爺死前幾天,已經完全失去了成年的記憶,他變成了孩子,一個驚慌的孩子。童年的時光畫面涌上了他的大腦,聲覆聲,光連光,病房與他童年的破瓦房疊上了,時間有時是未來,有時是過去,他望了床榻一圈,不認識,他除了母親之外別的都記不得。
爺說,媽媽在哪?陳理當時正翻著爺的舊相冊,他翻到了開頭,那是一張爺迷茫皺眉的照片,他站在壟起的土堆上,白上衣,黑短褲,望著鏡頭,手緊抓著補了雜色布塊的褲子,那深邃的眼窩鑽進了黑洞,從照片上看,那是一個曖昧不清的狀態。
陳理叫父母過來,他們緊竄到病床旁,頭全伸到爺臉前,問爺還記得自己嗎?爺不敢直視他們,頭側偏,爺說,你們是誰?媽媽呢?我好害怕,我好害怕一個人。好孤獨,沒有一個人我認識。媽媽!媽媽!
爺哭了出來,最為洪亮的一次。爺哭,陳理內心彷彿也似他的聲帶一樣顫動了起來。那天下午,他去底下小賣部買了一包辣條,嚼了幾次,發現找不回以前的感覺,辣條難吃了。然後,遲到了幾個小時,陳理在夕陽底下哭了。
陳理醒來時發現眼裡有眼屎,他躺在沙上,氣泡浮起,他抬頭,氣泡升上了他看不見頂的天,頭頂的幾道光很細,像半醒不醒一樣,落到底處全昏了,他意識到他在海底。
一隻大魚遊到他面前,突然銜住他的腳,牙齒勾住了褲腿,一個勁便往上拉。陳理全身被倒吊著往上拉去,他推,推不開,想起了書裡夾的卡片,便說:43667819。大魚停了,一個聲音從岩影下傳來,說,你從哪來的?那是一個中年男人,西裝褲,白襯衫,衣擺塞進皮帶裡,鼻上掛一副厚眼鏡,很典型的中年公務人員模樣。
陳理說,我爺呢?中年男人說,你爺就在這,他就是海。陳理說,我爺變成海了?中年男人說,他不是變成海了,只是與海融成一體了,那也算他的心願的一種實現方式吧。陳理說,我能不能留在這?中年男人說,你留在這幹嘛?陳理說,我不離開了,我就在這,我想跟爺在一起。中年男人說,他聽不見你說的話,你爺聽不到你的回應的。陳理說,沒關係。中年男人說,你還記得你爺最後變成了什麼樣嗎?陳理說,像小孩子一樣。中年男人說,沒錯,他的記憶流到了海裡,他已經融入海了,分不開了。如果你留在這,就是這個下場。陳理說,我不怕。中年男人沉默了一陣,說,你不怕?陳理說,反正已經沒有差別了,我沒有地方可以去了。中年男人說,你爺爺說過一樣的話,不過,你得回去了。並不是我刻意阻撓你,只是你確實晚了,這裡已經荒廢很久了。
陳理環視周圍,黃土覆蓋所有,植物枯白,隨水偶爾晃動沒了根的軀體,在水裡浮。原本紫藍色的絢麗豐富不見了,只剩一把黃。
陳理說,晚了?中年男人說,真的晚了,你錯過了。陳理說,怎麼全都死了?為什麼晚了?中年男人說,時代更替的原因吧,九州碼頭的海也不再是以前的海了,正是因為這樣,所以你才不能留在這。陳理緊抓住中年男人的手說,求你了,讓我留在這吧。中年男人說,該走了。大魚,帶他走吧。陳理被扯開,他用力拔開魚嘴,但沒用。陳理說,拜託,我不能回去。中年男人說,每個人都有自己該生活的地方,你來晚了,所以你必須在岸上生活,這是注定的。陳理說,那我要去哪?我,到底可以去哪?中年男人說,這是你的人生,你要自己去找,而不是聽一個陌生人給你的建議。你要明白,生活沒有那麼多奇蹟,你長大後會明白的。好了,別想念你爺了,他很好,他得償了,接下來是你。回去吧,別再來了。
陳理漸漸被拖離了海底,他愈來愈睏,黑暗的暖流離他而去,冷水撲了過來,流進了全身,他任由水流擺動他的身體,像灌氣球一樣,他已經喪失了力氣。
醒來時,碼頭很冷,陳理全身濕透。他爬起來,望著他的手錶,00:12,這分明是剛剛下水的時刻,也就是,他什麼也沒改變。
海面上升了幾顆星星,照亮了海面一些,海的底下變得很黑,似乎自人們有記憶以來,這片海就已經是炭一般地漆黑。陳理撐起了身子,久久望著海平面,聽海聲,多麼冷,多麼靜,像是,他曾經騎車到達馬路盡頭的鎮上,擱在一群被畫上「拆」字的灰牆疊宇間,那一座荒廢的空房子悄悄關上了門。
2005年10月,在一個海面平靜,什麼也沒發生的夜晚,陳理摸黑來到了碼頭,什麼也沒做又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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