倉庫裡好些東西都老舊了。孟卿整理著庫房裡的器具,耙子、鐮刀、鋤頭應有盡有,混雜著難分難解,手沒拿住,叮叮噹噹散落一地。驚走湖畔的群鷗,留下塵煙滾滾。
她掩袖,被煙塵嗆得直咳嗽,艷紅的裙也染上了,灰撲撲的一片。正愁著該把器具堆放在何處,忽然門沿被輕敲了兩聲。回過頭,一身鐵甲立在跟前,距離有些近,孟卿不自覺後退幾步。
見孟卿反應,少年人有些羞赧撓撓頭,也退了幾步,「姑娘忙碌,尋思來搭把手,不料驚嚇到姑娘,得罪。」他拱手抱拳,話雖不委婉,卻也未失禮儀。
孟卿向少年回禮:「無事。將軍怎尋到此處,不進屋歇息麼?」少年聽聞孟卿之意,知她就是客棧的主人,展開笑顏:「方才經過客棧,見管事的人不在,也不敢擅自作主。」他笑得靦腆,反而與一身殺伐之氣格格不入,倒像是草野上無憂無慮的少年郎,策著馬,奔馳於天地之間。
「姑娘有酒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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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棧裡煮著酒,孟卿在櫃前看著火候。少年靜靜的跪坐於案前,腰桿筆直。鐵甲卸下,裏頭的襯襖血跡斑駁,後背上更是有許多刀劍劃破的痕跡,鮮血淋漓,卻沒有一滴鮮紅在流淌。而最顯眼的當屬脖頸間一道深可見骨的傷疤,然而那少年卻似對這些傷疤沒什麼感覺。
「軍途勞累,飲杯酒吧。」孟卿端了酒來,那少年見盛酒的小盞,頓了片刻,才緩緩伸手,將酒一飲而盡。
那手粗糙汙穢,與精緻的小盞一點也不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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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洛,快追上我啊!」一個半大的男孩騎在馬上,一身勁裝,面上的笑容濃郁的散不開,他回過頭去,身後還跟著一個年紀稍長的男孩,衣袂飄飛,在馬上跑得大汗淋漓:「賀嵐,等等我,我跟不上!」
而那名叫賀嵐的男孩,當真將速度放慢下來,漸漸地與宋洛並駕齊驅。風呼嘯而過,綠油油的草也似在隨風奔騰,浪波一潮又一潮滾動起來。
宋洛看見賀嵐過來,臉上的欣喜藏不住,酒窩深深,映著粉撲的臉頰。然而還未反應過來,賀嵐突從馬上躍起,在空中翻了個身,躍上宋洛的馬。而宋洛避閃不及,下意識拉緊了韁繩,馬兒一聲嘶鳴,提高前蹄,整個站立起來,將兩個男孩甩下馬背。
他們滾落在草地上,「咚」的發出好大聲響。半晌後,賀嵐反應過來,大笑著拍宋洛的背,而宋洛在地上猛的咳嗽,摔得肺疼。
「你們中原人怎麼這麼不經嚇!」賀嵐笑得沒心沒肺,整個人都扒在宋洛身上。宋洛似有些氣極,撥過他的手,轉過身去,獨自生悶氣。
賀嵐見宋洛一語不發,開始想方設法地逗宋洛,一會撓癢癢,一會在背上東戳西戳,寫些宋洛不能辨識的楔形文字。見對方始終屹立不搖,他終於開口求饒道:「阿洛,我的好阿洛,理理我......」
「哇」的一聲,宋洛突然轉過身來,用力地拍上賀嵐的肩膀。賀嵐沒有防備,跟著一起「哇」的大叫。宋洛見賀嵐的模樣,也大笑起來,賀嵐翠綠色的瞳眸驚了好一會,跟著眉一彎,一同仰躺在草叢中。兩個男孩看著蒼穹,內心有說不出的愉快。
「賀嵐,你將來想做什麼?」看著無際的碧藍,他突然有感而發:「今天夫子教我,志不強者智不達。你知道是什麼意思麼?」賀嵐茫然地搖頭,很顯然他學到的漢語還沒有足以讓他明白古籍的道理。
「許多有大成就的人,都是意志、天才與勤奮的結合。堅定的意志在其中猶如統帥,意志強,才能充分地發揮智慧。」他看著賀嵐,眸中盛裝的都是遙想未來的胸懷大志:「我將來想當大將軍!一個像我爹一樣,足智多謀的將軍,統領千軍,立下赫赫戰功!」
「唔......不懂。」賀嵐看著天,似無意道:「但我父親也很厲害,他有很多草地,可以養很多的馬和我的族人。我也想成為我父親那樣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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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年後,男孩舒展身姿,成長為英俊的少年。宋洛的父親年邁,將軍務繼給他的大哥。父親想讓宋洛入仕,然而宋洛不肯,每每爭吵,他便去城郊外的草野跑馬。
「阿洛,你怎麼來了?」帳裡,賀嵐正在端詳手中的牛角,那是他今天的戰利品。宋洛很自然地在胡床上坐下,他長得俊,但是眉間總有散不開的愁:「父親今日又想讓我去京城進試。我不想去官場,性子直、話也衝,實在不適合。」
然而賀嵐看了宋洛一眼,卻道:「我覺得你挺適合當官的。戰場殺伐重,你的手又提不起兵刃,怎麼當將軍?」他將手中的牛角遞給宋洛,說道:「這是我的成年禮,我自己捕到的第一頭氂牛。皮給母親拿去做襖了,這個送給你。」
然而被賀嵐反駁的宋洛聽不進這些,他氣極,罵道:「你們眾人是都將我視作柔弱的花架子公子哥麼?我宋洛偏不服這天意!誰說我手提不起兵刃!我宋洛偏要讓天下世人、讓你們好好瞧瞧!」倏轉身,拂袖而去,徒留下賀嵐拿著牛角的手架在半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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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洛的父親走了,大哥獨攬邊境兵權。而宋洛在大哥軍下擔任一介小騎,他分發到了自己的第一套軍甲,興沖沖的奔進賀嵐的帳中。
賀嵐長得比宋洛快,個子抽的也比宋洛高。而這時的賀嵐已成為部族的首領,帳裡四處都懸掛著他的豐功偉業,然只有一把用獸角做的短匕放在桌前。見到宋洛步入,他原本陰鬱的瞳眸瞬而明亮起來。
「賀嵐!我從軍了!」宋洛雙手撐在賀嵐桌前,他的手已經磨出繭子,不再是從前執筆寫字那樣白皙光滑。賀嵐聽見消息,眉眼一彎,笑道:「那真是恭喜你了,又離你的志向更進一步。」他拾起桌上的短匕,遞給宋洛:「這個就當作慶賀你從軍的禮物吧。」
宋洛卻擺手推絕,說道:「我還沒實現成為大將軍的夢呢,等我完成夢想,再慶祝也不遲!」他拿起自己帶來的酒,遞給賀嵐:「不過我們可以先舉杯高歌,在之後的將來,總還是有機會的。」
他們那晚在帳裡喝得爛醉,漆黑的夜空伴著兩人的酣沉,留的卻不再是少年意氣風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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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哥戰死了。取走他頭顱的是邊境的胡人。
宋洛繼承了大哥的軍權,他不明白為什麼漢人要與胡人刀劍相向,他身著戰衣到了賀嵐帳前,卻被守衛攔在帳外。
「賀嵐!休兵止戈對你我都不是壞處!難道我們的情誼,都是虛假的麼?」他在帳前涕泗橫流,但無論他怎麼喊,賀嵐都沒有讓他進去。
帳內,賀嵐摩娑著短匕,身旁的下屬用胡語道:「首領,那人在外面哭喊了好久,你真的不見他嗎?你們小時候還是好友呢。」
賀嵐翠綠的瞳眸看著下屬,其中的威嚇令他膽戰,不敢再說下去。然而賀嵐只是回過頭,淡聲道:「他太重情了。用中原的話說,這是意氣用事。他不適合戰爭。」他看向一旁,然而卻像是要看穿這層遮蔽,望見更遙遠的山川。
「我們需要更多的土地,更多的草野。我養精蓄銳,就是為了壯大我的族人。我要做與我父親同樣的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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邊境戰爭爆發了。
宋家率領大軍嚴守著城門,而胡人攻勢洶洶。他們你來我往間戰了多日,傍晚,突然一個侍衛闖入軍帳稟報:「將軍,軍營外有胡人晉見,他托了這把匕首,說要交給將軍您。」
那是一把用獸角做的短匕,上面纏著的布條有些破舊,遮蓋住底下刻著的楔形文字。
「送還回去。」他頭也不抬,道:「跟他說,情分已盡,不必多言。」
翌日。
胡人攻破城池,雙方首領廝殺到傍晚,未分出勝負。最終,胡人賀嵐躍上宋洛的馬,掏出短匕,從背後一道劃破咽喉,鮮血四濺。
中原人敗了。
一場大雨沖刷掉泥濘,將血腥都沖淡了色。然而卻有一人,獨自守著戰場,他放聲嚎哭,手上的汙穢伴著短匕,永遠的腥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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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的眼眸淡了,他閉上眼,忘卻前塵往事。
落筆,生死簿上「宋洛」的字樣漸淡,少年起身,向孟卿躬身道謝。
離去時,卻聽「哐啷」一聲,一樣物品落在腳邊。那是一把鐵製的短匕,上頭用漢字雋刻著「賀嵐」的字樣,而少年沒有回頭,幽火陪著他,緩緩向竹林深處走去。
故世已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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