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惠,沒睡醒嗎?狀態比之前更差。」真希又一次用木棍掃過伏黑的膝窩,將人撂倒。她沉著臉斥責對手的不認真:「要是不想練的話就趕快回家,別浪費我時間。」
「真的非常抱歉。」伏黑弓著腰從地上爬起來,他的運動外套沾滿了草屑和泥土,他舉手試圖用衣袖拭擦汗水的時候,不可避免地弄髒了臉。
「生筋子。」狗卷在旁見了,出言提醒。
「沒事,待會兒回去洗洗就好了。」伏黑的臉上不顯,手卻誠實地垂落,停止了擦汗的動作。狗卷見了也沒多說些甚麼,連月以來的相處,足以讓他瞭解後輩的整潔作風。
時間邁著輕快的步伐,悄無聲息地步入盛夏。到了放暑假的季節,伏黑索性搬到高專的宿舍來,跟著前輩們訓練或者出任務。熾熱的陽光籠罩操場,灼得人情緒焦躁,真希擦去懸於下顎的汗水,一錘定音了今天的訓練到此為止:「棘是明天有任務對吧?」
「鮭魚。」
「二級咒術師真的很忙呢,要注意安全哦。」熊貓將真希拋過來的咒具捆在一起,他們已經適應了狗卷隔三差五就去出任務的日常,「悟也不在,明天多半是自習了。」但想到明天教室裡只有它和真希兩個學生,熊貓不禁雙掌合十,露出期待的目光:「真希小姐,明天要一起去動物園看熊貓嗎?」
咒術高專的上課時間表比較彈性,哪怕是暑假,偶爾也會給學生安排補課。
三人和一隻熊貓一起走向食堂,真希斷然拒絕了對方的邀請:「我不去。」
「為甚麼?」
「看膩了。」
「高菜?」狗卷與伏黑並肩而行,與前方的真希和熊貓不同,他們之間格外沉默。雖然伏黑本身就不是會主動搭話的人,但學弟身邊最近總是圍繞著陰沉的氣氛,讓前輩不禁有些在意。仔細算起來的話,大概是從他們一起出任務回來以後,才發生的事情?
有關那段變成幼崽的經歷,狗卷完全沒有印象。據本人講述就像是睡了一覺,當他睜開眼對著雪白的天花板,他清楚地意識到自己躺在宿舍裡,但沒想到竟然身處伏黑的房間。
溫熱的鼻息拂過狗卷的耳側,他偏過頭去就看見黑髮後輩枕住左手臂側躺著面對他。伏黑細長的眼睫毛隨呼吸而輕顫著,少年優越的顏值看得狗卷有幾分心動。他平穩的心跳聲在寂靜的房間內無限地放大,越演越烈,砰砰、砰砰。
太吵了。狗卷攥緊了被子,布料因為他的動作而顯出皺褶。
也許因為伏黑淺眠,狗卷剛一動作,學弟似有所感地睜開眼皮,墨綠色的瞳孔還藏著睡意,他伸出右手,動作自然地把手掌貼上前輩的後腦勺兒,指腹抵著髮根摩挲:「早上好,狗卷前輩。」
「醃魚子?!」狗卷的詢問讓伏黑猛然一怔,學弟定睛看清楚懷裡的人,僵直了身體,臉色愕然地收回手,兩人四目相對,久不能言。
「總之先去找家入小姐看看吧?」伏黑似乎沒預料到一覺醒來前輩會突然變回去,但他很快就掌握了現況,當前最重要的是確認狗卷的身體狀況。學弟沒急著解釋,提議先去校醫室一趟。
事後家入老師幫狗卷做過檢查,發現身體沒有大礙或後遺症,揮揮手就讓他離開。倒是老師最後的那抹笑容,仿似是窺探到甚麼秘密而帶有幾分玩味。
難道是我對惠做了甚麼嗎?
那天開始,狗卷就忍不住猜測箇中緣由,雖然他有問過伏黑,但後者説一切正常,沒有甚麼奇怪的事情發生。
就是因為你說正常,我才覺得不正常啊!
當熾熱的視線又一次聚焦於他的腳踝,狗卷輕易地鎖定目光的主人,意料之中是伏黑專注的表情。
「不……沒甚麼。」伏黑因為抓包而露出窘況,他快速地收回視線,藏在衣袋裡的手不安地搓弄著,試圖轉移注意力。
這樣太奇怪了,每天都這麼盯著,狗卷前輩一定會覺得困擾的。
伏黑輕咬著後槽牙的軟肉,為自己連日以來的舉動感到煩躁。比起一無所知的狗卷,伏黑面臨更大的難題。
他們相處的時間越長,印記的顏色越深,伏黑每天都觀察過,他手上的圖樣幾乎到了墨色的濃度。他們的靈魂在靠近,前輩的情緒和心聲巨細無遺地傳達過來,時刻都在影響他的感情。但從狗卷每日的情況看來,對方似乎甚麼都沒有感覺到。
是弄錯了嗎?
不,他跟小狗卷相處期間的感覺不會有錯。伏黑立刻反駁,狗卷前輩確實是他的靈魂伴侶,這一點毋庸置疑。
所以是時間回溯出現了偏差嗎?
家入老師表明狗卷前輩沒有這段時間的記憶,身體也沒有變化。小朋友就好似是憑空出現,又隨風消散,不曾存在於這個時空。
太狡猾了,只有我一個人在左思右想,因為你而心亂如麻。
伏黑懷揣著無數的念頭,迫切地希望看見狗卷腳踝上的印記,求證顏色的深淺。
當他對上前輩無辜的眼神,暗自指責對方的遲鈍:現在朝夕相對,前輩也差不多該意識到我是你的靈魂伴侶了吧?
11.
狗卷從專車裡下來,揮手向輔助監督道別。他的衣服上沾滿了灰塵,汗水蒸發以後留下的黏膩感讓他覺得不適,只想快點回到宿舍洗澡休息。
入夜以後,郊外的氣溫會比城市低一、兩度,微涼的晚風迎面而來,讓人覺得舒爽。盛夏的蟬鳴響聲不斷,狗卷腳步輕快地踩著節拍,昏暗的路燈將他的影子拉得細長,與他結伴。
「狗卷前輩,」少年坐在宿舍前的階梯之上,他一直凝視著,直到望見狗卷,隨即站起來走向前輩,「歡迎回來。」
「昆……」狗卷想要抬手跟他打招呼,傳入耳內的嗓音比走調的古琴還難聽,好似指甲刮蹭在黑板上刺耳無比。他生怕惹來後輩的擔憂,頓時止了聲音,舉到半空的手突兀地頓住了,掩飾似的轉換方向,搭上頸前的圍脖並往上提,遮擋住嘴巴,輕咳了兩聲。
「請收下這個。」伏黑敏銳地捕捉到那個嘶啞的單字,立刻就明白了前輩沉默的原因。對於狗卷的隱瞞他雖心有慍怒,卻沒有合適的身份去指責對方輕視自己的身體。
伏黑把懷揣著的保溫瓶遞過去,解釋道:「聽說咒言對喉嚨的反噬很厲害,希望潤喉的熱飲可以舒緩這些症狀。」咒言師自身就是武器,他們在使用這份力量的同時,也會受到咒力的傷害。伏黑暫時沒見過狗卷應用咒言,因為前輩每次出完任務都會經過治療才與他們匯合,狀態與平常無異。
但他知道這些都是假像。
每次前輩出任務的期間,伏黑都覺得喉嚨發乾,猶如有無數的灰塵湧進咽喉,好似沙粒堵在氣管,誘發長時間的咳嗽,試圖將這波無形的入侵物咳出身體。更嚴重的時候,會有一股血氣上湧,伏黑的嘴裡全是鐵銹般的腥味,他的嗓子如同被火燒灼,哪怕灌下一瓶水亦無法舒緩。
因為印記的緣故,狗卷的負傷全都反饋到他的身上,起先是不痛不癢的咳嗽,往後是切身體會的劇痛。在他看不見的地方裡,狗卷將自己弄得遍體鱗傷。
「起因是棘的靈魂伴侶,弄得棘的腳都被燙傷了。」伏黑回憶起五条曾經向他透露的情報,自己當時不以為然,想著靈魂伴侶果然是個累贅。但因為「棘」這個名字與他手腕上的荊棘異曲同工,才忍不住多關注幾分。現在回想起來,當時津美紀受詛咒而入院,他的悲傷和愧疚,是不是化成了實體,使狗卷在二級的考核中陷入險境?
伏黑的心裡有些發怵。
如果……如果再放任下去,會不會有一天,他們因為彼此而殞命?
「明太子。」有了圍脖的遮擋,狗卷的聲音被限制在小範圍內,他的音量似有若無,也不怕被伏黑發現端倪。他伸手接過保溫瓶,碰到後輩冰涼得媲美冰塊的指尖,眼露訝異:「高菜?」是在這裡坐了多久,手才會這麼冰?
「也沒有很久。」伏黑回過神來收回手,親眼看著狗卷喝下熱飲,生硬地轉移了話題,「狗卷前輩吃過晚飯了嗎?如果沒有的話,可以一起嗎?」
「鮭魚,昆布。」狗卷表示身上的黏膩讓他覺得難受,想要先回房間沖澡。
伏黑表示理解:「那我稍後再過來,狗卷前輩有甚麼想吃的嗎?」他拿出手機搜索還在營業的餐廳,詢問狗卷的意見,由對方決定是要點外賣還是出去吃。
「明太子?」戶外的光線過於昏暗,兩人邁進宿舍的走廊,狗卷這才注意到伏黑的脖子上有道紅痕,大約指甲般的寬度,突兀地橫在伏黑白皙的頸項。
伏黑欲蓋彌彰地舉起手遮擋脖子,試圖找藉口隱瞞,但對上狗卷審視的目光,又打消了這個念頭:心思細膩的前輩一定會馬上識破他笨拙的謊言。
他們的關係錯綜複雜,非三言兩語可以說清。伏黑一直想跟前輩面談,但對方總是忙碌著各種各樣的任務,使他沒有機會向狗卷提出約見。
另一方面,伏黑還沒做好心理準備,他不知道要如何處理這段關係。他們的靈魂捆綁了十年,在還沒懂事的年齡就被烙印了屬於對方的記號,然後會像故事裡的主角們一樣,攜手一生,步向幸福的結局。
但美好的結局只會出現在童話故事裡,他們身處的現實,說不定只有痛苦與折磨。
「狗卷前輩,我有話想跟你説。」伏黑垂下手,把人送到房間門前。狗卷有知情權和決定權,他應該告知對方有關他們的糾纏,再由前輩來決定他們之間何去何從。
伏黑深呼吸,他想著要將連日累積的鬱悶一併吐出來,優先選擇當下最近的地點:「因為是很重要的事情,如果方便的話,能借前輩的房間一用嗎?」
12.
高專的宿舍房間全都一個樣式,狗卷的房間簡潔整齊,窗邊的書桌面還擱置了薰衣草味的香薰,晚風一吹,幽幽清香使人心曠神怡。
伏黑和狗卷緊挨著席地而坐,他們面前是茶几,案上擺放著食盒,賣相精緻的壽司一看就知道價值不菲。在得知由五条結賬以後,狗卷更加心安理得地大快朵頤,豎起拇指稱讚道:「金槍魚蛋黃醬!」
「前輩吃得高興就好。」伏黑說有重要事情跟他商量,卻不急不慢地著他先吃飽再說。
「生筋子?」狗卷的肩上搭著一條毛巾,他剛洗完澡,髮尾還懸著水滴,沾濕了毛巾的面料。平日裡炸起的頭髮變得乖順,整體形象看起來更平易近人。一晚上下來,後輩總是擺出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也許是受到學弟正襟危坐的模樣的影響,狗卷的表情也變得凝重起來,開始擔憂伏黑是不是在學業或咒術的應用上遇到了甚麼問題。
「實際上是比較私人的問題。」伏黑放下茶杯。
狗卷聞言露出了然的表情,作為年齡相仿的前輩,他大致上能猜到學弟的苦惱,青春期的男生,不外乎是戀愛或慾望的問題。
踏入暑假,惠留守高專每天跟他們一起訓練,平時也沒見他約朋友出去玩,似乎是鐵了心要提高自己的實力。但這個年齡段的少年本就多愁善感,縱觀全場,適合與他聊天的人屈指可數。
真希是女孩子,在異性面前説男生話題,多多少少都會尷尬,所以直接跳過。熊貓是熊貓,不懂得人類的煩惱,也跳過。
利用排除法,只有他是伏黑的最佳傾訴對象,同是男生,更容易理解學弟的困擾。所以狗卷拍拍胸膛,表示自己一定會盡全力解答學弟的疑惑,讓對方敞開心扉,千萬不要憋在心裡:「明太子!」
「這件事沒辦法跟其他人說。」伏黑即時感知到前輩的八卦心態,狗卷雀躍的感情使他的心無法平靜。他開始期待前輩知道真相以後,會做出怎樣的反應。伏黑沒有轉彎抹角:「狗卷前輩是我的靈魂伴侶。」
「……?!」狗卷明明只是打算安撫後輩,卻沒想到自己會成為事件的主角。
靈魂伴侶是甚麼意思?是我知道的那個靈魂伴侶嗎?惠是我的靈魂伴侶?開玩笑的吧?怎麼可能!我們每天都有見面,但我完全感受不到惠的心情。還有,惠每次訓練都被真希撂倒……先聲明一下,我沒有覺得惠很弱,但講道理,按照惠長時間挨揍的經歷,我應該會覺得發疼,最低限度,大概惠受傷的位置,我身上的皮膚也會有淤痕或傷口才對。
狗卷一陣頭腦風暴,他下意識地伸手拂過腳踝的印記,這個動作使他憶起當年的境況。他清楚地記得路過眼前的都是些穿著可愛和服的女孩子,當時連一個同齡的男生都沒有。
對了!惠應該是女孩子!
狗卷一拍大腿,手忙腳亂地用肢體語言向伏黑說明:「明太……木魚花……金……生筋子!」本應熟練的飯糰語被說得亂七八糟,他情急之下抓起兩側的頭髮,模仿小女孩頭上綁著的羊角辮,試圖重現當年看見的場景。
「前輩的印記在左腳踝,那裡刻有我的名字。」與狗卷的慌亂相比,伏黑的表現更為冷靜,但從他不住地用掌心摩蹭膝蓋的動作看來,其實本人也很緊張。
「醃魚子?!」狗卷驚訝得瞪圓了眼睛。有關印記的位置他連父母都沒透露過,唯一可能見過的就是幫他治療的家入老師,但老師醉心醫學研究,連休息的時間都沒有,怎麼可能會八卦學生的感情關係!
「狗卷前輩之前追問我關於那次任務的後續,我都說沒有事情發生。」伏黑打算原原本本地講述事情的經過,「前輩當時伸手去碰神像,然後變成小朋友。」
「鮭魚。」狗卷表示這些都從家入老師那裡聽說了。
「我接下來要說的,是其他人不知道的事情。」伏黑對上狗卷的眼瞳,仿佛能通過這雙紫色的眼眸,窺見當日小朋友爛漫的眼神。
「是前輩親口告訴我,我是你的靈魂伴侶。」
對於年幼的狗卷來說,那是他們第一次見面。從印記傳來的熱度不會有錯,那是靈魂伴侶之間初次相遇的提示,所以小狗卷能夠判斷他的身份,而不排斥接近初見面的陌生人。
伏黑撩起衣袖露出手臂,原先只有一小截的圖樣,已經長成纏繞在右手腕的墨色荊棘,此刻正隨他躍動的血管而起伏。印記好似有了心臟和生命,若是遇到另一半,便會從沉睡中甦醒過來。
「明太子。」狗卷有些意動,望見那道荊棘的瞬間,似乎有甚麼東西從心底破殼而出,讓他感到愜意。他堅持了十年的「惠是女孩子」的看法,因為學弟呈現的證據而產生動搖。作為靈魂伴侶,他即時持有與伏黑相同的疑惑:為甚麼自己完全感覺不到惠的情緒變化?
「前輩有確認過印記顏色的變化嗎?」伏黑能將印記展露,就代表他信任對方,「如果不介意的話,能讓我看看腳踝嗎?」
「鮭魚。」狗卷扯了扯睡褲的褲管,露出腳踝上深色的印記,目測只比學弟的淺了一個色號。前輩看見後直接怔住,不懂反應,顯然是沒想過會出現這樣的情況。
靈魂伴侶近在眼前卻沒發現對方的存在,他真的是超級不合格的靈魂伴侶。
狗卷覺得耳熱,他舉手捂著臉,只願透過指縫去觀察伏黑的表情。
「狗卷前輩,意外的……粗心呢。」伏黑好幾次想要找機會確認前輩腳踝上的印記,原本的作戰計畫是裝作腳滑,然後不經意間踩掉前輩的襪子,但沒想到對方穿的竟然是踩腳襪,讓他的計畫毫無發揮空間。不過這樣一來,倒是顯得前輩對於未知的靈魂伴侶抱有重視,狗卷一直小心翼翼地隱藏對方的名字,變相是一種保護。
「生筋子。」據狗卷解釋,前輩大概是覺得對方會是女孩子,所以沒往他的身上聯想,而且印記長在腳踝,若非刻意為之,基本不會每天去確認轉變。
「應該是前輩下意識地屏蔽了情感連結。」伏黑查過些資料,靈魂伴侶的情感互通比想像中更加複雜,只要產生了抗拒意識,就能單方面屏蔽掉對方的情緒傳遞。依照狗卷的情況,前輩默認「惠」是女孩子,所以直接把他這個正牌過濾掉。
「醃魚子?高菜。」狗卷指了指學弟脖子上的紅痕,臉上顯出了內疚。他的戰鬥方法一向不惜身,面對大型聚居的咒靈,就需要使用更大威力的咒言。今天的反噬,幾乎要將他的喉嚨割裂,家入老師看了以後,狠狠地批了他一頓,嚴令要求他休息一個星期。
都是因為他的粗心大意,才牽連惠無辜地遭受不屬於他的痛楚。狗卷覺得心臟猛地被揪緊,愧疚壓得他喘不過氣來。自己之前那麼期待跟惠見面,但如果伴隨而來的是讓對方受傷,那他寧願不要當這個靈魂伴侶:「木魚花。」
這樣就好,反正咒術師朝不保夕,他跟惠維持前後輩的關係就可以了。大家不會在任務裡分神,也不會受傷。只要屏蔽情感,一切都沒有變,就當做甚麼都沒有發生。
狗卷的聲音有點悶,明明喉嚨的傷已經被家入老師治好,他卻覺得隱隱作痛,好似有人剖開了他的心臟,將他珍重的情感從身體內硬生生地分割出去。他覺得眼眶一熱,前輩索性擋住眼睛,抿緊下唇將眼淚憋回去,不願在學弟的面前流露出脆弱的一面。
「狗卷前輩,我有件事想要確認一下。」伏黑拉下前輩遮擋臉龐的手,對上狗卷濕潤的眼睛。堇色的眼眸在光線下熠熠發光,好似裝下了無垠星海,帶著全宇宙的浪漫來與他相遇。
「抱歉,」伏黑的嗓音輕顫,狗卷能感受到學弟的手在抖動,微涼的指腹拂過他手腕的皮膚,將學弟的緊張暴露無遺,「冒犯了。」
輕柔的吻印上來,淡淡茶香縈繞在狗卷的鼻腔,味道清新,還帶了點甘甜。狗卷的腦筋基本停轉,卻記得惠剛才喝過青茶。印象中苦澀的茶水化作甘洌,融入呼吸中,流遍全身。
狗卷聽見叮叮噹噹的聲響蜂擁而至,好似有五彩斑斕的玻璃珠子跌落地面,每一下彈跳都擲在他的心上,使他封閉的感官豁然開朗。源自靈魂伴侶的情感鋪天蓋地般將狗卷完全覆蓋,他們的心跳完全重合然後急速跳動,說不清的緊張感帶有幾分期待,渴望著要與眼前的人有更深入的接觸。
糟了,再繼續的話,會控制不住的。
在靈魂共鳴的影響下,伏黑抑制住本能,趁理智還沒被完全泯滅以前,適時地停止。他與狗卷對視著,熾熱的鼻息互相糾纏,演變成難捨難分的曖昧氛圍。只是個一觸即分的淺吻,就讓他們臉紅耳熱,看起來像是情竇初開的小情侶,若是再進一步,說不定會像發生故障的機器,因為過熱而冒煙報廢。
狗卷感覺到環住手腕的力度在收緊,學弟的呼吸凝重了幾分:「在弄清楚自己的心情以前,請不要急著回應。」
不要屈服於命定的軌跡,而是遵從自己的心意,選擇你真正喜歡的人。
13.
踏入八月,氣溫又往上翻了幾個攝氏度,人在毒辣的太陽底下站久了,幾乎要被曬掉一層皮。因為這個緣故,幾個人暫停了戶外的訓練活動,轉戰室內,三位前輩紛紛拿起暑假作業,圍坐在教室裡,互相參考答案。
「棘,你這個步驟錯了。」作為年級裡成績最好的學生,熊貓肩負起監督兩位同學學習的重任。
「高菜。」狗卷拔高了音量,苦惱於自己的粗心大意。
「暑假作業隨便寫寫就行了,反正老師又不認真看。」學科教導是由輔助監督負責,想起唯唯諾諾的伊地知,真希覺得就算不交作業也沒關係,「好熱啊,你們要一起去買飲料嗎?」
「木魚花。」狗卷頭也不抬,直接拒絕,表示想要做最後衝刺。
「那我和你一起,棘想喝甚麼?」待在教室裡快一個多小時了,熊貓想出去走走,活動活動筋骨。
「明太子。」狗卷在草稿紙上寫了「青茶」,勞煩熊貓幫他帶回來。
「OK!」熊貓比了個手勢,跟在真希身後走出教室。他們的步速很快,腳步聲逐漸遠去,略大的教室裡就只有狗卷留守。他抓了抓微長的額髮,低頭對著猶如天書的數學題感到煩惱,思考了很久也沒有解答頭緒,索性趴下來不管了了。
等會兒再問問熊貓吧?狗卷闔上眼睛打算休息幾分鐘,專注於解題的腦筋頃刻間放鬆下來,他昏昏沉沉的幾乎快要入睡。失去了視覺,狗卷的耳朵變得更加聰敏,他聽見教室的趟門被拉開,來人放輕了腳步走到他的跟前,伴隨而來的,是塑料袋摩擦時所發出的窸窸窣窣的聲響。雖然有窗簾遮擋部分的光線,但對方走動時,狗卷仍能感受到有大片黑影投射下來,將他完全籠罩。
是惠啊。
狗卷無需睜眼就能知道是誰站在他的面前,多虧了靈魂伴侶之間特有的連結,他對於伏黑的存在尤其敏感,幾乎只要對方靠近,大腦就會自帶雷達滴滴作響,雀躍不已。
狗卷掀起眼皮,後輩逆著光坐到他的面前,用身體為他遮擋西斜的太陽。伏黑穿著黑色的長袖恤衫,髮尾還垂著水珠,似乎剛洗完澡。
「醃魚子?」惠應該是剛出完任務回來,狗卷想起之前短暫地出現過耳鳴的情況,他自己是無所謂,但想到惠受了傷,擔憂地問他要不要去一趟校醫室。
「已經去過了,不要擔心。」伏黑用手掌覆上前輩的耳朵,狗卷能夠聽見如蜂鳴般的迴響,「對不起,因為我的失誤,害前輩一起受傷。」
後輩垂眸,狗卷可以望見伏黑眼底裡的愧疚。原來他們都是一樣的,都會害怕給對方帶來傷害。
狗卷彎眸朝伏黑笑道:「木魚花。」能夠為你分擔一點點痛楚,使任務可以順利完成真是太好了。
「……是。」伏黑因為前輩的笑容而發怔,但如果他再謹慎一點……
「金槍魚蛋黃醬。」所以不用介意。
狗卷深知他的自責,趕在後輩鑽牛角尖之前,讓他放下重擔。這一個多月以來,他們之間維持著微妙的氛圍。明明可以單方面中斷情緒的連結,無需再為對方掛心,但似乎誰都沒有這個打算。他們心照不宣地對外隱瞞,然後在每個夜晚輪流抽空到訪彼此的房間,有時候會打遊戲,有時候會看電影,他們逐漸瞭解對方的喜好,卻沒有再進一步的發展。
如果是普通的情侶,下一步應該是約會?
可他們不是情侶。他們的人生被造物主操控,因為命定的軌跡而相遇,愈是這樣愈讓他們感到抗拒。身上的印記再三提醒他們的感情不是自發而來,而是有人提前佈局,安排了他們的人生。
或許他們應該當機立斷,給彼此一個痛快:在一起,或者各自安好。偏生他們選擇保持著不遠不近的距離,維持這種朦朧又曖昧的接觸。但說實話這段時間他們都忍得挺辛苦,靈魂的共鳴吸引他們互相靠近,只是輕碰到對方的指尖,都會感到顫栗,好似波濤海浪掀起如雪浪花,撲上沙灘溫柔地親吻他的趾尖,酥麻的感覺自背椎開始四處流竄,他們渴望更多,卻又止於禮儀。
狗卷心想:他的腦袋不像惠那麼聰明,哪怕按照網上的篇章思考了許多的彎彎繞繞,也沒弄清楚這份心情的緣由。他在看見惠的時候會心跳加速,看不見的時候會想念,會想要瞭解更多關於惠的事情。
可他還是難以辨別,這份心情究竟是受靈魂的吸引所影響,還是出於他自身的意願,作為狗卷棘,對伏黑惠產生名為喜歡的情感。
不明白、想不清楚,狗卷覺得這個問題比數學題還難。雖然關於戀愛的漫畫或劇集也看了一些,但這些虛構的情節根本無法解答他的疑問,更別說身邊完全沒有人可以一起商討,他獨自苦惱著、困擾著,遲遲得不到答案。
真想快點弄清楚自己的心意。
伏黑收回手,他從袋子裡取出沾滿露珠的飲料,透明的塑料杯裡載有顏色鮮豔的水果切片,在光線的照耀下閃爍著彩光,惹得人食指大動,瞬間就吸引了狗卷的目光。
狗卷看了眼塑料袋,只有三杯飲料,學弟應該只為他們三位前輩買了果茶。想來惠不怎麼喜歡甜食,所以打從一開始就撇除了他自己的份。三杯果茶的款式明顯不同,面前這一杯看起來更漂亮。狗卷怕自己自作多情,揣著疑問又不敢提出來:果茶是不是特意買給我的?
「回來的路上看見有家新開的果茶店鋪,想著前輩會喜歡,就擅自買回來了。」伏黑細心地插上吸管,把飲料遞給前輩,狀似無意地回答了狗卷的問題。
狗卷的藝術細胞使他對顏色特別敏銳,斑斕的水果薄片瞬間就吸引了他的目光,他坐直身體,就著伏黑喂飲的姿勢湊上去。當茶水入口的那刻,水果的清甜和鮮美在口腔盪漾,冰涼的口感驅散了他身上的熱氣,前輩舒服得眯起了眼睛,露出享受的表情。伏黑看著前輩拉下口罩露出靛色的咒印,臉頰因為含著果茶而鼓動,比囤食的倉鼠還要可愛。他盯著狗卷紅潤的唇,開始幻想與前輩接吻會有甚麼感覺。
上次的淺吻過於倉促,伏黑急切地希望與前輩建立情感連結,讓對方明白自己的心情,於是在無計可施之下,選了最冒犯對方的做法。
雖然說他們都是男生,不會在意初吻這種形式上的東西,但跟後輩親吻而沒有表現出討厭的話,是不是代表他們可以有進一步的發展?
「明太子?」狗卷對上後輩深邃的雙眸,過於熾熱的視線讓他誤以為對方也想喝,便把杯子往伏黑的方向推。
「就稍微嘗一下……」伏黑用空閒的左手摁住學長的腦後,他偏頭親吻柔軟的薄唇,前輩因為他突如其來的靠近而閉上了眼,細長的睫毛如同蝴蝶的翅膀輕顫,暴露了狗卷的緊張。伏黑的舌尖靈活地撬開前輩的牙關鑽進口腔,卷起對方的軟舌吮吸餘留在舌面的甘甜。
少年的親吻青澀而忍讓,他們能夠聽見急促的心跳聲在耳邊迴響,仿佛全世界的雜音被完全屏蔽,難以言喻的喜悅好似蓄勢待發的炮筒,等引線燃盡就會炸裂出絢爛煙火。
果茶的清甜沁入心脾,伏黑按捺住悸動放開了前輩,他抬手幫狗卷拭去唇上的水跡,親密的觸碰讓他覺得臉頰發燙。機會難得,如果他現在不開口的話,哪怕他跟狗卷前輩多糾結幾年,也不一定能給彼此的關係一個定案:「我不會跟其他人做這種事情。」
「因為我只會跟喜歡的人接吻。」
毫無徵兆的親吻讓狗卷的腦袋一片空白,他看著學弟翕動的嘴唇,任由伏黑的話傳入鼓膜,卻又無法傳達到大腦,告白在腦海巡遊一圈,然後悄無聲息地溜走。
怎麼辦,惠在說很重要的事情,我卻甚麼都聽不到。
人在極度驚訝的時刻,下意識地忽略掉身邊的一切情報,狗卷的出神和慌亂被伏黑盡數接收,他握著前輩的手,直視堇色的雙眸,鄭重道:「狗卷前輩,請問可以跟我交往嗎?」
掌心傳來不屬於自己的體溫,讓狗卷浮躁的心冷靜下來。懸墜在杯底的水珠滴落到膝蓋,冰涼的水跡浸濕了褲管的布料,暈出一個深色的印記。窗外的蟬鳴聲嘶力竭地歌詠最後的樂章,為盛夏寫下完美的句號。
「……鮭……」狗卷覺得自己的喉嚨有點乾,明明剛喝過果茶,扯開嗓子卻帶有沙啞。堵在腦袋裡的疑問得到了解答,他的思維頓時豁然開朗,歡喜的心情在體內流竄,他好似泡在了蜜糖罐子裡,身邊還冒著粉紅色的泡泡:「鮭魚!」
14.
伏黑氣喘吁吁地跑到高專的操場時,他擔憂的前輩正坐在樹蔭下乘涼。斑駁的光線投射到亞麻色的髮上,好像有泛著光的精靈在狗卷的頭頂起舞,熠熠生輝。伏黑的呼吸漏了一拍,頓時忘了來訪的因由。
狗卷看見突然出現在眼前的戀人,欣喜地朝他伸出手:「醃魚子?」惠怎麼突然過來了?最近不是期中考試嗎?
踏入初秋,天氣開始轉涼。因為今天出任務的時候校服弄髒了,故此在出席午後練習時,狗卷換上長袖的連帽衫,哪怕是突然翻風也能遮一下。
「我是來找你的。」伏黑見人全身上下乾乾淨淨,一片清爽,就知道狗卷已經去找家入老師治療過。他凝視狗卷舉起的右手,伸手握住將人拉起來,後者將身旁的礦泉水瓶蓋擰開,把瓶子遞給他,表示要惠先喝口水緩緩:「明太子。」
「謝謝,狗卷前輩。」伏黑從容地接過水瓶,仰頭就灌下了三分之一。他剛才一路跑來,再次意識到高專的占地面積有多廣闊,空氣鑽入他的肺部,火辣辣的好似有火灼傷他的喉嚨,連帶腳步也緩慢下來。但一想到狗卷不知道在哪裡受了傷,他就心急如焚,差點召喚出玉犬來幫他尋人。
「高菜,生筋子?」考試怎麼辦?不是應該現在才收卷嗎?伏黑提前發過時間表報備,因此狗卷很清楚他在考試周的動向。
「提前交卷了,因為擔心你。」伏黑從他的手上取回瓶蓋,將水瓶蓋嚴實。他拉起狗卷的左手,仔細地確認食指的狀況,雖然看不出半點傷痕,但他在考試期間的鈍痛不會有錯。左手食指好似被攥著扭轉成麻花狀,並非身體,而是由靈魂深處傳來的異樣。雖然痛楚很快就消失,但還是在他的心裡留下了警號,迫切地趕來高專確認狗卷的情況。
「昆布。」狗卷以為自己的動作已經夠快了,但未曾想還是影響到了對方。今天他跟乙骨憂太到商店街出任務,意料之外的咒靈打得他們措手不及,因為先前消耗了一波咒力,咒言的效用大減,以至於狗卷的手指隨反噬而扭曲。雖然後續已經儘快掰弄手指將其糾正,卻依然連累惠不能專心考試。
「醃魚子。」不過已經找家入老師治好了,不用擔心。
「你太胡來了,怎麼可以自己動手!」伏黑的音量拔高了幾分,焦急的心情讓他失了往日的冷靜,握緊狗卷的手確認對方安然無恙,「我怎麼樣都可以,請前輩更加重視自己。」他知道的,他一直都知道的,狗卷永遠把別人放在第一位,罔顧自身的安全。但他們是靈魂伴侶,他不怕痛,不怕苦,就怕狗卷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受了傷,卻在他的面前擺出一副沒事的姿態。
「狗卷前輩,請更多地依賴我。」伏黑垂頭枕上狗卷的肩膀,可靠的後輩難得地流露出哀求的舉動,翹起的髮絲蹭得狗卷的頸項發癢,他舉手攬住戀人的腦袋,摸摸他的後腦勺兒以作安撫:「金槍魚蛋黃醬。」我們珍視對方的心情是一樣的,我以後也會更小心。
「誒……他們兩個平時也是這樣相處的嗎?」乙骨擋下了真希的竹刀,視線無意間掃過樹下的兩人,雖然疑惑於伏黑的突然來訪,但更好奇的是兩人擁抱的姿勢。這樣看起來伏黑學弟好像那隻黑色的玉犬啊……雖然兩隻玉犬見了狗卷君都會往他的身上撲就是了。
「又是我贏了。」真希攻其不備直打面門,宣告自己的勝利。她在乙骨齜牙咧嘴的表情下偏頭望去,露出一副習以為常的表情:「那兩個人一直都這樣,無視就好了。」
「不過這麼親近還是從暑假開始吧?」在旁邊計分的熊貓插嘴道,「惠開學以前,他們總是一起行動。」
「真好啊,我也想要有同齡的熊貓朋友。」
真希:「你直接住動物園裡就行了。」
「我也要加油跟大家建立好朋友關係。」乙骨碎碎念。
有別於操場上的吵鬧,伏黑蹭了蹭前輩的頸窩然後站直,他扣緊了狗卷的手,試探道:「今晚上可以住在前輩那裡嗎?已經這個時間了,如果趕回去的話,會沒有時間復習的。」
「鮭魚,金槍魚。」狗卷摩拳擦掌,為可以督促惠學習而興奮不已,等惠復習到一半,我就吃夜宵讓他分心吧。
伏黑深知戀人的惡作劇細胞,提前打斷他的想法:「是認真想復習,但如果前輩打擾我的話,我就只能陪你了。」伏黑的記憶力很好,基本上看過的知識點都不會忘,復習不過是藉口,想跟狗卷待在一起才是正事。
「高菜~」狗卷甩開他的手拔腿就跑,拉開距離後回過頭來朝伏黑揮手,讓他帶著好吃的去宿舍,作為留宿他房間的謝禮。
斜陽的餘暉讓雲霞換上橙色的彩衣,狗卷站在光下與伏黑對視,少年明亮的雙眸只容下了他的戀人,不管多少次,學弟被造物主雕琢過的五官都能讓他心動不已。
伏黑感知到不屬於他的悸動,前輩的情感毫無保留地傳達過來,欣喜與愛慕一點點地將他空白的思緒填滿。
溫柔的,美好的,是他命定的靈魂伴侶。
全文完
ns 15.158.61.18da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