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合輯】 - 如果你有一張生命終結卡（上）

「你會給自己用在什麼時候呢？」

＊

這是上禮拜我們美麗高挑的補習班美女老師給我們的課外作業。

她在下課前安排了這份功課，要我們假設我們每個人都有一張神奇的「生命終結卡」，先不計終結方式與後續問題，只要在想死的時候拿出它，它就會像魔法卡一樣讓你從世界上消失，是一張可以讓你沒有痛苦地主動死亡的魔法卡片。

我和其他四位同學都愣住了。

畢竟他們是來補習學業衝刺大考的，腦袋裡想的都是成績分數，沒想過還要來思考人生哲學問題。

而且美女老師是教英文的，照理講作業也應該要跟英文相關才對。

我們問她為什麼要問這個，她說是因應未來趨勢。

喔，大概是指安樂死吧。

「好了，誰要第一個回答呢？」

等到下課前一個小時，美女老師擦掉白板上的字，丟下麥克筆，要我們回答上個禮拜那個跟英文無關的、神奇的人生哲學問題。

……我都要以為老師已經忘記這個問題，想著可以逃過一劫了，結果原來是在最後才放大招。

我和其他四個人面面相覷，大家神情不一，有人不知所措也有人感到興奮。我忍不住率先低下頭，緊握雙手，看了眼寫了答案的小抄，舉手搶先回答。

我們五個人有一個聊天群組，昨天就都先對這個問題遮遮掩掩地說了自己的答案，結果意外的是我們五個人的都不一樣，覺得有趣的同時也感覺到了一絲緊張。

之前在思考答案的時候，我才發覺這個問題就像是要講出自己的祕密一樣。

這是要把心剖開給大家看才能回答的問題。

「你們都知道我有先天性心臟疾病嘛。」

我垂下眼簾，沒有看向任何人，只看著自己的手指無意識地摩娑著小紙條。

我感到有些緊張。

「別人的童年是在遊樂場裡奔跑玩耍，我的童年是常到醫院做各種定期追蹤檢查。」我回憶道。

「體育課不能上，太激烈的活動不能參加，不能大喜大悲，要保持心情平靜，也不能做任何容易讓自己累的事情。」

這是我的人生，我整整十幾年被諄諄教誨記在心裡的誡律。

每天每天，我在鏡子裡都要這樣告訴自己──你要記住，你要這麼做、你不能這麼做。

為了盡全力拉長自己的生命，為了我的人生。

往常如此習以為常的事情，現在講出來，卻覺得頗為苦澀。

我吞下那份不知為何冒出來的酸楚，勉強彎起笑容。

「其實如果習慣了就覺得還好，畢竟每個人的身體情況都不一樣，像現在我還能坐在這裡跟你們聊天，已經比長期臥病在床的人好很多了。」

「可惜心臟病就像是個藏在身體裡的未爆彈。」我苦笑著嘆了一口氣。

「醫生說隨著年齡增長，人們都會開始承受不大不小的壓力，不會是孩童時期可以愉快過每一天的日子了。我有可能被學業的壓力沖垮，也有可能會被出社會後的各種壓力擊倒，而且就醫要花錢，我們家又不富有，光是想到之後如果生病要住院，有沒有那個錢可以花──或者說到底要不要把錢花在治不好的病上，都能煩惱得要死。」

一想到父母長輩們可能會面對的兩難，我都不知道該怎麼辦，同時又可恨自己的無能。

「只要我哪天踩到了可以引爆它的點，我連我有沒有可能痊癒都無法確定。」

以及，偶爾會對自己的存在感到厭惡。

「所以，」我抬頭看向其他人。

「我希望可以在病情惡化到我無法自理、或者錢被花光之前，離開這個世界。」

正當我全部講完，心尖上懸著的緊張驟然一空之時，身側一陣溫暖，是坐在我旁邊的暖暖伸出雙臂抱了我。

其他三人也紛紛離開座位，走到我身旁擁抱我。

老師摸摸我的頭，安慰著我。

「妳很勇敢。」她眨著豔麗的雙眼說道。

其他人也紛紛溫言慰藉我，讓我差點掉出眼淚，只能露出微笑努力不讓自己弄得大家更擔心。

之後我們把座椅稍作調整，我們五人圍成一個圈肩並肩地坐在一起。

暖暖依舊坐在我身邊，鬆開擁抱後改成抱住我的手不放，我也不好意思要她放手。

我感到哭笑不得，但內心卻充滿了感動。

老師沒做出更多的回應，只讓我們繼續。

接著回答的是暖暖。

「我嘛，希望能在奶奶去世後就跟著走。」她說道。

她是一位很可愛的女孩子，不僅長相可愛，連行為舉止也很稚氣，有著小孩子般的純真活潑，但也不是傻笨傻笨的人。

「我是被我奶奶撫養長大的，我爸我媽工作賺錢顧不上我，常常在學校待到八、九點都沒人接我回家，幾乎都是老師下班載我回去的。」她聳肩，似乎對於這樣的事情並沒有太大的負面情緒。

「有次老師要找我爸媽卻聯絡不上，看通訊欄有我奶奶家的電話就打過去了。」

她停頓了一下，並且笑了兩聲才繼續說道：「我奶奶其實跟我們住在同一個市區，只是比較郊區，交通比較不便，往來需要花費很多時間，不然我想我應該會一開始就被丟給我奶奶養吧。」

她如此調侃道，似乎並不在意自己這樣說自己。

「我奶奶在跟老師閒聊下知道了我的事情，一個氣憤之下那天就直接帶著我回到郊區的奶奶的家，晚上等我爸媽下班了就跟他們通電話說要照顧我，我還記得當時奶奶講電話有夠兇，一點也不讓他們反駁。」

她一邊講，一邊也似乎陷入了回憶中，每句每字都帶著發自內心的愉悅和欣喜。

「就這樣我讓她從八、九歲照顧到現在要成年了，而她也將近八十歲了。」

說到這，她舉起雙手遮住了她的臉，說話的聲音從雙掌的縫隙中洩漏而出。

「雖然這樣說很矯情，也可能會讓人覺得我很膽小，但我真的覺得，我無法想像沒有奶奶的世界。」

「她是我的天，我的溫暖，我這輩子最敬重最愛的人。」

我看到她手指之間微微沒被遮蓋的雙眼，垂下眼簾，好似少了一點生氣。

「所以，我希望在我奶奶過世後，我也可以陪著她一起走。」

我側身抱住暖暖，旁邊的同學們也都靠了過來，希望大家的擁抱可以安慰安慰她。

老師也走過來，摸了摸暖暖的頭，說她奶奶肯定會長命百歲，因為等她出社會了還要接暖暖上下班呢。

她頓時笑了出來，放下雙手，露出通紅的雙眼，展開雙臂回抱了大家。

下一個回答的是在座唯二的男生之一，阿澈。

他先是低著頭，雙手手指互相扳起按下了很久，直到他沉默的時間長到我們都想詢問時，才終於下定決心似地開口。

「我大概會跟我的愛人同年同月同日死吧。」

他靦腆地笑道，嘴角勾勒出淺淺的小酒窩。

「我跟她是鄰居，從幼稚園就同校到現在，有幾年甚至同班過。」說到這裡，他的笑容更深刻了。「她個性其實很男孩子，大喇喇又暴力，還很不細膩，一點都沒有一般女生的溫柔和文靜。」

他就這樣毫不猶豫地鋪吐槽他女朋友，說的當下還一直露出壞笑。

但他接下來說的話，讓人感到他是認真的。

「照理來說我們這麼熟了其實很難發展成男女朋友，畢竟雙方都見過對方的糗樣或者醜陋的時候，一般來說最多最多可能只會是一對好兄弟、孽緣般的死黨損友。結果沒想到也不知道怎麼的，連告白也沒有──不知不覺我們就彼此默認是未來的另一半了。」

他攤開左手，另一隻手反覆摩娑手腕上的一串編織手鍊。

我們都知道，那是他女友做的。而他女友的手腕上也有一串顏色不一樣、但造型一樣的手鍊。

「我跟她之間其實也沒有說愛得很深刻，但是我們從小就在一起，我們兩家人也常常聚在一起，在我的許多回憶裡都有她，而在她的人生中大概也有很多我。她就像是我沒有血緣關係的親人一樣，彼此互相照顧、互相成長，一起學著獨立、照顧家人……很多很多的事情，我的身邊都有她參與。」

「雖然這樣說大家大概會不敢相信，但是我真的無法想像沒有她的日子。我就像上癮了一樣，不能沒有她。」

他握緊雙手，十指相扣。

「所以，如果未來哪一天她先走了，我會選擇跟著她一起走。」

大家一樣給阿澈一個大大的擁抱，同時也調侃他已經是人生勝利組，跟我們這些母胎單身的就是不一樣。

他一邊感到不好意思一邊靦腆無力地回擊我們的話，老師也湊上來跟著鬧，他頓時更不知所措了。

眾人嬉笑歡鬧了一小段時間，老師才終於開口結束了阿澈的回合。

接下來是坐在阿澈旁邊的另一位男生，里歐。

「你們也知道，我未來是打算考音樂相關的科系的。」他勾起唇角微笑著說道。

里歐在平時就常常跟我們分享很多音樂，偶爾自己做了曲子也會要我們聽聽看並跟他說意見。

雖然我們因為都不懂作曲，提出來的想法大部分都雜亂又不專業，但他也沒有打算停下跟我們分享他的創作的意思。

「我真的很喜歡學樂器和作曲，從小時候學鋼琴開始就愛上了演奏的感覺，一直到現在也都很希望可以像那些音樂家一樣做出膾炙人口的曲子，或者當個作曲家做出家喻戶曉的流行樂。」

忽然間他皺起眉頭苦笑。「雖然我爸媽就只是一對拚命賺錢的商人，連讓我學鋼琴都只是讓他們可以跟別人說個自己兒子的才藝，而且後來我跟他們說我想走音樂這條路的時候有遭到他們的反對，連斷金援這種事都拿出來威脅過，但最後還是嘆氣地放手讓我去做。」

說到這，他露出了羞澀的笑容。

「作曲真的很難，有靈感的時候感覺自己都要飛上天了，沒靈感的時候都想拿頭去撞牆壁看看能不能撞出一點主意，我也是去上課才真正體會到這種非常需要天分和才能的事情。雖然學習的途中的確有遇過困難，但我不會放棄，因為我在作曲中得到很多快樂，常常時間已經過很久了都沒有感覺，老師也說我是很難得地可以持續沉浸在這樣枯燥的事情上的人。」

他舉起雙手，閉上眼睛，做了彈鋼琴的手勢。

「如果不能再作曲了，我覺得我的人生就沒有意義了。」

「所以，一旦我的雙手再也不能動彈、我的腦子再也想不出曲子的時候，就是我不再留戀這個世界的時候了。」

大家依舊給里歐擁抱，但擁抱的同時阿澈笑說「有錢人的世界就是跟平凡人不一樣連想死的原因都這麼高貴不可及」。

里歐頓時跟阿澈打了起來，里歐還說他這個有女朋友的也是大家的公敵。

其他人在旁邊都跟著起鬨，教室裡的笑聲響徹雲霄。

最後，是坐在我旁邊的伊芙。

「嗯……老師，我的答案非常地……非主流，所以希望妳不會覺得很……驚世駭俗。」

昨天雖然大家都有討論了一下，但伊芙沒有說她要講什麼，只說跟我們四個人的都不一樣，所以我們都很好奇。

老師鼓勵她繼續說。

「我……我對於變老這件事感到恐懼。」

她低頭緊張地說道。

「我們從小看到爺爺奶奶就大概是滿臉皺紋的時候了，所以也不會覺得變老是什麼可怕的事情。」

說到這裡，她沉默了一下子，手指捏著手指，都被她自己捏紅了。

「──但是我最近發現我媽媽開始有皺紋了。從眼睛那邊，開始有魚尾紋，眼睛下面也有，脖子也開始有一點點皺紋。這段時間我媽幾乎每天都在抱怨她要開始變老了，要變成長滿皺紋的老太太了，然後我就開始覺得……有點可怕。」

她又停了下來，似乎欲言又止，不知道接下來怎麼說。

「……我現在照鏡子，都會不知不覺地想像自己變老的樣子──我發現這是一件很可怕的事。」

她開始在她的臉上比畫。「妳的臉會漸漸地不再青春，會開始有一條一條的皺紋，會有老人斑，會有乾癟又鬆弛的皮膚，還會有怎麼化妝都蓋不掉的老人氣色。而且妳的體力會漸漸地開始下降，妳的臉和手會不再光滑，妳整個人會開始有那種……敗壞，連進廠維修都沒辦法修補，只能丟棄的那種感覺。」

「我真的覺得很可怕，明明你還記得你過去是有精神的、健康的、甚至是年輕貌美的。但漸漸地，你會發現你身上開始出現問題，你會變得容易生病，你上公車上捷運會有人讓位給你，你開始可以適用相關老人的福利，你會開始覺得──你有很多事情因為老了於是都再也做不到了。」

「我無法想像我的臉、我的皮膚和我的身體從一開始的健康漂亮到最後的充滿醜陋與病痛，我覺得……這好折磨人。」

「這樣的變化讓我難以接受。」

「所以，我會選擇在我的十八歲到來之時，走向生命的終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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