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真心相信能以興趣為工作,是最幸福的事情。但是我卻很懷疑,工作的時候真的有人可以樂在其中嗎?
我是一名婦產科的醫師。之所以會成為一名婦產科醫師,是因為我非常的喜歡小孩。
還記得我在讀國中的時候,就曾經幫阿姨帶過小孩,正確來說就是我的表弟。那時候的他還不滿一歲,至於是幾個月大我早就已經忘記了,但我永遠忘不了的是他那清澈到發亮的雙眼,彷佛對這世界上眼睛所能看到的一切事物都充滿好奇似的,我非常喜愛這樣的眼神,那是多麼純真、多麼天然的眼神!在我有生之年所看過的成年人裡頭,沒有任何一個人還能保有這樣的眼神,因為他們早已被這塵世間所謂的功名利祿給污染了,包括我自己也是一樣。成年人的眼神是渾濁的、是歷盡滄桑且工於心計的,甚至有些成年人的眼神是像個呆瓜一樣茫然無措的,而我自己的眼神則是充滿了疲憊,所以我不太喜歡成年人,簡直可以說是討厭。
相比之下,小孩子就如同天使一般的純潔可愛,不,不應該說是如同天使,因為我相信他們就是天使。
因為如此,從國中開始我就立下了要成為婦產科醫師的志願,當別人呼朋引伴在外面玩耍的時候,我卻躲在家裡閱讀醫學書籍;甚至當別人在課堂上專心求學時,我仍然躲在底下以當堂課的課本作為掩護,繼續閱讀我的醫學書籍,因為我深信,只要我精通醫學的話,就算對國文、歷史、社會這種無聊的科目一竅不通也沒有什麼關係。
終於在考大學的時候我順利的考上醫學系,並且在大學時期拼了命似的努力讀書實習,終於在畢業之後的兩年內以自己的名字開了一家不算小的診所。
親眼見證新生命的誕生是一件非常非常令人喜悅且充滿希望的事,我也非常非常榮幸能參與到每一個小寶寶初來人世的那一瞬間。如果這個小寶寶將來可以成為如同愛因斯坦或是國父孫中山那般偉大的人物,那我豈不是更加的與有榮焉嗎。
我就是為了能將迎接新生命當成我畢生志業所以才從小時候就這麼努力讀書的,但是就如同我一開始所說的,我很懷疑,真的有人可以在工作的時候樂在其中嗎?
至少我就不行。
開了診所之後我才發現這個世界是多麼遠超乎我想像的淫穢。開業半年,我粗略的統計了一下,平均每天我至少要受理十幾次的墮胎要求,而真正需要接生的機率竟然是平均兩天一次!
這是多麼懸殊且令人失望的比例!
我開始覺得我的工作根本是一種罪惡,每天有這麼多的小生命在我手中逝去,我覺得我就像個殘酷的殺戮者一樣,雖然不是出於自願,但每次一做完墮胎手術,心裡總是免不了出現一直揮之不去的罪惡感。
曾經詢問過很多比我年長的婦產科前輩們怎麼看待這樣的事,但他們一派輕鬆的態度真的讓我感到有些不可思議。或許是看得多了做得也多了,所以感覺麻木了吧,但是身為新人醫師的我可沒有辦法像他們這樣的毫無感覺。所以每當診所打烊了之後,我總是會一個人驅車前往附近的廟宇燒香拜拜,祈求那些被父母遺棄的可憐孩子能夠儘早投胎,另尋一對好父母,或者是乾脆往生西方極樂世界,從此不要再涉足人間這片苦海。如此祈求的同時也能稍微消減我心中的罪惡感。
這一天,當我的助手們都已經下班回家,而我也將鐵門拉下一半準備打烊的時候,一個很年輕的女孩突然從外面衝了進來。
什麼都不用說,光是看她的神情,我就知道她想幹什麼了。
「我要墮胎,請幫我墮胎。」
果不其然,跟我想的一模一樣。
從女孩年輕的外貌看起來,估計她只不過是個高中生吧,頂多大一生。而從她慌慌張張的衝進診所的行為看起來,她想要拿掉孩子的心是堅決而且毫不猶豫的。
也是,通常如果不是什麼太有錢的家庭,在她這個年紀懷孕絕對都是個大麻煩,不用說我就可以體會這女孩有多麼的想要假裝這一切從來沒有發生過,但是既然無法承受這個結果,當初為什麼要不顧一切的亂搞呢?
我對於這樣的幼稚感到非常厭惡,所以我打算拒絕她的請求。
「不好意思小姐,我們已經打烊了,我的助手也都回家了,沒辦法幫妳進行手術了呢,所以請回吧。」雖然厭惡,但基於禮貌,我還是儘量用比較和善的口氣說話。
「你們九點打烊對吧?但現在才八點出頭呢,據我所知墮胎手術不需要半個小時就可以完成,所以我要掛號。」女孩一邊說著,一邊從皮夾裡面拿出健保卡遞給我。
……聽她這麼一講我實在是有點無言以對。沒錯啦,今天因為我自己有一些私事想要提早打烊,不過其實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私事,只不過是有個大學同學的聚會想要去參加,再加上我有點累了,所以想要早點回家休息一下再去參加同學會而已。但是這種理由怎麼好對上門看診的女孩說出口呢?再說,招牌上明明就寫著晚上九點打烊,如果我現在才八點出頭就拒絕看診,那不是等於欺騙消費者嗎?我可不想遭到這樣的控訴,進而砸了自己的招牌。
但我也不想就這樣妥協,我看了看她健保卡上的出生年月日,於是我說:「好吧,那我幫妳做手術。不過小姐妳才剛滿18歲沒多久,未滿20歲做手術的話需要父母簽同意書喔。」
沒想到這位女孩竟然給我翻了一個白眼,「就是因為不想讓父母知道才來墮胎的啊!」
我想我可以利用這一點來讓她知難而退,於是我裝出一副很遺憾的表情說道:「如果沒有父母簽過同意書就擅自幫妳做手術的話,可是違法的喔,所以抱歉啦。」說著,我將健保卡遞還給她。
只是除了翻白眼之外,更讓我沒想到的是,她竟然不接過她的健保卡,反而還從包包拿出一張紙又遞給我,「這是我老公簽的同意書,可以了吧?」
「既然妳已經結婚了,那懷孕是好事呀,為什麼還要墮胎呢?」
「我根本還沒打算要結婚,只是我知道未滿20歲墮胎需要父母或是老公簽同意書才行,所以我叫我男友跟我去法院公證結婚,墮完胎再離婚就好了。」女孩一邊說著,一邊又從包包裡拿出一張紙遞給我,「知道你們不會相信,所以我連結婚證書都帶來了。」
我整個人傻眼,而且啞口無言完全不知道該說什麼。開業半年其實也遇過很多像這種年紀的女孩要來墮胎,但是為了墮胎而跑去結婚的,這回倒是第一次碰上。
看來還真是非要幫她做手術不可了。
「好吧,那我也只好幫妳做手術了,請到裡面的診間吧。」我將女孩請進去的同時,一邊問:「懷孕幾個月了?」
「三個多月吧……應該是。」
聽她這麼說,我心裡一驚,鄭重其事的對女孩說:「小姐,三個多月的胎兒已經成形了,如果硬是要拿掉的話,風險可是很高的喔!並且對於母體的傷害也是非常大的,妳真的要拿掉嗎?」
「要是被我爸媽知道的話我就死定了啦!一定要拿掉,拜託了!」女孩用非常焦燥的語氣說著,從她的眼神裡看得出這是很誠懇的請求。
現在的年輕人到底在搞什麼啊?真是的!我「哎~」的一聲嘆了口氣之後,對她說:「手術椅在那邊。」
手術時間比預想中來得更久一些,因為是三個多月大的胎兒,所以原本預計手術進行的時間大概是半個小時再多一些。但是後來發現這個胎兒的體形竟然超乎想像的大,如果不是事先問過女孩,光是看這胎兒的體形可能會誤判為四個多月大,也因為胎兒這麼大的關係,手術的困難度又更高了。
不過花了這麼久的時間才完成手術的原因,並不單純只是胎兒的體形過大。當我撐開了女孩的陰道,並且使用真空吸引器想要將胎兒吸出來的時候,胎兒竟像是在抵抗一般,用他的小手死死的抓著子宮壁,好像打定主意就是要待在裡面不肯出來一樣。但這是不可能的啊,三個多月大的胎兒根本還沒有形成意識,怎麼會想要抵抗呢?但是不管怎麼說,光是使用真空吸引器根本就吸不出胎兒,所以我只好拿起鉗子,打算小心翼翼的用鉗子伸進陰道裡先將胎兒的手夾出來,使他無法抵抗之後再用真空吸引器將他吸出來。但是由於胎兒會抵抗的關係,使得我必須更加出力的使用鉗子,結果一不小心竟然將胎兒的小手給夾碎了!
雖然說手術之後這個胎兒是必死無疑,但是一不小心把他的手給夾碎還是讓我心中充滿了歉意,可是我除了只能在心裡不斷的向他道歉之外,也不能怎麼樣了。
手術還是要繼續進行、更加小心翼翼的繼續進行,因為我可不想再把他的另一隻手給夾碎了。
手術完成之後,都已經晚上九點出頭了。
這樣我今天特地提早打烊到底是意義何在啊?真是莫名其妙!不想懷孕的話就不能好好戴個保險套再做愛嗎?怎麼會等到肚子裡出現一個小生命之後才來墮胎呢?又花錢又傷身,這樣有比較好嗎?
雖然我心裡已經因為時間拖得太晚而開始在怨懟女孩了,不過當然表面上還是必須保持親切的叮嚀她墮胎之後在療癒上應該注意的問題。因為胎兒三個多月大要進行墮胎手術對於女孩的身體傷害很大,所以我聯絡了附近的大醫院派救護車過來,將她送往醫院住院觀察。
好了,這下子總算可以趕到同學會的會場了。
我將診所善後了一下之後,就拉下診所大門,跑到街上去攔了一輛計乘車。記得應該是約在老爺飯店吧。
「請到老爺飯店,謝謝。」我對司機說。
同學會結束之後,已經淩晨一點多快要兩點了。
本來想說跟老同學們吃個飯之後就回來的,但這些老同學實在太久沒有見面了,彼此都有聊不完的話題,一邊喝酒一邊聊天,不知不覺就聊到這麼晚了。
說真的,還挺高興的。
沒想到以前那個瘦得看起來像竹竿的志偉現在體重竟然飆破120;沒想到以前在我們這群朋友當中最靦腆害羞的亞倫竟然第一個結婚生子;沒想到以前那個上課老是不專心的文博現在竟然是我們當中成就最高的,年紀輕輕就晉升為一家醫院的院長了。
老朋友越多年不見,就會產生越多的想不到,真是有趣極了,呵呵呵!
不過也因為太高興了,所以酒喝得有點多,感覺有那麼一點頭昏眼花的。
回家後,我坐在客廳的沙發上,喝著從便利商店買來的瓶裝濃茶,試圖用這個來解酒。因為其實也沒有真的喝非常多酒,所以一瓶濃茶應該就差不多了。
四周一片寧靜,只有我喉頭咕嚕咕嚕喝著茶的聲音。
在迷茫之中,我突然隱約覺好像有什麼東西怪怪的,但是認真一想又覺得一切似乎沒有什麼異狀。
我繼續喝著我的茶。
原本只是隱約覺得好像有什麼東西怪怪的,但是隨著腦袋越來越清醒,那份隱約就越來越明顯了。
絕對有個地方好像不太對勁。
我試著靜下心來感受著身邊的一切事物……是了,我知道問題出在哪了。
問題就出在我正喝著的這瓶濃茶,有一種非常熟悉的味道從裝著茶的保特瓶裡散發而出,那絕對不是茶湯的香味,而是比茶更讓我覺得熟悉的另一種味道。
那是福馬林的味道。
這幾乎是每天在工作時都會聞到的味道,由於實在是太熟悉了所以一開始才沒有察覺吧。供人飲用的茶飲保特瓶裡竟然散發出這種味道,這絕對是很不正常的一件事,而且是會讓人頭皮發麻的一件事,因為現在我的頭皮就覺得有點麻麻的。
我趕緊將保特瓶外面的包裝撕開。
然後我看見深褐色的茶湯裡面飄浮著一具胎兒的屍體。
由於這小東西實在是太常見了,所以當下我並沒有作出太大的反應,或許應該說我根本就還沒反應過來,所以我只是呆呆的看著保特瓶裡面的胎兒。
根據我專業的眼光判斷,這個形狀大約是三個多月到四個月大的胎兒。雖然說以三個多月大的胎兒的體形來說,根本不可能裝進這個保特瓶裡面。但我可以感覺到一種刻意,這個胎兒為了要將自己塞進保特瓶裡,而將自己的身體以等比例縮小,直到剛好可以塞進去為止。這到底是為了什麼?為了給我一個驚喜嗎?
此刻他正閉著眼睛,貌似安詳的在茶湯裡面漂浮著,不過我卻注意到他的右手殘缺不全。
我猛然想到今天打烊前跑來墮胎的那女孩,還有她那在臨死前拼命掙扎的胎兒。
「啊!」我大叫一聲,將保特瓶摔在地上,裡面帶有福馬林味道的茶湯汨汨流出,在深褐色之中隱約帶有一些些的鮮紅。
我終於反應過來了。
而保特瓶裡面的胎兒,就好像被我這個舉動驚醒一般,突然睜大他的眼睛,就這樣瞪著我。
那是一雙沒有眼白的、全黑的眼睛,聽說那是惡魔才會有的眼睛。
在一陣驚異中,我猛然地想起……
我是不是忘記做什麼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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