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漢篇-台北 2023年1月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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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北地下街是如此的潮濕而悶沉、充滿惡臭,斷電後空調系統停擺,所有離開首都防疫圈的地下線路都已被政府給炸斷,空氣極度不流通的地下空間令人窒息,但這一切再怎麼惡劣……也沒有黑暗來得糟糕。
昔日明亮風光的地下街店面此刻全都裝了鐵柵欄,繁華的商業區如今變成了恐怖的黑暗牢籠,這詭異地方唯一的光源一天降臨兩次,那是『聖歌團』與『恩典組』每隔十二小時巡視監獄時手上的玫瑰蠟燭火光。『聖歌團』出現時總是邊走邊唱著啟示錄救恩教會創的讚美詩歌,他們逐一打開牢籠扔進與被關押的倒楣鬼同比例的合成餅乾(每人三片),然後隔著鐵柵欄對囚犯唱歌、祈禱……至於『恩典組』來的時候就刺激了,他們不發糧,他們是為了令人戰慄的『儀式』而來。
末日教會他們不斷在幹的事情是這樣的……去外頭抓倒楣鬼進來(管你什麼宗教,就算是基督徒也是他們眼中的異端,照抓不誤),將一個牢房填滿十二名倒楣鬼(一起上路的『門徒』),然後等時候到了……至高無上的耶穌親弟弟藍大長老就會開金口,宣佈那間湊滿十二個倒楣鬼的牢房已經足夠虔誠,準備好接受世界末日的『救恩』儀式了。
所謂的儀式非常刺激,恩典組的神經病們會前往被指定的牢房將哭爹喊娘的倒楣鬼們給拖出來,他們將被帶往台北捷運站最下層被教會改造成稱為『大祈禱室』或『神聖祭壇』的鬼地方進行每週一次的『血彌撒』;儀式的一切細節並不重要,倒楣鬼唯一需要關心的重點是在儀式的高潮,聖職人員會掰開受禮『門徒』們的嘴……然後將屍血(從出血症亡者的屍體上榨取)灌進他們的嘴巴裡。儀式結束之後門徒們會被鎖在『祈禱室』整整一個月,期間發病死亡者將被視為獲得救贖升天去了(可喜可賀)……身體產生免疫抗體存活下來的少數人則會被視為受『聖召』之人,擁有加入教會成為大家庭一員的資格,願意加入的人將被編入福傳小組一起『拯救世界』,拒絕的人會被繼續關進祈禱室裡直到你願意加入為止……簡單來講就是強迫直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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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種種關於末日教會的運作細節都是王建漢從室友那裡聽來的。那名神通廣大的室友是名金髮碧眼的美國女記者,她一個禮拜前在總統府附近做關於肉食變異者的相關生態研究,結果失風遭末日教會抓住,扔進建漢這一間牢房時正好湊滿十二個人,等死倒數開始計時。
建漢的其他室友五花八門各式各樣,除了三名同為反抗軍背景的以外,有兩名拾荒者、兩名台大難民營的、一名北科大難民營的、一名砍人幫的、一名斯蘭幫的。斯蘭幫背景的囚犯是名國中年紀的小夥子,眾人與他語言不通……平常的打屁聊天與爭論都沒有他參與的份。
室友們除了睡覺以外有事沒事就會像強迫症似的展開話題聊天……就算沒話題也硬是要聊,並且時不時吵起架來;建漢從來不怪他們,或許在這永無止盡黑暗又絕望、充滿屎尿糞臭的地獄牢籠裡,彼此交談是讓人不至於喪失理智的好方法。建漢就目睹過附近牢房四次有人很乾脆的瘋掉,要麼自殘要麼傷害自己的室友,也有的人在聖歌團放糧時發狂衝出去對他們又啃又咬(那一次狀況讓當時地下街低迷的氣氛罕見歡愉了起來)。
「根本就不可能獨立建國,別做夢了!」
這句怒吼出自台大難民營的代表團成員馬先生之口。
「你是不是質疑我們新市民的決心?」
「我們已經點燃火把了!全世界都會援助我們!」
這一搭一唱的兩人各別是台北當局的政委與文化部職員,隸屬文化部的蔡小姐在反抗軍內的工作是建立勢力內部崇高的價值觀念、凝固嶄新的意識形態使之更具有系統性,政委蘇小姐則致力於將蔡小姐那一套玩意兒根深蒂固的灌入每一個投誠反抗軍的難民及分離者腦中。
「空投援助你們的是誰?是板橋當局!沒有政府援助大家都會餓死!」
「你們到底在期待什麼?美國人當救世主嗎?別說笑了!」附和馬先生的是他的助理朱先生。
他們這幾人只要扯到首都防疫圈內的政治議題總是吵個沒完沒了。
「我問一些實際的就好…請問憑台北市內剩餘的物資建國後可以撐多久?你們可以去搜刮去搶,但如果打不出去的話究竟可以囂張多久?蛤!?你們沒答案對不對……沒關係!因為不需要有答案!以為大家不知道你們在打什麼算盤嗎?你們只是在虛張聲勢、賣弄耍寶,實際上一切都是你們與政府談判的籌碼!你們只是他媽的在尋求一個可以維持組織體面的時機適時歸順政府!到時候在反抗軍裡擔任要角的人都可以名留青史!雞犬升天!」
「哈哈!說的好!」北科大難民營的蔣伯伯表示認同。
聽完馬先生連珠炮般地說法,蔡小姐與蘇小姐怒不可遏。
「聽你在放屁!我們永遠不可能背叛新市民!」
「不准你踐踏我們崇高的理念!給我道歉!」
「幹!妳們只會不斷跳針而已,有沒有新花樣啊?」一名少年嘲笑。
「閉嘴!砍人幫的死屁孩!沒有我們的庇蔭你們早就被滅了!」
「操妳媽的賤女人!妳剛剛說什麼!」少年對兩女怒吼。
「大家和和氣氣說話不行嗎?冷靜一點……」莊先生從中勸架。
莊先生與他讀大學英文系的女兒在撿垃圾時被抓了進來,無黨無派的他們父女倆誰也不幫,只求能平靜地度過最後一段人生時刻。內向的莊小妹一直都坐在美國女記者身邊充當即時翻譯員,從沒主動發表過意見。
然而在黑暗之中,建漢聽到有人站起來的聲音。
「幹拎娘老機掰勒!有種給我再說一次!」是砍人幫的少年。
一股暴戾的氣氛突然尖銳的瀰漫在這牢房之中,所有原本說話大聲的人氣焰都降了三分,相反的……那名少年氣勢洶洶。
「婊子!給我滾過來!我保證不打死妳!」他大喊。
「安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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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聲低沉的『安靜』出口沒多久,建漢就聽到有人原地坐下的聲音。
大家都知道說話的人是被稱為『鐵頭』的男子,沉默寡言的他與建漢同屬劉將軍的利維坦小隊,雖然建漢從來沒問過……但鐵頭應該是特種部隊出身。鐵頭在少年仔剛被關進來鬧事時就教訓過他了,那一次光聽過程聲音就足以令人印象深刻。鐵頭先生是這間牢房內的最高秩序管理者。
像他這樣角色的人在這條台北地下街每間牢房裡差不多都有一位,而建漢的室友們或許都該慶幸跟鐵頭關在一起,因為鐵頭在發糧時只拿自己的份吃,吃完了就睡他的覺……只有在牢房裡有人失控時,不多話的鐵頭才會出面『控制』場面,其餘時間他完全放任他的室友愛幹嘛就幹嘛,毫不介入。
因為鐵頭的存在與他的品格,這間牢房在瘋狂的黑暗之中尚有文明與尊嚴可言。建漢他們斜對面牢房裡的『話事人』每次發糧時都按他的規矩分配合成餅乾……所謂的規矩就是他與他朋友先吃飽再輪其他人吃。還有稍遠一間看不見的牢房,女性被輪姦的聲音時時刻刻都迴盪在黑暗的地下街之中,還造成可怕的連鎖效應。
王建漢在利維坦做事時幾乎沒跟少言的鐵頭對過話,困在這黑暗的鬼地方後也沒有,但他還記得跨年夜時鐵頭是為了掩護帶市民逃跑的黑傑克時被抓住的;建漢當時與許多人一樣忙著把子彈打光,他對當晚最後的印象是火娘子射倒一名末日教眾……那人手上的汽油彈掉在自身腳邊猛然炸開……然後他就眼前一黑,啥也不記得了。依照事後頭部的沉痛感顯然是腦袋挨了一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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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段待在黑暗裡等死的日子建漢鮮少與室友們講話、互動,他選擇在這絕望之中與一切保持距離直到最後。在進入封城台北後他時時刻刻都在壓抑心中一股理智的聲音,那股聲音從他離開宜蘭時就不停要他放棄……建漢沒有理會,他迴避一切,無論是肥龍王、紅帽子……所有人的忠言他都捨棄了。
就因為當年一個下著雨的午後,一股衝動許下的諾言。
然而命運是殘酷的,跑遍台北讓他學會了什麼是向現實低頭。就在他最迷茫的時刻,命運在他面前點亮了一盞燈:一名陌生大叔竟然就這樣講出了武萱的名字……有那麼一刻,從沒有隨馮神父信仰天主的王建漢也不禁感謝蒼天。然而命運能在人面前點亮一盞燈,當然也可以用最為戲謔的速度將它捻熄。
看著政府對人群砸下導彈的那一幕…瞧著自己身處的牢籠,王建漢現在連詛咒命運的力氣也沒有了,他只有在等死之餘將觀察那些末日教眾作為消遣。建漢發現他們男女老少都有,共同的特徵是神經質、性格敏感且善於服從。
從教徒們唱讚美詩的表現中可以看出有人對信仰無比堅貞,有些則只是單純的依附從眾者,更有些人明顯腦袋不太靈光。末日教徒從來不與囚犯對話與交流,若有囚犯在他們發糧、唱歌時與他們搭話都會被他們大聲斥責。
「不潔的人!祈求寬恕吧!」
「悔悟吧!罪人!」
「懺悔吧!時刻將至!」
反應激烈,屢試不爽。
自從一名年輕小夥子以向他們搭話當樂趣消遣,最後惹火他們被拖出來同那些叛教者一樣處以『至高獻祭』……也就是活活扔去餵肉食變異者之後,就再也沒什麼人有興致戲弄他們了。就在這刻復一刻的黑暗時光中,建漢注意到聖歌團裡有一個男人總會不經意的多看他們這間牢房幾眼。
經過幾次反覆確認後,建漢留意到他是有意投向目光的……並且每次都鎖定在那名美國女記者身上。雖然不知道那是什麼狀況,但建漢誰也沒說,只是持續默默觀察。而他那些聒噪的室友們大概也意識到時候近了,怎麼算應該都要輪到他們這一間牢房進行血彌撒了……眾人話開始少了,相對每次都因走廊響起末日教徒們的腳步聲而膽顫心驚。
一切馬上就要結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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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個偶有鼾聲的時刻。
王建漢側躺在地上,半夢半醒之間突然聽到地下街遠處傳來有人倒地的聲響,有那麼一刻他滿腹狐疑是否自己終於發瘋了,但隨即一陣高速的貓步聲傳來……那陣腳步專業性的節奏和致命氣息有獨特的辨識度,建漢聽著回想起如同啟示錄場景般的台北赤紅色夜空。
一股久違的振奮感閃電般的傳遍了王建漢全身上下。
他屏息抬頭,只聽牢房鐵柵欄外傳來微弱的窸窸窣窣細碎聲響。然後一道銳利的白光同長槍般刺出、切開了黑暗……那是軍用強光手電筒射出的光芒,那光芒在這牢房內每張臉孔之間迅速彈跳,最後定格在那位睡得正沉穩的美國女記者臉上。建漢瞇起雙眼凝神望向光源。
那是七名戴著口罩及夜視鏡身著特戰勁裝的專業人員。他們很快地就確認了女記者的身分,拿著手電筒的士兵對著牢房內已清醒、注意到他們的囚犯們豎起食指貼在唇部位置,然後指了指那名美國女記者。
鐵頭迅速無聲的衝至女記者身邊摀住她的嘴,在驚醒過來的她耳邊細聲輕語。同一時間一名武裝人員拿出鐵鑰匙輕輕打開了建漢這間牢房的鐵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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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運能點亮一盞燈,當然也可以用最為戲謔的速度將它捻熄。
王建漢斜對面牢房的半瘋囚犯發現了這一切。
「喂喂喂喂喂喂喂喂!救我出去!」他的音量因為絕望而無限放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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