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氣游離著,死寂中,段洋聽到牆壁在呼吸。彭馳的身影像一只灰暗的幽靈,在樓梯口探頭探腦,確認來者不是別人後,朝他招了招手。他們往垂直方向更深處推進,與長廊的燈光融為一體。嗆人的濃黑裏,段洋呆滯地貓腰前行,雖在地圖上有過前瞻,親眼看見這條被未名金屬牆環抱的長廊時,他還是感到自己的心弦猛烈震顫了一下,比水泥牢籠更駭人的無非是鋼鐵,他們走的每一步,都像是惡魔揮舞巨爪拍擊在鐵壁上的重鳴。
段洋手裏提著裝有攝影機的包,沉重的繩索則把彭馳壓成一條大蝦,他們小心翼翼地行進,在地上投射出畸形的影子。
“你可以去做鐳射消疤手術,我認識一個當醫生的朋友,他就是專門做這個的。”段洋說。
“什麼?”彭馳頓了頓,瞟一眼自己的手臂,“我都不在意,你在意什麼?”
“我知道這種感覺,一些疤痕,每看見一次,就會想起不美好的記憶,它們被綁定在一起了,像特定的程式。”
“現在不是說這個的時候。”
他們走到一扇白色消防門前,彭馳放下繩索,從懷裏掏出一張卡片,陰影之下,他將卡片擦過門邊的感應器,厚實的鋼鐵裏傳來彈鎖的聲音。
段洋問:“哪來的?”
“情報人給我的,這裏的門禁跟小孩子過家家一樣。”
“這正常嗎?”
“對於一個惡魔巢穴來說不正常,但如果是普通的公司,那就說得通了。你應該聽出我表達的意思了,蒙宿是個很純粹的公司,沒那麼可怕,他們既然打算做大,就不會做出格的事,哪怕我被發現了,他們也只會塞給我封口費,到那時我拿錢走人也不虧。”
彭馳拉門進去,看見幾個高懸於頭頂的巨大齒輪,許多條鋼索連著它們,末端消失於地上四米見方的深淵之中,綠光穿過齒輪的間隙,綻放出尖刺,這是一套獨立於辦公區的燈光系統。此時段洋卻在門口躊躇不前,門底的彈簧回縮,消防門無力地夾住他。
“你做什麼?進來。”彭馳催促道。
“真如你說的那樣,為什麼我走不了?”
“你把它當傳銷組織就行。”
彭馳挎上攝影機,穿上安全馬甲,把繩子的一端固定在腹前,另一端扣在消防門的把手上,將繩索套過鐵環,後退至深坑邊緣,雙手握著繩索,蹲下說道:“我觸底之後會搖繩,你收上來,卷起來藏包裏,別看它大,其實是可以放得下的,你抱著包按原路返回,遇到夜巡的保安就從食堂走,不要擔心我,我學過攀岩。”
段洋抓住繩子,朝他點點頭。
彭馳開始垂降,他每蹬一次牆,段洋的手就感受到一次震顫,他凝睇著這墨桶一樣的電梯井,默數繩子顫動的次數——在第二十七下停止了。他的肌肉緊繃著,直到手裏傳來左右擺動的力道,他才稍微松了口氣,慢慢往前走,直視著腳下的黑洞。他提了提繩子,重量明顯減輕,於是急切地將它往回收,彭馳此前清晰明瞭的聲音在腦中迴響,與此刻的安靜對比,他仿佛已經不存在了。
段洋花了很久把繩子卷完,塞進包裏,悄然推門離開。如彭馳預想的那樣,幾條手電筒發出的光柱在他們來時的路線上不緊不慢地掃動,他不得不進入食堂的側門,拐向保潔管理處,再從房間的後門離開,這意味著他只能回自己的住處,並把繩索安置在那裏。
一切無異常,段洋抵達了目的地。來返的順暢感讓他不自覺放鬆警惕,是的,這是個純粹的公司,他相信今天的插曲並不會對他有任何負面影響。次日彭馳被發現失蹤,他們也只會認為他逃跑了,那又怎樣?還省得發工資呢,如果在養殖場發現了彭馳……沒錯,封口費,僅僅一筆封口費,闊綽地丟出幾萬塊,把攝影機交來,這件事就這麼過去了。他甚至有了這樣歡快的想法:興許自己逃起來也輕輕鬆松呢!就算跑出去對外面的人說這裏賣人肉又如何?沒人會相信哪怕一個字的,所以陳組長也好,遊主管也罷,就算是真正蒙宿高層,也不會在意一個手裏沒有任何證據的人離開這裏。
不如明天再問問遊主管好了,段洋躺在床上愜意地構想,還笑出了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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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算怎麼回事?”
當陳組長陰著臉來到段洋前面時,段洋看著他手上的表單,心裏霎時沉下來。
“上面一個勾都沒有。”陳組長轉頭看向盧剛,“你有帶他嗎?”
“有,你放一萬個心好了。”盧剛摘下耳機,悠然地說,“我讓他多看我操作,等熟練了再實踐。”
陳組長的臉色稍稍緩和:“這樣不行,要儘快上手,抓緊。”
“得令!”
看著陳組長走後,段洋小聲說:“謝謝你替我說話。”
“沒什麼,這是職場基本操守,不過今天可要真幹了,別再發一天呆。”盧剛指了指電腦螢幕,“你看,我剛開的單,可惜不是今天的首單。你猜剛接我電話的人是誰?”
“我認識?”
“不是,交通局的局長,正局長,訂購了六百克肋骨。”
段洋點點頭,問道:“你以前是做什麼的?”
“為什麼問這個?”
“你看起來很熟練,像積攢了好多年經驗。”
“你的直覺很敏銳。”盧剛極敷衍地豎了下大拇指,“兩年前吧,博彩行銷。”
“那是什麼?”
“俗稱電詐。”
“懂了。”
“具體解釋你也聽不明白,簡單來說,把目標客戶拉進一個幾百人的聊天群組裏,事實上那幾百人都是我們團隊的帳號,我們忽悠他賭球,炒股,買基金,到頭來錢都進了我們口袋,三個月賺十二萬,後來風口緊,碰上嚴查時期,大家都散了。”
“那你又是怎麼來這裏的?”
“所有錢被我在半年內揮霍光了,你猜怎麼回事,我也去賭球炒股買基金,很好笑吧?不過那沒什麼好心疼的,憑我這一身本事再賺不難,錢進錢出,運勢輪回,江湖就是這麼個道理。”
“江湖?”段洋聽到這兩個字不禁挑挑眉。
“那得什麼詞?我沒文化行吧。”盧剛白了他一眼,“去幹活吧,記住,開頭先自報家門,然後慰問身體,結語公式別忘了,一共三句話——很抱歉佔用您的時間、那這邊就先不打擾您了、祝您生活愉快。”
“很抱歉佔用您的時間……那這邊就先不打擾您了……祝您生活愉快……”
段洋嘴裏碎碎念,回到電腦螢幕前,試探性地撥打了幾個電話後,他發現這個任務比自己想像中簡單得多,至少暫時如此,當對話變成一套程式時,其實和工廠流水線別無二致。中年男人,中年女人,他們謹慎地,甚至帶有攻擊性地回應段洋的介紹,這套程式會為他阻擋一切。盧剛說,一旦秘書代替他們來解決問題,就必須立刻終止談話,交易中不允許有任何第三者存在,如果非要出現,只能在開頭,也就是拉他們入坑時,應該委婉地表示要與客戶本人直接交流。
“我知道了,你寄過來吧。”這是推銷品鑒套裝成功後的典型答復,無論耐煩與否。
隨著時間的推移,表單上的勾漸漸多起來,段洋估算了一下成功率,大約在60%左右,這樣的數據對首次嘗試的他似乎很可觀。突然,一個年輕的嗓音接通了電話:
“找誰?”
是一個玩世不恭的富二代,段洋心想,他的腦海裏甚至繪出了那個身著奢侈衣物的小夥穿著棉拖鞋,愜意地躺在沙發上的模樣。
“找誰啊?”對面又問了一遍。
“您上次在我們這裏購買過……”段洋刹那間意識到不妥,於是改口,“請問是陳先生嗎?可以讓陳先生……”
“我就是,我知道你是幹什麼的。”
“那麼您……”
“我對你們的產品非常失望,我不能理解吃它們跟吃牲畜的肉有什麼區別,反正都是死的。”他歎了口氣,“不能弄個活的過來麼?我想親自拿刀放它血。”
程式卡殼了,段洋支支吾吾。
“什麼時候能讓我殺,什麼時候再聯繫我,錢不是問題。”
“我們這裏暫時沒有售賣活體……的業務……我是說……”
“那你們怎麼能證明寄給我的是人的肉,而不是豬牛羊的呢?我只要是沒有親眼看見,親手宰殺,我是絕不會相信你們的。”
“我們可以……我們有照片……”
“真是跟你說不了話,就這樣吧。”
雖然被掛斷過許多次,但這次令段洋頗為難受。
盧剛聽見了,展現出十足的嘲意:“又是那個叫嚷著要見活體的小年輕吧,嘴比雞巴硬,你別理他。”
“這樣的客戶很多嗎?”
“要求自己宰殺的嗎?多,但他是屬於吹牛逼那一類的,頂多是個小老闆的兒子,你點進歷史交易記錄看看,他只買過一次耳朵,還就他媽三只,喂老鼠都不夠吃。”
段洋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你看,今天的工資就這麼賺到了,現在還想走嗎?”
“如果出不去的話,錢又有什麼用?”
“你還真把這裏當什麼黑社會大本營啊?他們發明了新產品,我們幫他們推銷,合理掙錢,互不侵犯,就這麼簡單,而且這些新產品在以後會變成社會主流,我們還算公司元老呢。要是你見不到錢,心裏不踏實可以去申請一個保險櫃,每月的工資以現金結發,讓你自己保管,等以後熟練了,你每個月加績效能拿九萬,甚至更多,抱著那一大袋錢難道不充實嗎?”
盧剛笑了,段洋也抑制不住欣喜跟著低聲笑,他看一眼表單上那列整齊的勾,一陣舒心的麻醉感傳遍全身,他不再質疑這份工作的合理性,對,它就這麼突兀地合理起來了,他為高層創造高達千萬的利益,而落到自己手裏的金額只不過是幾萬塊,與此前的困惑恰恰相反,這還少了呢。可是——如果將這方面置之不理,似乎還有某個蜷縮在角落的,霧濛濛的念頭喚著他,那是什麼呢?
他想不起來了,愉快地度過了這一天,等晚上回到公寓,看見衣櫃裏藏著的那個露著一根繩頭的黑色旅行包時,他才恍然驚醒。在旁人眼裏,彭馳已經失蹤一整天了,現在依舊沒激起任何波瀾,他已經帶著證據逃出去,抑或是把封口費揣到口袋裏了,究竟是哪種情況,段洋不得而知,公司被外力摧毀意味著他會失去這份工作,因此他反倒希望是後者。
每天在電話裏悠閒地嘮嗑,就這麼簡單。
就這麼簡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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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後,段洋迎來了第一次開單。
“行吧,行吧。”對方如是說,這是他的結語。
對方欣然允諾之後砸吧砸吧嘴,說我有些饞了,買一些吧,於是一個成交額為六百三十二萬的訂單產生了。段洋在同事們的歡呼中錯愕,陳組長抱著保齡球球瓶一樣大的香檳走來,搖了搖沖他噴出彩帶,他拂去彩帶,才知原來是玩具,陳組長的兩頰的橫肉辛勤地甩起來,反射著亮光,段洋仿佛聽到油脂劈裏啪啦地爆響。
“我也沒做什麼。”
段洋解釋道,但如此場合,這句話的定義只能是謙遜。很快,遊主管也來了,工牌隨著他的步伐在他挺起的胸膛上跳動。
“第一周就開單,像你這樣的奇才可不多見。”他說,“我早就講過,沒有不適合做銷售的人,只有堅持不下去的人,段洋,這不是你的運氣,這是你堅持的成果。”
同事們踴躍鼓掌,段洋自來到這裏之後,第一次感到周身被難以描述的美好擁裹,天使降臨般才會出現的柔光,如今拋灑在他的頭頂。至此,他終於理解了這些人肉機器們,理解了每天上班恨不得向電腦拜三拜的人,於是乎,開單的次日,他輕車熟路,很快完成了第二單,第三單,他瘋狂地、賣命地磨嘴皮子,業績白板上的個人銷量與日俱增,排名愈來愈靠前,然而下一次享受歡呼就不那麼容易了,他必須拿到銷冠,或者至少單組銷冠。
當盧剛又一次喊出“抽煙去”,並起身要走時,段洋也站了起來。
“你小子幹什麼?”
“我在員工商鋪裏買了最貴的。”
“你又不抽煙。”
“我請你們抽,我在旁邊看著,這段時間多虧你幫助。”
“少來這套,煙不是越貴越好的,送給別人吧,遊主管也許會感興趣。”
雖這麼說,段洋還是跟他們來了,盧剛讓其他人先進吸煙室,自己在外邊的長椅上坐下。段洋用餘光偷看他,眼鏡框外是他的模糊身影,魁梧的身材頂著青少年的腦袋,他幾乎小自己整整十歲,散發出的成熟氣概卻不一般,悠然神情常掛在臉上,像能解決世界上所有麻煩一樣。畢竟是曾經在詐騙窩點挑大樑的人,段洋心想,自己在他這個年齡時還在自習室準備期末考試呢。
段洋在他身旁坐下,他漫不經心地問:“你剛來那天,不是跟一個人關係挺好的麼,吃飯都一起吃。”
“什麼?”
“我記得是姓彭吧。”
段洋的呼吸停頓片刻,手臂上冒起雞皮疙瘩。
“他幹了幾天就走了,臨走前沒說什麼嗎?”
段洋的頭緩緩轉向他,急切地思索著。
“陳組長說他辭職了,這麼看來,他好像做了你想做的事。”
“他沒說什麼。”段洋開口,聲音低了許多,“他說,他不適合這裏,他怕。”
“社交恐懼症,對嗎?”
段洋點點頭,從盧剛輕浮的語氣裏,他似乎能揣測出——這個老員工必定知道什麼。
“上面今天有通知,年會提前。”盧剛把玩著手裏的打火機,“下週一。”
“為什麼?”
“颱風來了。”
盧剛的眼神似乎迸射著期盼,段洋不明白這兩者有什麼關係,也許只是單純的感慨。
颱風來了,以非常荒誕的軌跡行進,盧剛又說道,似乎是個S形,我們的城市位於中間,所以要經歷兩次強風暴。段洋依舊不解,與世隔絕的他,夜裏躺在床上時才能發覺那麼一點連通之處,通風管道發出女巫低吟般的異響,像有條蛇在穿過她的喉嚨,這便是大風投射在地底的模樣。
而後幾日,段洋如有神助,周銷售額排到組內第三,以至於他開心得幾乎失了神志。年會到來的那天,陳組長對他說,今晚的表彰名單有你,公司高層也會來參加,按照以往的慣例,你的績效工資會翻倍,也就是說很可能超過三萬。到了晚上,辦公區的座位都空了,大家早早動身去宴會廳,把工位整理乾淨後也準備走,路過彭馳的工位時愣了一下,它仍舊保持著老樣子,連筆筒的位置都沒改變過,按理說至少得有新人來頂替。他盯著它足足半分鐘,隨即走開,將其拋之腦後。
宴會廳在食堂內部,位於一扇常年閉鎖的大門裏,面積是平時用餐區的三倍,裝潢從上至下無比鮮豔,事實上這用“宴會廳”去稱呼並不合適,因為它更像是中式酒樓裏的一個大平層,可上餐的方法卻十分西式,服務員推著車來,菜無一例外用餐盤蓋罩著,掀起來卻又是中餐,炒牛肉,紅燒魚,先後端上大圓桌,段洋挨著盧剛坐,陳組長坐在正對面,小口品嘗著玻璃杯裏的酒,同時默念著什麼,手裏還攢著一團紙,段洋好奇地站起來瞟了瞟,盧剛告訴他那是演講稿,待會兒各個組長要輪著上去做年終總結。
“聽起來壓力很大。”段洋小聲說。
“你不知道。”盧剛夾起一片炸蘑菇往嘴裏塞,“他薪水可比我們高多了。”
此時臺上的大螢幕上顯示出今年銷售額的圖文數據,B54居高不下,其次是B79,最下方是一個陌生的產品名:C13。盧剛解釋道:“那是最近才出現的。”
“也是肉用品種嗎?”
“不是,它們身上全身厚毛,看起來像一團球,直徑兩米的毛球。”
“把它們的毛剔下來做羽絨服嗎?”
“差不多,這就是它們的用途,像綿羊一樣。”
“那還要綿羊幹什麼?我是說,綿羊可比它們便宜多了。”
“豬肉也比B54便宜多了,一樣的意思。”
段洋又險些忘了,蒙宿的賣點從來不是功能和功效,可既然作為奢侈品,必然與平民化相悖,這樣如何實現他們的標語——美食的未來呢?輪到陳組長上臺了,他激昂地承諾下一年的目標銷售額後,像先前幾位一樣,都在結束語裏混入了那句經典標語,他說出口時是無比自信,眼睛閃爍著真正的憧憬而非裝腔作勢,到底誰清楚,誰又迷糊,段洋頗為費解,所有人跳進混亂的染缸裏化為同一色,他以前常自恃擅於洞察,但如今看不穿任何東西,哪怕尋一個苗頭也好,他做不到。過了會兒,遊主管上臺,陳組長下臺,滿心歡喜地跑來跟他帶領的組員們握手,嘴裏叨叨著“再接再厲”,盧剛說好戲現在才開始。
“你們等了很久吧?”遊主管沐浴在五光十色的舞臺燈下,俏皮地說道,“我故意的。”
大家用哄笑承接他的話,然後幾乎沒有縫隙地,遊主管繼續說:“去年三組,前年七組,今年就去除這兩組來搞吧。”
“搞什麼?”段洋向盧剛微微傾斜過去。
“抽獎。”盧剛說。
大螢幕上出現一個電子轉盤,各組等格分佈在上面,遊主管按下手裏的遙控器,幾秒後,隨著轉速減慢,台下泛起喧囂,指針停在“六組”上。段洋周圍的同事鼓掌歡呼,遊主管走下來,一位服務員推著與眾不同的特質餐車從後廚走出來,在他後面慢慢跟著,段洋察覺到他的目光像是焊絲在自己臉上似的,顯露出諱莫如深的表情。
“你們可別羡慕,這是專門給我們的銷售新星準備的。”遊主管說,“我們的新菜式,聖手摘月。”
服務員打開餐盤蓋,乾冰如核彈爆炸產生的蘑菇雲一般鼓脹而起,綿綿散去,餐盤是雙層造型,上層托著一個圓潤晶瑩的龍蝦球,其表面點綴著些許銀箔,薄如蟬翼的扇貝片錯落有致地排列在底部,每一片中央都點綴著黑色魚子醬。
“法國藍龍蝦,段洋,公司待你不薄。”
段洋起初跟其他人一樣,奉承式地稀笑兩聲,乾冰完全散開,露出一只作托舉姿態的手之後,他定格住了。這是他第一次親眼見到B54,許多和他一樣剛來不久的同事也紛紛圍上來,垂涎欲滴地欣賞它,觀摩它,討論它。但他很快注意到手臂上的斑點——原以為是嵌進去的乾貝粒,可仔細看了看後,他發覺它們屬於手臂本身。
如同散落的芝麻,如同星圖。
遊主管用叉子從上面扒下一塊肉,舉到段洋嘴邊:“試一試。”
陳組長半開玩笑地呵斥道:“主管還親自喂你,快替我們嘗個鮮!”
段洋不受控制地用嘴接過,他的舌頭從未體驗過如此蒼白的味道,嚼爛的肉絲蜂擁而上,爭先恐後擠入牙縫裏,他的胃像受驚的嬰孩一樣縮動著,可無形的恐怖又將食道裏的腥液抑回去。他抬頭看去,遊主管的笑如鐵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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