈哈」吐氣著。儘管眼睛睜得像是銅鈴般大,卻失去了目標。他身體搖搖晃晃地在原地打轉,目光充滿了疑惑。但耳朵功能尚在,只要聽見一點風吹草動的聲音便會發出吼叫猛衝而去。
「滾啦白癡喔,不要一直過來啦。」工讀生破口大罵。才剛因為移動的聲音太大而被鎖定,現在又因為出聲而被追趕。但只要他不發出聲音,羅元齊瞬間又會失去目標。
「欸他好像看不到欸,這正常嗎?」
「所以我才叫你不要這麼多話。」藍月淨在心中抱怨著。這傢伙就是學不乖。
不理會工讀生的喊叫,藍月淨挪動腳步,目光迎上羅元齊空洞的雙眼。她心裡盤算著要多長的距離才能維持那塊玉的功效。
那塊玉喚作「札駱可」,是來自西伯利亞的一塊碧玉,理所當然是音譯而來的名稱,後來流入台灣賣家手中時被稱為「兌如意」。是有段時間被客人寄賣在舒月廳的邪物。原主人說是購入這塊玉的之後總是會感受到不明的視線而覺得很可怕,後幾經轉手又回到了舒月廳。在轉手的過程中曾演化出讓持有人看得見遠方「天眼」視覺,經藍月淨研究後發現這塊玉又有控制他人視覺的功能,只是這種功能需要和自己維持在一定的距離才能使用,如果離得太遠就會失效。
現在羅元齊的視覺就是被這塊玉強行拉往遠方,在他的眼裡只看得見一片漆黑的叢林。只要對方還附在羅元齊身上,那麼現在的他就跟盲人沒什麼兩樣。
但這也只能拖延一點時間,最關鍵的解決方案還是在何鈞文身上。
「太慢了,真的太慢了。」藍月淨揪緊自己的衣服。為了今天的行動,她特地準備了一身運動裝扮,身上已經盡量去除多餘的、足以被吹動的多於衣袖,卻仍免不了在移動中運動外套和內搭衣物產生窸窣的摩擦聲。因此她必須非常、非常謹慎。現在的自己幾乎可以說是沒有其他防備的手段了。儘管有,她也不確定能不能用。
此時何鈞文正在凝眼盯著地上。
他單膝跪著將茶碗排列在地上,注意力已全然不在喧鬧處。他全神貫注地觀察茶葉變化,然後蘸濕了小指在地上畫了幾道,沒多久又搖搖頭嘆氣。
顯然這裡的工作並不順利。在一旁的杏筠歛起慵懶的神情,臉色也漸漸嚴肅了起來。
「這樣不對⋯⋯這太奇怪了⋯⋯」何鈞文喃喃自語說道,一邊將倒進茶杯的茶水撒在地上,立即打開茶壺換了一批茶葉。
杏筠沒有開口詢問,她深知此刻能夠幫的忙就是不要開口詢問多餘的事。那是屬於茶師的專業,就算自己問了也幫不上什麼忙,還可能會打壞他的作業節奏。所以也只能暗暗捏了捏手心在一旁看著。
「這場遊戲⋯⋯與其說是招魂,不如說是⋯⋯」何鈞文又朝地面倒了一杯茶水。接著像是想到了什麼而眉心一展,頓時下了決心。
他俐落地又換了一批茶葉倒入熱水,等不及讓茶葉泡開便將茶壺裡的的茶水倒入公道杯,覆掌而上讓燒呼呼的熱氣蒸向手心。
三分鐘!
剛剛好時間。
工讀生此刻正好閃開一個撲抓,身體不穩住而重跌在地。
何鈞文大喊一聲吸引了羅元齊的注意,他搖頭晃腦地嗅著氣味,就像是一隻正在鎖定食物的獵犬,拔腿錯足奔向音源。
嘿哈嘿哈嘿哈嘿哈!
他嗅著了人肉的味道,久違的活體氣味。羅元齊伸爪向前一揪,只摸著空氣,然而一切都在咫尺之間。
他看得見了!
現在羅元齊遠離工讀生約莫二十公尺,已完全脫離藍月淨可以掌控的距離。那塊玉雖然由掌握住他的主人來操作是否發揮功效,但由於工讀生沒有使用這等邪物的能力和機運;簡單的說這塊「札駱可」和工讀生並未建立緣分,因此實際上還是倚靠藍月淨身為舒月廳駐事──也就是這一切怪異之物「暫時主人」的權能才得以驅動。
但現在可失效了。這突如其來的變故藍月淨心中揪了一下。羅元齊的動作很大,進退出手都卯足狠勁,甚至貼上目標身體張嘴便咬,像極了一頭發了瘋的狂牛,說是捨命相博都不為過。要是有一個閃失恐怕今晚就難以避免傷亡,這可不是她希望發生的事。
只見何鈞文曲膝微蹲,向後躍開輕描淡寫避開這一咬,待羅元齊又向前撲近時鎮定地左前臂向前一伸,恰好格擋在羅元齊的喉間,這一下連手肘也頂在他的臉頰上,接著使力向前推去,就在彈開羅元齊的同時,何鈞文覆滿水珠的右掌掌心已經順勢抵在他的前額。
「定!」何鈞文發出不慌不亂,沉穩的一聲。
羅元齊「哇」地痛苦地尖叫,任憑他放扯開喉嚨大吼,身體卻是一動也不能動了。
在遠處的工讀生剛從被追殺的驚魂動魄中回過神,看到這一幕不得不出聲叫好,但同時雙腳已經發軟到站不起來;杏筠和藍月淨則是放下懸在心上的大石,沒多久又立刻鎖緊了螺絲。兩人深知真正的好戲現在才正要開始。
「衣⋯⋯是⋯⋯什麼督翁西?」
「嗯,真的是好險。差點就沒命了。」何鈞文拿起公道杯抵在羅元齊的下巴,轉動著他的臉頰。「我才想問問你是何方神聖。我想你不是什麼卓彥誠吧。」
「呸!衣⋯⋯沒資格問我。」熱氣蒸得羅元齊的眼睛相當不舒服,卻又無力反抗。
「火氣不要這麼大。喝杯茶交個朋友嘛。」何鈞文把手按在他肩上,接著從口袋中取出兩只陶杯,「十三、十四、十五⋯⋯嗯時間到,這個時間剛剛好。」
繚繞的熱氣像條白蛇,扭動的身子似具靈性,一路朝著羅元齊蜿蜒而上。他⋯⋯該說是附在羅元齊身上的「他」,彷彿看見了那煙蟄伏著一對紅眼,正從虛空中凝視著自己。
「這到底是你⋯⋯對我做了什麼?」從羅元齊的口中說出的詞語不再是畸零散落的無意義音節,慢慢聽起像人多了。
「別急,先喝杯茶。」
何鈞文將陶杯斟滿淡綠色的茶湯。他從容地微笑,彷彿完全不受剛剛被攻擊的影響。那茶香和著煙氣像充滿了魔力,竟然讓羅元齊平靜了下來,一改方才的凶狠態度,張嘴就口吞了下去。
「好香。看來你真的有點才調,至少茶泡得不錯嘛。」
何鈞文又斟了一杯遞上,說:「是茶葉夠好。這是同行送的阿里山露珠茶,濃郁的高山茶很適合談事情的時候喝,尤其對象是像你這種脾氣這麼大的朋友。」
「嘿嘿,我不覺得我們有什麼好談的。」
「那可不見得。我先自我介紹,我叫阿文,是位茶師。」何鈞文也喝乾了杯中茶。
「好了好了,沒有用的,再說下去也──」
何鈞文揮手打斷了他的話。
「我自我介紹完了,好歹你也報一下自己名號嘛。這樣大家禮尚往來,誰也不吃虧。」
「幹你娘勒,名字是多重要?」
「若無外號也行?」何鈞文無視他突如其來的粗口,改用台語和他溝通。
「溪哥啦。以前人家說過『能過西螺溪,歹過虎尾溪』聽過無?彼當陣我在混的時候沒人打得過我,想過虎尾溪還要問過我拳頭母欸。」
何鈞文點點頭,示意他繼續說下去。
「彼時陣整個雲林地區我的拳頭上蓋𠕇。看到誰不爽我就揍,誰也不敢反對。因為誰出聲我就打誰嘛。報警察也無用,反正我就說我有病,你能按怎?結果⋯⋯靠夭勒我也沒想到會死得這麼突然這麼淒慘。」羅元齊不時挑動嘴皮而露出牙齒,像是微微抽搐的樣子。
「喔?你怎麼死的?」何鈞文見他杯子又空了,立即順手斟滿。
工讀生在旁聽著,心想:「這種問鬼魂怎麼死的禁忌問題真的沒問題嗎?為了避免激怒鬼魂,一般來說不是都會盡量避免提起?怎麼阿文問得這麼不著痕跡,好像完全沒有把禁忌放在心上。」
但這位自稱「溪哥」的並沒有其它的反應,自顧自地說下去,很自然且流暢地用台語混雜著國語把自己的生平大致介紹了遍。大意是說他以前的經歷如何又如何,最後被欠債的混混砍了十幾刀後死在路邊;根據他本人的說法是:自己不過眨個眼,人就出現在什麼也沒有的陰間了。
「按呢喔,哎呀真的是辛苦了。喝啦喝啦!」何鈞文見他說到惋惜處,幫忙又斟上了一杯。這下大家都注意到了,每當他又添一次茶,那位溪哥的態度就更軟化些。不知道是茶師的技藝發揮了功效,還是引導話題的何鈞文心理戰術高超。
「多謝你的茶。但我無法幫忙啊。」
「麥按呢共啦,其實我們也沒有特別要麻煩的。只是要確定是誰把你叫來的而已。你知道這是鬼抓人遊戲吧?」這一次何鈞文直接切入了重點,也就是究竟是誰讓這單純的鬼抓人遊戲變成了招魂儀式。
「毋知毋知,我只曉得我突然有了肉體,只是這身體不是自己本來的。」
「那我這樣問好了。你這是第一次上來參加遊戲的嗎?」
「毋是呢。我參加很多場啊,其實應該每次都是我啦。只是每次只要一上來就會昏昏沉沉的。好像被人抓住手腳和腦袋一樣,一直有人在我耳邊叫我放膽去殺人,足袂爽欸。」
聽到這裡,何鈞文看了藍月淨一眼,又繼續問下去:「嗯,跟我想得差不多。所以你真的做了?」
溪哥又露出那詭異的笑容。「啊我就死了,別人是能拿我怎樣?應該說反而我膽子變更大了,變得更敢去做我平常不敢做的事。而且從陰間上來後我敢若意外掌握了一些技巧,連血都可以拿來殺人、隨便捏個咒法還可以電死人。這種體驗是我以前沒有過的,怎麼可以不趁機會好好玩一玩呢!哈哈哈!」
工讀生聽到拳頭都硬了,立刻耐不住性子衝上去就要揍人,卻立刻被藍月淨給攔下。
「幹什麼啦。」
「你是要揍那傢伙?別忘了身體是羅元齊的喔。」
「靠北,那這樣根本沒辦法教訓他啊。」
「現在是阿文的工作時間,你在旁邊看就好了,不要插手。」杏筠一邊說,一邊看著錶。「快十分鐘了,茶溫如果再低下去他的術法就要失效了。給他快點處理完,不要打斷他。」
工讀生悻悻然地收回他的魯莽走到一旁去。
「蠻有意思的。所以你上來的目的就是找人隨便發洩一下?」
「著啦,雖然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上來的。但是既然都上來了,當然要有一點收穫。就算沒有,找點快樂的事情幹也是不錯,不然每次都被呼來喚去的豈不是虧本。」
「喔,這我懂啦。你剛剛說每次遊戲都是你被叫上來,所以你知不知道是誰叫你的。」
「這款代誌我怎麼會知道。」
「你參加這麼多場遊戲,一定有看到一些有共同點的地方吧。比方說──有人做了什麼奇怪的事之類的?」何鈞文搖了搖公道杯,將剩餘的茶倒光。
「喔──」溪哥將這口茶豪邁地一飲而盡,露出了像是在思考的表情,過了幾十秒後才皺著眉,「你按呢講好像真的有啦!」
聽溪哥這麼說,所有人精神為之一振。
「我一開始也不覺得有什麼問題,但是有個人越看越眼熟⋯⋯應該參加了好幾場,毋著,應該說每場都有參加。我記得好像是個ㄋ⋯⋯」
溪哥停了下來。
「那是怎樣?」
何鈞文話還沒說完便開始覺得自己拿著杯子的手不斷抖動。他雙手像是觸電一般快速失去控制、牙齒不斷上下敲擊,濺射而出的茶水沾濕了手仍不見停止。
何鈞文在心中暗自說道:「糟了,時間到了嗎?現在還不是時候!」
「呃⋯⋯呃呃呃呃──」
只見附在羅元齊身上的溪哥眼神越見混濁,異音自他喉結透氣而出,身體又微微開始晃動了起來。在不遠處的杏筠見狀心中大感不妙,立即勾指在地輕觸,拇指向地面一扣。
嗡嗡嗡嗡嗡嗡
「這是什麼情況?」工讀生抓住自己的喉嚨,從腦中竄出的異音在耳邊衝撞,簡直快撞破了自己的天靈蓋。他覺得快要吐了出來。
「出事了。有人在試圖破壞我佈下的模擬環境。藍月淨,別告訴我妳毫無準備喔,接下來妳可要負全責。」杏筠勉力再朝地一扣。她的表情有些痛苦,手指這一敲勉強穩定了所築之界,但指節已微微滲出血絲。可以想見這一施為負擔有多麼巨大。
「我知道。」藍月淨彎腰警戒地觀察周遭環境,但什麼發現也沒有。
何鈞文當機立斷,立即蹲下攤開提箱,迅速打開底層拿出裡頭的東西。但手還沒碰到,眼前已是一黑,當即被一記側掌砍中脖子斜斜退了幾步,一時之間喘不過氣來。
溪哥這時已然又失去了冷靜,回到初始完全無法溝通的狀態正步步進逼。
「撐不住了。我得解開築界讓那個鬼退出身體,不然會死人。」
話還沒說完,杏筠已將雙指一撤,周圍氣溫瞬間隨之升高,如果這個溫差存在於現實,此刻就算升起迷霧都不會讓人感到意外。不過虛幻終究是虛幻,屬於這個城市晚間特有喧鬧又轉變回來。屬於現實的公園環境已在轉眼回到了屬於正常時間的狀態。
但羅元齊並沒有回來!
他毫無遲疑,仍然往何鈞文的方向走去,嘴裡的喃喃自語並沒有停止。
「咳咳──」何鈞文還沒有從疼痛中回過神,眼睛直盯著地面,滿腦子一片混亂。
「嘖,這下麻煩了。看來那傢伙完全附在人身上以後就算解開築界也沒用了。」杏筠咬著嘴唇準備上前,剛要行動時卻被藍月淨阻止。
「這是我的責任,請交給我來負責。」
杏筠撇過頭說:「我不是不相信妳,但是⋯⋯」
「來不及『但是』了。」
藍月淨沒等杏筠說完,身形已如一道奔雷疾射而出。她敏捷如兔,縱躍靈巧地像是滑翔翼一般柔順又迅速,頃刻間就來到羅元齊的身後。
「喂,該醒醒了吧。」藍月淨毫無遲疑,食指與中指合併,劍指點向羅元齊後心。
篤!
一聲悶響,從羅元齊的體內傳來。他立時定住,停下了動作。
藍月凈並沒有像是杏筠或是何鈞文那樣可以施咒的能力,她突如其來的舉動單純就屬膽大心細,那裝模作樣的劍指也只是源自於她認為這樣「可能有效」的想法。然而雖然沒有任何根據,但她仍是將這一指伸了出去。她也有點詫異居然隨手一點居然奏效。
「小心!」工讀生的聲音從側面傳來,那正好是被一盞路燈擋到的位置。然而不消他說,反應迅速的藍月凈已經向後蹬去。原來羅元齊雖然停止了動作,但卻冷不防地轉身逆勢攻擊,他的指爪化作一道黑影橫掃而過,要不是藍月凈出手前便處處警覺,要閃過這一下恐怕還沒有這麼容易。
「果然沒有這麼這簡單啊。」藍月凈自嘲笑著,本來她就沒多期望能夠制伏或是驅逐對方──畢竟有這個能力的現在正趴在地上一時半刻難以恢復,現在只要能多拖一秒就算一秒。
她本來打算隨著這一指之後順勢撤退,然而藍月淨忽然覺得肩上傳來一陣疼痛,居然是羅元齊以令人難以置信的角度伸長手臂追擊而來,瞬間已經擒住了她的肩膀,只要稍一出力就能捏碎她的肩骨。
藍月淨在心中暗叫一聲,表情仍是保持鎮定。她以前臂頂在羅元齊的肩肱骨處試圖架開,但也完全在預期內的毫無用處。
「咯咯咯──」他的嘴裡發出一連串音節,那張臉已經稱不上猙獰了,因為那排列整齊都有困難的五官不斷顫抖扭曲,像是電路接收到了錯誤訊號,只好不斷亂閃燈一樣的詭異。
「抓⋯⋯抓到⋯⋯」
「才沒有呢!」藍月淨將手臂抽回,膝蓋直擊羅元齊下腹,趁著移動肩胛的同時製造出些微縫隙,藉此溜出了羅元齊的掌握中。
「你到抓⋯⋯抓抓到⋯⋯」
雖然暫時脫離了險境,但藍月淨眼神仍不敢挪開,謹慎防範他的下一步動作。然而接下來的景象卻令在場所有人大吃一驚。
「你當鬼!」羅元齊一聲怒吼。他將彎成鉤的指掌高舉,接著由上至下狠狠一撈,直擊自己的左胸。
「靠夭喔!他在幹嘛!」工讀生大叫了出來。
羅元齊握掌掏啊掏著,指尖深入了胸口,血液都噴了出來──他正在嘗試挖出自己的心臟!
「糟了!」藍月淨見狀立刻撲上前,正好迎上飛散的血液,點撒在她的臉上。她手足無措,不管如何這已經遠遠超出自己的計劃了。
「住手啊。醒醒!」
然而不管她如何用力試著扳開羅元齊的手指,都像是嵌住的鋼鐵一樣難以撼動。眼看他就要活生生挖出自己的心臟,藍月淨不由得大喊了一聲,接著一巴掌打在他的臉上。
「啪」一聲,這一掌響得清脆。羅元齊因故慢下了動作。但仍是牢牢揪住心口。
「辛苦了,交給我吧。」
藍月淨回過神,發話的正是何鈞文。
只見何鈞文將瓷杯平放在掌心上,接著手腕一覆壓茶杯在地面,另一隻手也沒有閒著,中指與拇指捏著數張金紙,快速地畫了一道符令後壓在杯上,接著拇指、食指與小指伸出,捏成一個三清訣手印扣住茶杯。
「嘿!看這裡!」
羅元齊⋯⋯或者該說是溪哥愣了幾秒,僵硬地轉過頭看向何鈞文。僵硬得程度幾乎硬得像要把脖子擰斷似的。
只見何鈞文連跑帶跳,動作因為脖子挨了一記而顯得有些緩慢,但還是奔到他的面前,接著將茶杯印上羅元齊腦門。
「歹勢嘿,會有一點痛。」語畢,何鈞文奮力一掌拍下。
「鏗鏘」一聲,茶杯應聲碎裂。羅元齊的緊繃的身軀頓時鬆懈,整個人像斷了線的風箏向下垂軟。藍月淨趕緊撐住了他的後背,將其緩緩放了下來。
「怎麼回事,現在什麼情況?」工讀生和杏筠跑了過來。
「沒事了。」何鈞文拔開陷入掌心的陶片後眼神向機關槍似的掃向四周。確定安全以後才緩緩說道:「有人在搗亂讓儀式進行不下去。看來那個人就是罪魁禍首了。就結論來說,那個傢伙也是控制這個遊戲,以至於讓每場招來的鬼魂都是溪哥的元兇。」
「何以見得?」工讀生搔著頭問。
「剛才我在配茶時發現的,我換了六、七種茶葉,不論怎麼挑都沒有辦法感應到合適種類,這種狀況我還是職業生涯第一次碰見。我本來以為是有人從中作梗,但事情並沒有這麼簡單。」
「是遊戲的問題吧。」杏筠眨了眨眼打了哈欠,多日熬夜讓她現在精神有點不佳。
何鈞文點頭應了一聲繼續說:「是的,『茶儀』的工作是憑茶師的天賦,透過靈感來選茶和煮茶的儀式來和世間萬物進行靈識溝通。除了很強調環境的影響外,也需要契合的茶葉來配合。這個世界茶種有六系百種,對應著各式情境。比方說,紅茶系的茶種就很適合和循正常途徑而返陽的人類魂魄進行交流。然而剛剛的結果顯示,這個遊戲的儀式並不是招魂而是屬於『借靈』。」
「這有什麼差別嗎?」
「有。你可以想像招魂就像一條合法的管道,事前要準備的資訊很多很複雜,出生年月日這種個人資料原則上是越精細越好,任何循這個方式回到陽間的靈魂都是獲得像是護照一般的認證,招魂的資訊越精準在陽世就越不會太快消散,大多數情況都能保有原來的意志。缺點就是招魂很注重儀式的環境,而且失敗率很高。要特別注意的是,雖然我比喻成『認證』,但這並不代表返回陽間的靈魂就會被什麼規定給約束,事實上還陽的靈魂和生前一樣完全自由。」
「欸,那什麼神明之類的不管嗎?」
何鈞文聳聳肩說:「就我所知沒有那種東西的存在。至少我們所知的陰間範圍中沒有。」
工讀生有些洩氣,總覺得好像大腦被抽走了什麼,認知上受到了衝擊。
「而『借靈』,通常是為了特定目的在必須迅速又必然成功的場合中使用,不需要任何個人資訊,只要有媒介或是單純施術人的意念夠強就能辦得到。雖然成功率高,但是能夠穩定待在陽間的時間很短,可以說是充滿不確定性。我在適合招魂的茶類試驗了很久,依然沒有沒有感應到適合的茶葉。所以我想,這証明了一件事──這不是招魂,而是精心設計的借靈附身。記得溪哥後來說的嗎?他是很突然地就被帶上陽間,然後突然就有了身體。而且大多數的時候處於那種失控的狀態,接著就是被唆使去進行鬼抓人的遊戲。」
「如果是借靈就合理了,也能解釋為什麼每次參與這個遊戲為什麼都是溪哥,而且不需要任何生辰八字都能準確地召喚出來,只要幕後黑手用自身意念施術就辦得到了。」藍月凈撫著羅元齊胸口,嘴唇有些微微顫抖。
杏筠握著手指補充說道:「築界被破壞而無法退去附身,這也顯示了一個現象,就算是失去和當天一樣的招魂環境,依然能夠透過鬼抓人的儀式拉上溪哥。但是⋯⋯這樣一來又回到了原點,我們仍然沒有找出施術的人。先前的結論不是說過,不可能只靠祝禱文就達到這樣的目的?」
在場眾人倒抽一口氣,藍月淨倒是很地打電話叫救護車後,開始檢查羅元齊的傷勢。他的手指插進去了心口,差一點點就要碰到了心臟,不管怎麼說這個傷都嚴重到非得叫救護車不可了。
「不,並不是回到原點。還原當天環境的目的並不只是為了塑造適合借靈或是招魂的場合而已。總之我們已經很接近真相了。必須說,杏筠和鈞文都幫大忙呢,多虧你們我才能一窺當天發生的事件全貌。」藍月淨淡淡地說,一邊脫下外套為羅元齊包紮。雖然包得很亂,但富有彈性的運動外套是簡易包紮的好道具,總算是讓血快速止住。
「哦?只是短短的幾分鐘你就有頭緒了?」杏筠挑眉。
藍月淨點點頭,臉色雖然冷靜但有些慘白。不知道是剛剛的突發狀況導致驚魂未定,或是因為其它的事情。不過認識她的人大都習慣了,因為她總是這樣令人難以捉摸。
「接下來,讓我們結束這一切吧。」
藍月淨的眉心浮現難得的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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