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森記得六年前的父親做過的一個可怕的定奪是,他將自己整個兒提起來,要從駭浪澎湃的尖崖上扔下去。那時候也是鼻炎發作的季節,父親淤積的涕水流到小森的後腦勺上,燈塔的光轉過來的刹那,父親鬆開手,他從石坡上滾下去,幸運的是,由於一頂廢棄帳篷的緩衝,他只摔斷了一只手,骨頭從肘部像春筍似地掙出來,額頭順帶流了點血,他拖著搖晃的胳膊回家,面對父親,他假裝不記得是怎麼回事,假裝磕壞了腦袋,支支吾吾,讓父親的殺心同疑慮一起消解。他沒有真正的名字,他被授予的稱呼源自父親,父親的全名叫佟森,早年許多人叫他大森,而他的附屬品——這個髒兮兮的小男孩,自然便是小森,不過大森老去之後,變成如今滿面皺紋,活脫脫似套了個布袋一般,不好叫老森,於是廚房裏的夥計們喚他老佟。
兒子斷臂歸來的雨夜裏,父親穿掛血淋淋的圍裙,剁著砧板上的頭顱,從脖子斷面處壓刀,砍至鼻樑,中間裂開一條大豁口,像熟板栗一樣,這道工序被稱為“開臉”,目的是方便稍後醃制收味,每加工好一個,下一個便從桌邊的傳送口裏滾出來,父親直直劈下,細微的碎骨如火星一般飛濺出來,小森的腳步聲令他停下動作,轉過身來,刀尖滴著血。
多年來,這幕戲劇在小森的腦海中留下不可磨滅的烙印,他在記憶中徘徊著,無路逃出,難以自解,不論父親怎麼問,他都只是呆呆地搖頭,面對強權,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否定那場謀殺,後來因為左邊的空蕩蕩的左袖,他無法為父親的工作提供並維持原有效率的幫助,一個新成員加入進來,淼淼,這是父親給它的名字,一個全新的名字,仿佛它才是兒子。因為生產線的夭折而被公司拋棄,幾經轉手,被父親偷偷帶回來,竟莫名成了人,這是淼淼的所有故事,起初小森憎恨它,恨極了,渴望用父親的斬骨刀破開它的胸膛,“淼淼”不應作它的名,它應該是那串編號:
B30-43592
五九二!小森使喚它時,冷冷瞪著,不屑地叫道。
這個稱呼的使用時間只有短短幾個星期,因為後來的某一天,小森半夜起床上廁所時,看見父親在他那張吱吱作響的老舊木床上,肥厚的身軀壓著淼淼,手指伸進它的嘴,屁股沉緩地往前蠕動,淼淼與以往不同,它光著身子,戴著一頂金色的假髮,臉部抹了妝,塗了口紅的唇鮮豔無比,像時尚雜誌上的女郎。小森被它的美貌嚇得夠嗆,當它睜著圓圓的大眼,眨動著長長的睫毛,回頭看向自己時,他倉皇逃回了自己房間。
淼淼是男孩,也是女孩,父親抽插它的場景在小森的腦海裏揮之不去,像一副忽顯忽淡的水彩畫,他夜夜想著那場景,夜夜忍受勃起而難以入睡,幾天後他找到淼淼,這時已然不叫它五九二了。
他說,你給我看一看你小雞雞,看一看你是怎麼尿尿的。
淼淼是個啞巴,不會說話,但聽得懂指令,於是脫掉在廚房用的防汙工作褲,小森看見它兩腿直接確有一根極似陰莖的東西,淼淼把它往上撥,連帶著陰囊壓進小腹裏,下麵便出現一條粉色的縫。小森吃驚不已,接著淼淼掀開衣服,雙乳似在充氣一般漸漸隆起,這是它由男體轉為女體的全過程,小森想起父親的作為,把淼淼剝了個精光,學著父親的模樣壓住它,無師自通地完成了一次短暫的性行為。淼淼的聲帶與喉舌雖然無法正常處理語言,但當它軟綿綿地淫叫時,淼淼感受到了此生聽過的最美妙的聲音,他忘卻自己身處孤島,沉浸在極樂仙境裏,當達到高潮,依依不捨地拔出後,他倒在地上,倒在從窗外漏進來的光芒中,烏雲很快追趕上來,海浪的哀嚎喚醒了他。
淼淼面無表情,用掛在門把手上的帶血的圍裙擦拭從縫穴裏流出來的精液。
後來他們在父親的廚房裏忙活時,小森忍不住偷瞟淼淼,一股鹹甜的奇異情感膨脹開,他瞞著父親,與他輪流使用淼淼,卻又不敢道出實情,對父親的恨意與對淼淼的愛意以同樣的速率劇增。他見過父親切剖心臟,遇到附著許多深色色塊的,意味著是培育失敗的樣品,要丟進垃圾桶,他不止一次猜測父親的心是什麼樣的。必然是同那些廢棄產品一樣是黑黢黢的,他心想。
父親來到這座惡島之前是一個酒樓的廚師,中間的一個不為人知的小插曲就是,某天無意中得知未婚妻出軌,撂下寬油大鍋,帶著鍋鏟去賓館鏟翻了她,紮進頸動脈,以及獲得了情夫的一只眼球,情夫僥倖逃跑,眼洞流出的鮮血滴在一旁的嬰兒車裏,滴在小森的臉上。出獄後的父親,從福利院接回小森,坐上了一艘沒有回頭路的客船。
頭兩個月,父親引以為傲的拿手絕技在這個龐大的工廠裏什麼也不是,薄如蟬翼的五花肉片,金針一般的土豆絲,在他手裏輾轉的不是華麗的西式廚具,而是大鍋大勺,島上的其他廚師們並不看好他,拿他和路邊蒼蠅館子的炒菜師傅相提並論,父親第一個打敗他們的菜品是麻醬胎心,由他曾經的招牌菜麻醬雞蛋改制而來,也正是這道菜帶動了B54嬰幼體的產量及銷量,當成品擺上桌時,棕色胎兒蜷曲在盤中,通體飄香四溢,用刀在腰部輕劃一下便能見內容物流出來。此後的父親靈感如湧泉,他發現中餐菜式似乎先天與B54完美適配,接著由烤乳豬改制的玉首霜顏也沖進銷量排行榜,逐漸飄飄然的他,也與眾多廚師疏遠,興許可以更確切地說,他並不願意與他們為伍。對於西餐,他覺得那完全是由昂貴的輔料堆砌而成的俗物,而對於其他菜式,例如日式B54料理,在他眼裏也只是無味的生食。
小森開始意識到,最開始為了謀生而來的父親,如今好像不太想離開這座島,這是個能讓他發揮價值的地方,B54是他的一切,他熱衷於自吹自擂,淼淼沒有語言能力,所以唯一能作為他吹噓的聽眾的只有小森,同樣的,在他眼裏,這也是小森的價值。
小森常去與死亡擦肩而過的那座懸崖上,看著茫茫無際的大海,往前一步就會被浪花活吞,往後一步又是永恆的牢籠。他記得父親最初是如何安撫自己留下的,公司許諾他的每月的工資,是他以前無論如何也不敢想的。父親的臥室有個又大又厚的保險櫃,他對小森說,那麼這樣吧,等裏面的錢堆夠兩百萬,我們就回到城市裏。現在早該有兩百萬了,也許還翻了倍,父親的脾氣卻越來越古怪,越來越暴躁,他的成功沒有激勵他,反之令他總是自怨自艾,不知怎地,他又開始厭恨小森,莫名把他和多年前的慘劇聯繫在一起,指責他是始作俑者。常年與世隔絕的生活開始異化父親,以至於那天喝醉酒,在懸崖上對小森下手,使他從此獨臂,後來淼淼的出現,更是讓整個家庭變得風雲詭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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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從天上滾過。
小森用拖車把一整箱B54精緻肋骨拉到倉庫門前的大棚裏,雨水像子彈一般重擊他的脊背,他坐在木箱上,看著遠處被狂風踢著翻滾的枯樹枝,近乎兩米的它,此時此刻輕盈得像一根塑膠吸管。
貨車大燈在朦朧不清的暴雨中漸顯,後面拉著剛從船上卸下的集裝箱。貨車停下後,兩個穿著黃色雨衣的裝卸工跳下來,周身立刻被雨塗上一層閃亮的水膜,他們在雷聲中嚷嚷,在閃電下跑動,打開貨箱後,堆積在裏面的冷凍頭顱傾瀉出來,嘩啦啦滾落在地上,他們逃命般躲開,待頭顱穩定地散佈在地上時,小森熟練地拿起耙子把它們推往角落。
其中一個裝卸工說,操他媽的颱風來了。
操他媽的,另一個補了一句,隨後散漫地回到車上,跟司機小聲攀談。
小森說,隔壁房子裏有淋浴間。
留下的那個裝卸工席地而坐,笑眯眯地看著小森,說你看你矮矮的,一出去就被吹跑了,你老爹心可真大,讓你出來接貨。
小森點點頭,你們過夜嗎?
這天氣一時半會消停不了,來的時候船差點翻了,今天可不敢返程。
明天再走嗎?
至少得後天。裝卸工看一眼手錶,起身指揮貨車停到別的地方,似乎忘卻了洗澡的事。
小森整理完地上烏泱泱的腦袋,操作吊車用網袋將它們帶到冷庫裏,隨後搬了張椅子,坐在倉庫二樓的陽臺上感受極具攻擊性的大風。遠處的貨船隱約可見,像只巨獸潛伏在雨霧裏,如剛才聽到的那樣,它起碼會在那待上一天兩夜。這時一只碩大的老鼠從小森腳下躥過去,他剛想起身驅趕,老鼠敏捷地溜下樓,箭矢一般射出門,由於暴雨的遮蔽,它的身影立刻消失不見。
這麼糟糕的天氣,它在外面很難存活下來吧。小森嘀咕著,心裏泛起些許同情,只那麼一霎那,它就不見了,像被憑空吞噬了一樣再難尋找。
貨船,消失。小森忽然被激發了思緒,他盯著那艘船,不自覺蠕動喉嚨,每當緊張,他便會止不住咽口水。
天已經很晚,小森還沒有睡覺,一直在那裏盤算著。這一夜他睡下已經很晚,大約兩點鐘光景,適逢睡著的時候又被內心的計畫驚醒,他躡手躡腳走到地下室,亦是淼淼睡覺的地方,推門而入時,淼淼竟也睜著眼。
我帶你走,明天帶你走。小森剛伸手觸碰它,下麵就硬起來了,條件反射似的。
淼淼也條件反射地從抽屜拿出假髮戴上,在它剛準備穿裙子時,小森制止了它,他激動地說,我帶你走,就我們兩個,你萬萬不能跟那個人講。
淼淼點頭。
記住萬萬不能,講了的話,我就死定了,既然死定了,我也不會放過你。小森露出短暫的猙獰表情威脅它。
淼淼又點了點頭。
你只能是我的,你只能是我的。
小森說著開始脫褲子,稀疏的陰毛下,那根既青春又卑劣的性具早早充血,他抓住淼淼的肩,將它壓在牆上抽插,他猛嗅它的脖子,聞到的並不是美少女固有的香味,而是由於長期出入屠宰場而散發出來的血腥味,那是它同類的血。小森與它對視,同它接吻,它與電視上的模特沒有差別,甚至更漂亮,淼淼,淼淼,他一遍遍低聲喚著,喘著,昏暗壓抑的地下室裏,他攫取到了此生所有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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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座島呀,是古時候的流亡之地。小森記得第一次踏上這裏的土地,父親就是如此介紹的。這座海島並不大,從世界地圖上看,它只不過是一粒芝麻,東邊巍峨的山川陰森森地屹立著,小森聽說那裏曾是喋血的怖地,是鬼魂迂回的監獄舊址,他從來沒去過那裏,他的活動範圍僅限於這個工廠,至多往外延伸幾百米。忌憚探索的基因,小森也許是遺傳自母親,他不記得甚至不認識她,即使是夜半聽見嗖嗖風聲以及悉悉蟲動,他也會不自覺驚起雞皮疙瘩,多年來他換了無數願望,然而只要沒有勇氣,它們之中的任何一個都不可能實現。
我要勇敢起來,淼淼。當他裸露著下體,躺在淼淼身邊時,也這麼喃喃道。
他整晚沒睡,拂曉時刻,他不得不返回自己的房間,等父親敲門喊他起來拉貨時,假裝無事發生,睡眼惺忪地出去,順帶挨罵——你這個懶鬼,我就說白養你了!
相對於淼淼,小森能幹的活有限,因為他只有一只手,只能拉一拉拖車,做做簡單的衛生,淼淼總是在屠宰房裏穿梭,在父親的教導下,它學會了簡單的解剖,故常常弄得一身血漬,有時小森許久沒見它從屋子裏出來,他就知道他們又在“例行公事”了。淼淼對此從來沒有露出過怨色,它在承受一切,可真的是在承受嗎?小森困惑不解,它真的如它的人形一樣,擁有人的情緒嗎?可它異樣的生殖器,又絕對證明了它不是人,它與他們長期經手的那些屍體一樣只是類人的產品,僅有的區別無非是沒有血肉模糊地躺在案板上。
勇敢起來。
中午時分,風雨暫時平歇,小森越過路上一棵棵倒地的大樹,走到瞭望臺上遠眺貨船,他以前聽裝卸工們說過,從那裏開車過來至多十分鐘路程,聽起來根本不是難事,可在他眼裏,那是一條無法逾越的鴻溝。
勇敢起來。
小森回到房間裏,父親正在地窖訓斥打翻花雕酒的夥計,因為這個意外,他向上級保證的新品“醉美人”的出餐時間必須延後好幾天,小森意識到這是為數不多的出逃機會。颱風恰巧此時蘇醒了,風眼當頭,他拉著淼淼,而淼淼拉著他早上打包的行李,他們鑽入暴雨。
雨珠像噴砂機唾出的粗砂一樣打磨他們的身體,這是癲狂至極的時刻,因為四周沖天的茫白,他們被短暫地擦除了,他們的影子被碎化、分解,沒有誰能看見他們,即使是迎面而來跑向棚子避雨的工人,也以為這團影子是一株灌木球或別的什麼無關緊要的東西。在這般飛葉亂舞的混沌之景裏,小森憑藉燈塔的微光辨別方向,燈塔在西,貨船即北,他牽著淼淼的手,在他看來,它遠比所謂的行李更重要。
不知過去多久,巨大的墨綠色船身映入眼簾,雨勢漸弱,小森後頸的連衣帽裏盛滿了雨水,淼淼抖一抖它,積水嘩啦灑落在地上。往前再幾步就是舷梯,小森精疲力竭,晃晃悠悠地坐在一塊岩石上。
淼淼。他有氣無力地喚道。
淼淼走過來,他從行李裏取出假髮給它戴上,然後捧住它的臉,狠狠地吻了一下。
淼淼……他又喚道,淼淼,從此只有我和你了,你永遠不許離開我。
他推倒它繼續吻,用力揉擠它的胸部,忽然獨立的他,兀然產生了前所未有的兇惡,此時性欲高漲的他,第一次覺得自己這麼像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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