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月明風清。
仲夏的夜晚，少了白日凡塵喧囂，四周只餘一片閒適寧靜。微風輕拂枝椏，帶起草葉沙沙作響，偶有夜鴞啼亢，餘音迴盪，輾轉便融入這純粹的夜色之中。
然而，就在烏雲遮蔽月華的剎那，樹叢之上，倐地卻是掠過一抹身影，足下輕點，身似佼燕，乘著夜風凌空奔馳，行踪彷若鬼魅。
只是不待他下一次踏足運氣──卻見前方坡頂乍現一人，立於半途，勘勘阻在那去路之上。42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PbmO6StO9i
那身影一頓，不得已只得生生止住步伐，黑篷飛揚，劃過一完美半弧，轉眼來人便輕巧落足於地，距離那坡頂之人不過勘勘五步之遙。
接著看向對方，好一陣欲言又止。
未待蒙面的男子發話，身著青衫那攔路者卻是搖頭晃腦，執著扇骨一下又一下輕擊掌心，語氣涼颼颼道：「誰想這月黑風高，閣下竟如此好興致，半夜奔走也不嫌腳酸。都說這黑衣蒙面，非奸即盜……若不是早習慣你這模樣，我還當真認不得你。」說著，語氣隱隱帶笑，「祈大少爺，我說你這是打算改行當宵小麼？」
「……」
早習慣了對方的緘默少言，那人說著自顧自邁動步伐，慢悠悠來到對方跟前，雙手環胸，執著扇子骨便拍拍對方手臂，眼神上下掃視一番，語帶激賞便道： 「不錯！前些日子在城中遇著你時便想說了，這扮相氣質，畫成人像掛城門口懸賞，妥妥的，一個人頭值三百金！」
祈澔：「……」
從一而終的沉默，未見蒙在白布底下的面容微變，卻是露出五味雜陳的表情。
既已被半途攔截認出，他到底還是拿下帷帽，接著揚手扯下斗篷。黑色布巾大片掃過，阻擋視野片刻，伴隨著隱約的光華一閃而逝，剎那間，八尺高的男子不再，身形卻是如同縮了水一般頓時矮上一小節，立於原地的，赫然竟是名年約十七八歲的青蔥少年，長身玉立，隱隱挾著抹內斂之息。
身著緊身黑衣縛褲，祈澔的表情沉靜如水。少去遮蔽，幽黑的眸子彷彿揉碎星光，雖目光冷沉，眼楮望去卻不再僅是單純的洞黑，膚白勝雪、挺鼻薄唇，清俊脫俗，容貌霎是好看。
他輕輕開口喚了聲：「辰軒。」音調卻亦不再粗嘎沙啞。溫潤的嗓音微沉，語調和煦，簡單打過招呼後卻又是忍不住多看了對方兩眼。
同為五大世家之子弟，他與慕容辰軒，兩人可說是打小一塊長大。雖對方年歲稍長於自己，可彼此間卻未有隔閡，加上後又因緣際會拜入同一宗門，雖師承不同人，卻也是落下了難解的緣。要說這世上最了解自己的人，只怕也是非對方莫屬。
可惜他的印像到底還停留在十來年後、對方身為自己左右臂膀時那穩重模樣，這會兒眼前突然迸出個模樣稚嫩，開口便聒噪不休的傢伙，讓他好一陣子難以適應。
而怎麼說兩人也算挺熟，慕容辰軒顯然未在意他的寡言，只搖頭晃腦感慨道：「人說函陵清苑公子，濯濯清蓮，氣宇軒昂；謙謙君子，仗劍天下，多少好聽的詞兒怎麼套都不為過，卻不知你這人，分明生得一副好皮相，卻總喜愛复面遮掩，活像見不得人似。陵師叔這會兒還真給對東西了，也不知這斗篷的存在算是幫了你還是害了你……」
說著，似乎這才發現對方的心不在焉，他頓時不滿的執著扇骨敲打道：「餵，想什麼呢！」
「……沒什麼。」
「嘖，少唬我！你這分明就是在想些什麼，暗地裡罵我是不是？」
「哪敢……」
「最好不敢！我跟你說，你不在宗裡的每一天，我成天鼻子癢耳朵癢的，吃口飯會噎到，喝個水也能嗆到！右眼皮總跳個不停，睡到一半還老是手腳抽筋！這肯定就是你在背地裡說我的不是！」
聽聞對方噼哩啪啦一連串抱怨，祈澔只在最後真心誠意道：「你該去看看大夫了……」這分明就是有病。
「餵！別以為我聽不出來你在罵我！」
「……我哪敢。」
「你最好不敢──」
這一來一往的拌嘴，終是惹得祈澔不禁莞爾一笑，唇邊笑意輕淺，稍縱即逝。
雖這稚嫩版的慕容辰軒頗有些聒噪，可對於再活過一遍的人來說，此情此景，當真得之不易，不免令他有些懷念感觸。
而見對方這乍現的笑容，慕容辰軒頓時止住了話勢，莫名覺得內心一陣發毛，忍不住多看了他兩眼。
半晌後蹙眉道：「嘖，不鬧了。祈子驥，正經問你件事兒，你這幾日是怎麼了？總悶著張臉便罷，行為舉止也不像是你平日所為，看著倒像是換了個人似……餵，你這不會是什麼毛病吧？」不解的說著，末了他更是露出了滿臉狐疑。
子驥即祈澔的表字，取「驥子龍文」之意，由天霄掌門師尊所命。雖尋常該於成年行冠禮後才得表字，可由於祈澔身分的特殊，這字，卻是於他十六歲初闖蕩江湖便有。
只是縱使多年後揚名在外，外人仍是慣以號敬稱之，這字倒甚少有人知曉。也是由於慕容辰軒對掌門師尊的崇敬，祈澔本人還沒什麼感覺，他倒是先叫上了，且一叫便是連著叫了十幾來年。
思及此，他不禁再次莞爾。只是對於問句不明究已，祈澔只淡淡的以眼神詢問。
嘖了一聲，慕容辰軒沒好氣道：「別說你不曉得啊。外頭傳得沸沸揚揚，都說這清苑道長百里奔波，不曉得所求為何，有說為鏟妖除惡，還有說什麼為尋靈寶以搏佳人一笑，故事都要編到天邊去了！別說，配上小曲兒哼上兩句，倒還挺精彩……」
祈澔頓時有些無語：「也沒這麼誇張吧？」
「你才知道啊！」沒好氣的說著，慕容辰軒哼哼兩聲，語帶調侃：「就是有這麼誇張，你這赫赫名聲在外，走哪兒都會成為焦點。走在路上我都不敢說我認識你啊！」
祈澔繼續無語：「你也未免太誇張。」
慕容辰軒翻翻白眼，不跟他辯。話題一轉，倒是疑惑發問：「不過說真的，我還真不明白……你平素也不是喜愛招搖之人，如今既有這斗篷在手，又為何偏要以真實面貌行動？莫非是吃錯藥呢，還是真的吃錯藥了？」
「……」頓了好半晌，祈澔這才冷靜言道：「我找人。」
「啊？」
沒有理會對方的滿臉疑惑，他只將沉沉目光投向遠處，悠悠嗓音輕聲呢喃：「既從頭來過……那便是上天給予這機會。既如此，我自當竭盡所能，阻止一切。 」
那聲音壓得極低，散入夜風之中，一時讓人更加聽不清。慕容辰軒眉頭深鎖，露出滿臉的鬱悶糾結。
這傢伙到底在說什麼啊……？
收回目光，祈澔定定的望向後者，語氣嚴肅：「你可曾看見黑衣散發、蒙頭蓋面，行踪詭譎之人出沒？」
「……」慕容辰軒好一陣無言，不禁上下來回掃視了眼對方──那不就是你嗎？
想了想，祈澔再補充：「姓墨。」
「哦，那倒沒見過……不是，我說這走在路上，也不會平白無故問人家姓什麼吧？」沒好氣的嘖了一聲，慕容辰軒疑惑問：「這人怎麼？欠債不還？」
冷靜的眸子定定的與之對視，停頓半晌，祈澔卻是輕啟薄唇，抑揚頓挫的悠悠開口：「萬曆二十一年，青瀾复滅。以之為端，數年內后土大陸異教崛起，萬里生靈塗炭。爾後凜霜宮、龍鍛山莊叛變，天霄、赤羽，昊澤聯手不敵。五大宗門，終無一倖免。」
一席話語平鋪直述道出，彷彿言說的不過是書本上聊聊書寫的詞句，祈澔深邃的眼中一貫平靜，無波也無瀾，只在最後淡淡接著說：「辰軒，幫我吧。」
還未能從對方的言語中回過神，慕容辰軒聞言瞠目結舌，語帶驚恐：「……我……我都還沒信你呢？！」
「知道你不信。你便說幫不幫罷。」低低的笑了兩聲，祈澔的語氣依舊雲淡風輕：「這不過是最糟的狀況。如今有我在，不會重蹈复轍的。」
況這些天以來不刻意隱匿行踪，便也是打算以身為餌。刻意走訪幾處墨無焰那魔頭曾覓得靈寶機緣之處，卻也不見對方顯現踪跡，想來此番光陰逆溯，仍保有記憶的似乎僅有自己一人。
如此自然是好事。雖墨無焰身在何處尚且不明，但憑著前世記憶，倒讓他多了些倚仗，得以奪得先機。
若有所思的合攏五指，只覺充沛木屬靈氣緩緩流淌蔓延。前世墨無焰為雙系變異靈根共存，自古以來獨有他一人擁有如此特別的靈根。可到底不難猜想──冰與焱，為水與火分別與木屬融合變異而成，如今更讓他於前者昔日地盤尋得天地至寶不盡神木，想來此物，十有八九便是墨無焰練就雙變異靈根的關鍵。如今這地木已被自己先行奪得，往後細想，便是大大削弱了對方日後瘋長的實力。
環環相扣的情節，稍有一處不同，結局變得重新改寫。此生重來一遍，定不會再同前世一般步步邁向滅亡……
暗自緊了緊拳，祈澔雙唇緊抿，冷靜自恃的臉上透著股凝重。
欲言又止的看著對方，慕容辰軒只瞬間覺得眼前之人萬分陌生。可真要說哪兒不同？ ……或許是那雙眼吧。同樣是沉靜無瀾，可除了一貫的冷靜自恃，如今卻多了些穩重與……摸不透，像是深不見底的黑潭，讓人望而生畏。
略感煩躁的抓了抓頭，念頭一閃而過，卻未被他放進心底，只嘆了口氣後，語氣無奈道：「行行，反正我是不懂。你既言如此，那我便隨你罷……」
那自暴自棄、長吁短嘆的模樣，看得祈澔不免有些好笑。
自然明白自己所言於對方來說該有多突兀，若不是親身經歷過那些災厄苦痛，他恐怕亦是很難相信眼前這和平，終有被破壞殆盡的一天。只是有些事情卻是不便再提，他所能做的也僅有盡己所能的去改變。
慕容辰軒雖不明狀況，可卻仍毫不猶豫的答應，倒是讓祈澔有些安慰。這傢伙似乎一直便是如此，憑心而為，不懂也懶得過問，只對於朋友義氣非常，哪怕上刀山也不怕。
言及此，倒是換他有些好奇了，唇邊勾著淺笑便反問道：「我說，你特意在這兒攔我，又該有何事？」總不是特意給自己送人手來吧？要不要這麼貼心？
聽到問句，慕容辰軒頓時挑了眉，語氣涼颼颼道：「唷……總算想起該關心我啦？」
祈澔不由得莞爾的笑了：「是該關心一下。不然你若撒手不干了，我找誰哭去？」
「……你這話說的真是一點誠意也沒有……」
鄙夷的看了對方一眼，慕容辰軒忍不住哼哼兩聲。想到所剩時間也不多了，便乾脆轉換重點，拿手肘撞了狀對方的臂膀，邊挑著眉語氣耐人尋味道：「雖不曉得你要幹嘛，不過你也不急於一時吧？不如陪我走趟獵狩，如何？」
見對方冷邃的眸子幽幽望了過來，裡頭寫滿不甚贊同，他頓時嘆了口氣，語帶哀怨。
「餵，你就偶爾配合我一下吧？這趟好不容易出來，卻又得馬不停蹄回宗禀報，根本啥也沒玩到！哎，我聽說那後山邊有妖獸出沒，附近村民人心惶惶……不都說修仙之人逢亂必出麼，去看看也行啊！你就大人大量當是陪我一回吧？」
「……」
「唉唷你這人真囉嗦！猶豫個什麼啊！走走走走……」
說著，扯過對方手臂，卻是不由分說便往一旁拉去。
伴著清風明月，一青一玄兩抹身影拉扯著，終是一前一後隱沒於層層迭迭樹影中。
* * *
「宗主，給，這是您要的東西，都在這袋中了！」
甫一進門，何駱天便一身風塵僕僕的直奔主房，將儲袋交到莫珩手中。只是說著，末了他卻是尷尬的搔搔頭道：「哎……只可惜，到底還是缺了一樣。那血玉珀怎麼也找不著，問了好多商家當舖，都說沒見過這物……」
淡淡頷首，莫珩僅是無所謂道：「無妨。」
畢竟那血玉珀也算是少見的材料，就是他這些年來也只勘勘經手過那麼三五顆。不過倒不是因為稀有，而是由於血玉珀用途極為狹隘，一般市面甚少流通。故找不著，那也是在意料之中。
將儲袋給出後，何駱天接著又說：「對了宗主，屬下照您吩咐，可打聽清楚了！那青瀾靈能大會，確切舉辦的時間是二十日正午時分，地點在沂水龍羽客棧外邊。」頓了頓，他繼續道：「只是具體測驗內容為何，便再沒打聽到太多消息……聽說那測驗內容年年不同，只知粗略分了幾個階段。第一階段大抵便是測試基礎靈能，光這一關便得刷掉八九成的人呢。」
「嗯。」點了點頭，莫珩复而問道：「可說有什麼資格沒有？」
「哎，據說只要求需年過十歲，招收人數不限……」說著，何駱天搔了搔頭，語氣無奈道：「可惜屬下並未實際接觸過這事兒，也不曉得那正道收人的標準如何。宗主，您真要親自去那靈能大會啊？」
語帶擔憂的問，何駱天臉上帶著抹明顯的猶豫。
雖今非昔比，可在記憶尚存的幾人心中，莫珩仍是玄戮宗至高無上的宗主。上位者的職責首重領導，本就犯不著事事親力而為，雖如今情勢所逼，但混入正派宗門行臥底之事，依莫珩這身分做來，卻怎麼也覺得有些大材小用。
只是說實在，卻也沒更好的方法了。首先人手不夠是一點，那靈能測試會只收十歲以上、乃至十三、四歲的孩子，便是由於這年紀的孩子靈根發育已臻成熟，又是懵懂無知、涉世未深，尚好琢磨，若年紀再大點，即便資質再好，可修為提升卻怎麼也晚了人家幾年，加上愈年長則體內氣息愈雜駁，修練之時愈難將濁氣排空、心思念頭亦較難擺正於修煉之途。可如此一來綜觀全場，符合資格的卻僅有許黛月一人。
一個懵懂無知的姑娘、加上沒了以往記憶，怎麼也不可能將此重責大任交付予她。何駱天與王宗巽早過了資格、林諾則是還得再等一兩年，如此看來，最終也僅有外表模樣還勉強符合的莫珩足以擔此大任。
雖幾名下屬憂心忡忡，就莫珩本人來說倒不覺得有什麼不妥。至少在奪回實力之前，階級劃分他並不那麼放在心上，再者這種技術相關的活兒，大抵也是自己做起來要安心的多。
雖他本身是五屬雜根，能不能順利通過靈能測試會尚且還沒個準，故對此，他自然得較常人要多做些事前準備。
而另一方面，這幾日下來，他亦發現眾人對自己的修為似乎並未有疑惑。
如今己身修為已邁入練氣一階，何駱天與王宗巽兩人照理該是能輕易察覺自己的能力不如他倆。可自始自終，兩人卻沒有過疑惑，仍舊每天盡忠職守的做著自己份內之事、聽候差遣……為此，莫珩曾暗自納悶了一陣子。
一直到後來，他才發現原因出在當初自房中翻出、後被隨興塞在腰間暗袋的那串墜鏈。精神力一探之下，這才發現那不起眼的墜鏈竟是樣法器，裡頭層層迭迭的刻滿了蟲型文字與模樣詭譎的陣法，用途不明，只知竟是可以壓抑隱藏一個人的修為與氣息，使配戴者偽裝成宛若手無寸鐵的普通人。
若當此物離了身，則會自成一尺半的範圍，不僅可以掩蓋其內靈氣靈能波動，就連萬物生息也可抑制與隱藏，倒真是件難得的寶物。
身為一介器修，這卻還是莫珩第一次見到如此特別的靈器。且此物竟連非人之物的靈氣也能遮掩，著實有些逆天。觀其模樣，底端似是該鏈著某物，只可惜如今早不曉得那與之一體的東西生得什麼樣、又該是流落何方。
想來這墜鏈之獨特，定也是為了掩蓋抑制那鏈結之物，才會如此設計罷。
饒有興致的輾轉翻看，只可惜那篆刻的陣法複雜怪誕，非莫珩生平所見，饒是他撓破腦袋，一時半會兒也難以參透其中玄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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