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牠倒不討厭人類用工具這種投機取巧的小手段；至少牠們魚類裡頭，爾虞我詐的操作也沒有少過。
牠成精以後，曾經到過幽幽深深，罕無人蹤的海底；那邊魚也少，其他精怪也少。在那邊牠看過一種生物，似乎是在那些遠離塵囂的海域生活著的魚類，長相有點坑坑疤疤，嘴大吃四方，平常就懶懶散散的攤在那兒，雖然有著口好尖牙，速度倒不像是個敏捷的狩獵動物。
那麼這些個傢伙是怎麼活下去的呢？
牠看了幾日月，發現這些傢伙頭上有個長長的突起，垂掛在頂上晃悠晃悠，倒讓牠想起人類城鎮裡頭夜間那些旅社或者青樓門口，一盞隨風左搖右舞蹈的紅燈籠。
原來這懶惰的大嘴巴魚仔，竟是那些人類招客來的老祖師爺來了。這魚在自己的身上長出了只長燈籠，端頂兒亮亮閃爍。海裡頭水深的位置，海面上的光下不來了，就是昏暗混沌黑壓壓一片；於是大嘴巴魚頭上這點兒微光，便引來那些好奇或者糊里糊塗的小生物主動靠過來了。
待得傻乎乎的小水族海鮮自己聚集過來，原先在石頭上海底裝睡裝傻的大嘴巴魚，才忽地大嘴張開，那滿口森森利利的尖牙，廣納四方的扁平巨嘴，小海鮮們恐怕都還沒有搞清楚狀況吧！就入了大嘴巴魚那張有去無回的黑洞口，做了這魚的五臟廟上一道三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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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這類景象，牠看在眼裡，多少兒有點兒心驚。
畢竟牠終歸還是尾鯉魚，若不是後來僥倖成為精怪，如今的牠，或許仍然是漁人獵者追狩那只盤中肥魚，跟被吃掉那些水族相同，牠也只是那些飢腸轆轆的生物眼中一尾肉敦敦大肥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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牠不曉得自己是怎麼成為鯉魚精的。
只記得那一天，牠被一隻四條腿卻下池游水的毛茸茸獸類咬住上了陸地，牠不斷地拍打掙扎，感覺到那隻獸類喉嚨深處有著食肉動物的惡臭。獸類腥臭的口水黏稠沾上牠身，牠感到幾乎要窒息，像是隨時要暈厥過去一樣；但是牠仍然大口大口試圖吸入空氣，邊又奮力扭動鯉魚那拉長的包子般肉鼓鼓的魚身。牠不想死，不想被吃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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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要撐開這獸類的嘴啊！」牠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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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獸類發出一串『嗚嗚嗚』叫聲，像是被驚嚇到了；而同時，牠也感覺到本來穿透牠鱗片的痛楚消失了，似乎那獸類已經鬆開了嘴。
牠往身下望去，看到的是沒有鱗片赤裸裸的膚色身軀，本來的兩只魚鰭變成尖端有無色甲片的五根肉指頭，延伸而下的魚尾竟在腹部以下分裂了開，左右拉長，末端卻成為平貼在泥土地上的兩個肉掌。牠疑惑著試著動了動腹部以下的身軀，發現這樣分裂開來有著肉掌尾的兩條左右，竟可以支撐整個身體在這陸地上移動，和牠本來的尾鰭完完全全是兩件事兒。
牠並不非常確切瞭解，為什麼自己在生死交關的瞬間，選擇變成這被稱為『人類』的存在。
或許是由於牠曾經見過人類帶著那天游水下來咬牠上岸的獸類在林間，人類發出『上』、『去』、『回來』的各種聲音口令，指揮著那個獸類的動作；而那個獸類也哈著粗氣，繞在人類身旁轉圈圈兒，不時發出『汪』『嗚』的聲音，屁股上頭那個尾巴甩啊甩地像是要斷了。牠注意了好段時間才發覺，那個獸類似乎是在討好所謂的『人類』這個生物，即使牠並不能夠理解這是什麼情況，但是那獸類似乎異常聽從人類的指令，這是牠對於那個獸類的印象。
是了，或許就是這樣日積月累的印象，所以牠在面對這獸類時，才會選擇變化能夠指揮獸類的人類的樣貌。這大抵是牠渴望生存的欲望，讓牠成為一個精怪吧？至少在那隻獸類攻擊牠的瞬間，那一刻，牠確確實實產生出『想要反抗』『想活下去』『想改變』的念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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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跟著人類的那獸類在牠旁邊警戒的繞圈，發出威嚇的『嗚嚕嚕嚕』低哼聲，兩只眼死死牢牢盯著牠；大概那獸類怎麼也沒有想到，本來已經到口任自己啃咬的大魚，怎麼會忽然之間成為了一個自己平常撒嬌擺尾的兩足主子。也或許這獸類只是聞到了牠身上的氣味跟人類是不一樣的，才會如此戰戰兢兢。
但是，無論如何，牠是不想跟這獸類繼續折騰下去的。
牠翻身一躍，在水面濺起嘩啦啦一朵巨大的水花；於是牠那仿著人的型態變化而成的身姿，就像是變了個樣子的紡錘形狀大魚，逕自向著池更深的地方游竄而去。牠很高興自己在這種身姿之下，也能夠在水中張開眼睛跟呼吸，就像是牠原來魚的原型時一個樣兒，全然不受外表的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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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從這以後，牠就時常化作其他動物的外型，在山林澗水之間來來回回。
對牠而言，這樣只是為了能夠習慣變化成其他動物的感覺，畢竟牠心裡頭仍然是怕著那次給恐怖獸類咬在口中任獸魚肉的感覺的，能夠多變化幾個樣貌，就能夠多少迴避那個獸類出沒的地方。
於是牠很快發現，在遭遇大多數生物時，牠最恐慌那個獸類都會忽然撲上去攻擊：
野兔的後頸、雛鳥的咽喉、花鹿瘦長卻也脆弱的四肢和脖子。
那個獸類很懂得如何在狩獵當中佔領上風，如何壓制獵物的致命弱點，如何趁著獵物鬆懈的瞬間忽然竄出，或是跟對方展開拉鋸戰把獵物逼到口吐白沫四肢抽蓄而衰累倒地。
那獸類僅有一個軟肋，一個讓那獸類瞬間安份守己，乖乖搖尾臣服的天敵：
人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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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許就是從發現這件事開始，牠才逐漸習慣三不五時混入人類的社會裡頭，一面模仿著人類的生活模式，一面又清楚意識著自身並非人類的事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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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牠是尾鯉魚精，無論如何變化，或者同人類相處多少時辰，精怪的本質就是隻精怪。牠沒想成為人類，即便當他幻化人型時候，看上去多麼合群多麼融入多麼隱藏身份，牠仍然清楚感覺到自身跟人群的格格不入。
人類並不是打從心裡頭接受牠，只是人類本來就遲鈍並且習慣性忽略周遭的情況，甚至人類還不如那個服從人指令的牠所懼怕的獸類；牠在大小村落遠近城鎮晃悠悠四處遊走時，每每碰上當初追咬牠差點兒奪了牠的命的獸類，就會感覺那獸類用一種警戒的眼神對牠上下打量，時時繞在牠身旁嗅嗅聞聞。只要牠一個抬手，甚至一個步子向前，那獸類的小眼神就從牠背後戒慎恐懼的追了上來，有時還會高高昂起長滿毛的下巴，兩個又大又深的鼻孔貪婪的讀取著牠在空氣中殘留的氣味，黑色濕潤的鼻頭反覆反覆皺皺抖抖。
牠並不能夠理解那種動物的心思想法，甚至牠也不敢變化成那樣的動物。牠害怕，害怕如果自己讀懂了那獸類的想法，會發覺這看著對人類無害的小獸類，早已了然牠的真身；甚至牠懷疑，那獸類是為了徹底咬殺牠，才會邊裝著若無其事的表情，跟在牠人型時候的腳旁躍上躍下，等牠放鬆戒心彎下腰來，那獸類就會一躍而上，死緊緊咬住牠脆弱的咽喉，讓牠本來那可能在人類鉆板上刀具下出現的鯉魚身姿無所遁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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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小麟仔最初給牠的感覺，就跟那被人類稱為『犬』的獸類類似。
小麟仔似乎是人類社會裡頭眼睛比較雪亮的那種人；牠聽說過，有些人類，像是小麟仔這類的，可以看穿像牠自己一樣化身成為人類的妖物。不過這情況通常是低齡時期的人類才有；而隨著年齡增加，這些本來能夠看穿妖怪真身的人類，也會慢慢地喪失這樣好的視力，成為一個稀鬆平常的普通人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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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牠不防備小麟仔的主因，還是在小麟仔這毛頭小鬼，是個徹徹底底的直腸子傻腦袋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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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認識小麟仔那天，牠就已經知道書攤子老闆對小麟仔基本是有些個瞧不起的。而熟悉以後，牠發覺，不只書攤子老闆這樣對待小麟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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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次牠跟小麟仔兩個，路過樹下一個算命先生的攤位。當時那個算命先生正搖著個筒，頭上頂了個方帽子，口中還逕自向八方四面嚷嚷嘀嘀：「鐵口直斷！天地盡算！給先生看看榮華富貴、騰達飛天；為姑娘瞧瞧金玉良緣、桃花下凡！吾乃孔明再世天機能猜，日在塵囂月下星觀！斷孽緣，結良緣，今日替君算一卦，明朝君飛黃騰達，秀才燈籠高高掛！」
小麟仔看那算命先生一眼，不屑地撇了撇嘴，兩只目珠子像是仲夏裡頭曬了個半天的蟾蜍般黑糊糊一片死魚眼睛，說有多瞧不起人就多麼瞧不起人來，尚且帶著幼稚的嗆了那個算命先生一句：「你又在騙錢賣欺瞞話兒了。」
「什麼騙錢！」給小麟仔戳了一刺，這算命先生立馬就成落水滴的一鍋滾油，炸了開爆出熱油珠子來，火燒三丈還不足矣，鬧哄哄一陣怒斥：「我好好在這做生意，怎你個逃學小毛頭，就要來跟我惹事砸攤子！」
小麟仔可沒在怕，哪管算命先生的三丈怒火燒熊熊，小麟仔兀自直著腰桿挺起胸膛，仍舊是那雙鄙視睨人的神態：「我才不是鬧事兒，是你這賊眉鼠眼詐欺鬼，連街上有個人參成了精你都看不出來，一看就曉得你是在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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牠旁邊聽著真切，知道小麟仔說的是實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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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命先生的樹對面有個藥攤子，那是位戴了頂紅串珠帽子的駝背老嫗和老嫗那啞巴孫子兩人在顧著的，至少人類看起來是這樣子。
然而牠這修煉出來的精怪倒是看得穿著：
那一對平凡老實的祖孫兒，實際上是同一個土洞穴出來的一株大人參，老媼是大的主根，啞巴孫子是旁邊小的分株，頭上的紅串珠帽其實是人參結出的果實。孫子之所以不會說話，不過是因為這株人參還不熟悉人化之術，大抵再修個五十年五百年，孫子的人話八成會連北京出來的說書人都比不上的順口溜舌。
不過看得出來，這人參或許比自己這鯉魚晚個十年百年成精，卻也比自己更清楚在人類社會裡頭隱藏身形。就瞧那蒼蒼白髮的模樣，旁邊的那些商賈也不會當人參精是一回事；尤其這個假算命先生，若不是小麟仔唧唧嚷嚷，恐怕根本不會想起來還有這麼一對賣藥的祖孫吧！
然而，這會兒，被小麟仔這樣一鬧，街上那些個行人過客紛紛停下來看起熱鬧；而身為被小麟仔指名是人參的祖孫兩個，臉上雖然沒什麼變化，心裡頭倒已經開始算計著，究竟是繼續裝聾作啞假糊塗下去？或者就換個地方，還換個樣貌？又或者是，想辦法讓這煩人唧歪的小王八羔子閉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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鯉魚精牠自己也是個隱藏身份躲在人群裡頭的精怪，人參精可能的想法，牠當初多少也是有的。只不過當時，一來書攤老闆也沒給他把事情鬧大，二來小麟仔也沒有這次同這算命的傢伙那麼鬧騰，何況上次書攤老闆身份畢竟是個賣字紙的，聽上去說話多少有點份量；但是這次這算命的，無論他是真會點皮毛，或者不過是在跟人玩玩心理過招，拿那些子不語的騙些零花錢，重點是旁邊的人們對他也是將信將疑，而這算命先生又自己跟著小麟仔在那邊哇哇亂叫喊，更引來那些吃瓜看戲的。
這樣一搞起來，那化身成祖孫的人參更是慌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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牠在旁邊看著事情起頭。
對於小麟仔這樣有話直說的作法，牠其實不太瞭解，雖然並不會討厭小麟仔這樣的個性，然而牠也不喜歡小麟仔這樣給其他的妖物惹麻煩。不過牠終究不是當事人，對於小麟仔這種想到什麼就說什麼的個性，牠沒法兒管，也沒有想改的意思。只不過引起這樣大的騷動，牠自己也是精怪，上回也是書攤老闆世故圓滑才給牠打混了去，就算牠不曉得同理心的感覺，看見人參精怪這樣手足無措的，也不曉得算命老騙子給小麟仔逼緊了之後，會搞出個什麼名堂來添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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牠暗自嘆了口氣。
然後，牠出聲喊住小麟仔：「小麟仔，我們到其他地方。」
一面這樣說著，牠一面伸手要拉小麟仔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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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算命先生這火已經給燃起來，這老頭怎麼能夠放著讓這小王八羔子就這麼溜走？
（下集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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