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百年以前，『牠』遇到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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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牠已經是一尾修行成精的鯉魚怪，全身金色鱗片；而他，不過是一個普通的七歲的人類兒童，拖著鼻涕，涎著口水。
成精的牠，並不像有些個同伴，到處撒野，胡亂招搖。牠只是靜靜的化為其他的型態，每天每天練習著，有時是深山的巨鳥，有時是一塊大石頭；然而最常變化的，還是人類的型態，畢竟人類是一種有著組織有著社會的群居動物，對於總是孤身一只的牠，能夠化為人形，下潛一般的潛行於人類的世界，不被那些兩腳的裸猿抓包，這是一個精怪最佳的修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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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牠仍舊是給抓包了，給那個當時年僅七歲的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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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牠化作個年輕書生，一身土黃色衣衫，相貌倒是乾淨，卻也沒有說多醒目，就是個路人樣貌。牠自然也可以變成更加討喜的樣子，像是妙齡姑娘或者瀟灑公子，不過牠就是選擇了低調而樸素的人形。牠是鯉，鯉魚入池無聲息，水下自恬靜，對牠來說，這樣普通的樣子反是正道。
牠，喬裝的書生，正在一個書攤子前瞧著；忽地一隻手拉住他的衣擺，含糊不清的聲音這麼喊著：
「鯉魚，鯉魚，誰讓你上岸遊人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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牠聽得一驚，轉頭，卻不見任何人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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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在納悶呢，那聲音又嚷嚷了：
「這邊，我在這邊呢憨鯉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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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下牠總算是找著聲音的來源了。原來是一個拖鼻涕的七歲男娃子，兩個大牙剛好掉了還在換，說話漏風漏風，嘴角還沾著唾沫，邋裡邋遢地衝著牠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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牠雖然不是人類，也曉得：37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bTHR6KQJ0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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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多數的人類，是不會把這樣一個小鬼頭的話當成話的。且這娃子衣服破舊骯髒，臉也灰塵，手也汙炭，看上去倒像是個小叫花子，所以牠並不擔心自己的原型被戳破。
然而牠很疑惑，怎麼這樣一個傻子似的小叫花子，卻直接叫出了自己的真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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牠試著模仿人類的笑臉，對這小鬼，硬是撐彎了嘴：
「小弟弟，你剛說我是什麼呢？」
「鯉魚就是鯉魚。還有，我不是什麼小弟弟，我有名字的，我叫做麟仔，麒麟送子的麟。我七歲了，一點也不會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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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麟仔，理直氣壯的喊著牠鯉魚。
牠還在想自己哪邊兒漏餡了，旁邊書攤的老闆倒是先兇了起來：
「王麟，你又逃學了！就叫你不要每天在那邊胡說八道，給人取些個渾名字。這位客人看上去一表人才相貌堂堂， 怎麼看都是個人，你怎麼隨便說他是魚呢！」
「我才沒隨便取渾名呢！學堂那個先生是黑牛，鄰座的跟他阿娘是灰熊，對街的阿婆是株人參，而這個人，他就是只金色的鯉魚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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牠聽著這自稱麟仔的人類娃娃氣呼呼瞎嚷，再看書攤老闆教訓著這娃，心底倒是明白了。
確實牠也曾經聽說，人類裡頭，有些人可以看出他們這些精怪的原型，化身術對那些人是沒有用的。看起來，這自稱麟仔的小鬼就是這樣的人類。37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VvmRGwe6Pd
這下牠總算是放心了，並非牠技藝未精修煉無成，不過就一個普通的毛頭小鬼仔，就算這娃能夠看出牠們這些精怪的真身，也沒幾個人類會對他的話認真。想著，牠膽壯起來，便也老實招認自己的身份：37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YaFlCZQ8bC
「是啊，麟仔，我就真是隻成妖做精怪的鯉魚精，我打水裡頭上陸地，喬裝成個人類書生在人群裡頭溜達溜達。那麼你又要奈我何呢？『小麟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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牠刻意在麟仔的名字前加了個小字稱呼，好讓對方吃點虧，讓對方給激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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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料這七歲的毛頭小鬼，先愣愣盯著牠瞅著一頓，忽地笑了起來，反覆學著牠唸了幾次：
「小麟仔、小麟仔……是啊！我就是小麟仔！那麼你以後就是『老鯉魚』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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牠看著眼前這個人類娃子歡天喜地的樣兒，預料之外的言詞，感到無法理解。
這時書攤老闆對著牠說了：
「小哥啊，你可千萬別跟這小鬼頭認真，王麟這毛頭從小就會扯謊話兒，什麼好的不學，進了私塾第一句，就是給先生取混名字『毛黑牛』，成天只知道逃學，沒大沒小地惹人厭。要不這樣，你看看我攤子上有沒有入的了眼的，我便宜賣你了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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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話聽起來不像賠罪，倒像是轉個彎來推銷似；牠感覺心裡頭不是味道，不過還是意思意思瞥了幾眼，手上做出點翻找的樣子。反正牠身邊也有備著些人類的錢，那是人類自顧自在牠住的瀑布下深潭邊，一面喃喃著心願什麼的一面朝潭裡頭投擲的，牠來過人類城鎮幾次之後，就發現那些被擲下的玩意可以跟人類換東西，所以每次牠到人多的地方就會備著，卻也未必要從人類那兒得到什麼，不過就是所謂的『入境隨俗』罷。碰巧今日派上用場，牠想，若是今日他不從書攤子挑些什麼走，這小麟仔恐怕得給遷怒。
牠本來不在乎這些，但牠討厭小麟仔可能給遷怒到，那感覺好像是牠的錯了，即使牠心裡頭還是覺得遷怒是人類自個兒的問題，不過小麟仔畢竟是因為牠上來閒晃才跟書攤老闆對上，這樣牠似乎也難辭其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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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便挑了幾卷起來，牠掏出身上的人類錢，放到老闆的攤子上。
看著老闆忙不迭算起了人類錢，笑顏逐開的表情，牠想，這樣就跟那個小個兒的人類娃子『小麟仔』兩不相欠了吧！雖然牠實際上也沒有欠著對方什麼，但倘若小麟仔真因為看出自己真身的緣故，讓老闆打罵遷怒，牠縱然不是犯者，倒也難辭其咎。嘛，畢竟小麟仔說的也並非謊話，『牠』確實不是書攤老闆眼中的大金主，而是一尾與人迥然不同的老鯉魚精怪。精怪裡面，拿幻術來唬弄人類，騙物劫色的例子，其實真也不算少，有時發狠起來，直接將人給吞吃的也是大有妖在。只不過牠本來就不太貪這些人類的東西；對鯉魚而言，人就是一群隔著水鏡面的生物，心血來潮時給池子裡面丟下點餌料，也會抓牠們煮湯燒肴做加菜，就跟鯉魚們其他天敵是大同小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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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這時小麟仔又在多嘴：
「老鯉魚，你買這些書能夠做啥？紙帶進去水裡就潮了，字泡了池子就會化開。再說，你一個鯉魚，是能夠看書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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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一折騰，牠還沒回呢！反而是書攤老闆忍受不住了：
「說你這小毛頭，怎麼今日處處來跟我生意過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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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面這樣大聲罵擾，老闆一面抄起了攤上邊的根竹竿，竟是要準備將小麟仔狠打一頓的架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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牠在旁邊觀望，轉念尋思，其實小麟仔的話不無道理，自己本來也只是為了打發打發老闆才買的書，要說帶去池裡頭看，書肯定是會被水浸成糊糊泥濘。
於是牠暗地一個彈指，微不可聞的『啵』一聲，老闆忽然莫名感到手腕酸軟，五指鬆下，竹竿『啪嗒』落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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牠趁機向小麟仔道來：
「你說的話也有點意思。確實，我住的地方，是放不了這些書的。不然，就這麼辦吧！既然你處處要跟我鬧，那麼，我就把這些書給你，你回去讀熟了。每個月十五，我會來這邊，考考看你對於這些書裡頭的話，是有沒有熟捻？如果你記好了，我可以告訴你我為何要遊歷人間。但如果沒有記熟，此後就是見著了，也不許你來招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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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
小麟仔皺眉，顯然若有所思。
過不一會兒功夫，小麟仔說了：
「好吧，每個月十五，你來考考我。但是，我不要知道你為何要遊歷人間，也不想見了你，卻連個招呼都不能打一聲。
所以，條件就我來開吧！
如果我對書裡的內容真能倒背如流，你就得再買書來送我。但若是我沒辦法答上來，你想要什麼人類的玩意兒，我也都得來弄給你，如何？」
「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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牠其實對於人類的東西根本毫無慾望，自然也不會有什麼想要的人類玩意兒；只是這對於這鯉魚精怪而言，跟牠提出這樣沒大沒小的條件的，這小鬼還是第一個。反正對牠來說，這樣的條件也不會苛刻。牠並沒有想跟人類刻意劃清界線，但也不至於到想瞭解，不過就是單純地覺得這種條件對自己沒有什麼差罷了。既然這小鬼想這麼玩，人類壽命短暫，自己一隻精怪的時間裡頭，這樣的交際佔不了多少時間，縱是答應了也是無妨。
倒是書攤老闆緊張著了，臉色惶恐：「這位小哥，這樣的條件，對你一點兒好處也沒有的，你可別反悔了說是我跟王麟串通起來詐你的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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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於老闆的緊張，牠難以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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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小麟仔嗆聲老闆：
「誰稀罕跟你串通！你自己心裡頭有鬼不想要生意，那我跟這老鯉魚就找別的攤子去，要做不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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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到生意可能會被帶跑，老闆急著向牠道歉：
「小哥，我這在做生意的人，就容易疑神疑鬼來著，你可千萬別跟我計較。你跟王麟這小子有約在此，我就給你們再算便宜點，不要認為我是貪財，我這是順道做點小生意賣幾筆餬口餬口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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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闆變臉迅速，方才的質疑立刻被拋開。怎麼說還是賺錢要緊，至於眼前書生會不會哪天變卦咬他一口，他現在哪能管得上這！
而牠，曉得貌似沒事了，也不再理睬老闆這一驚一咋是怎樣。老闆也是開竅，自此沒再過問牠跟小麟仔的賭注，每月十五總會再向牠推薦些人類的字畫詩書。37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XRzHmQePv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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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而是小麟仔，起先牠以為小麟仔看上去隨便莽撞，對待自己也不懂禮術；可幾個月下來，牠發現這人類娃子學習挺迅速，簡單些的三字經，什麼個人之初性本善，小麟仔不僅僅能夠熟練，有時牠隨口提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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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謂『三才者』是哪三才？」
「三才者，天地人。天有天干，地乃地支，人間亦有人間道乎。若天命難違，地貌能變，吾人力為，三才有二操之在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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牠看著字紙，心裡頭著實不能明白，地貌怎能改？而人力又能抗天意了？牠鯉魚這百年修為，總順著天地，順應時節，冬雪湖面成冰，牠不破冰寒，就在池水底窩著；夏雨水漲船高，牠亦隨浪濤游移，從不逆流行徑。故在這百年之間，牠修行減緩慢了，本當能修成蛟龍飛昇御風，只因他無為無欲，未曾賭上瀑布龍門，也就始終是只沉水的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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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當他再詢問小麟仔究竟怎改這地貌人道，小麟仔也說不清楚了。
「……總之，就是得要努力。」最終小麟仔索性說了個八股結論：「至少，沒努力能夠得到的，我們不用努力就知道了；而努力才能知道的事，我們不努力一下，是不會曉得的。所以說，努力肯定是會比不努力知道更多事情，這點絕對不會有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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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聽著心煩，回嗆一句：「那你怎麼成天跑出來溜達？倒是沒見過你進學堂努力！」
小麟仔哇哇抗議起來：「我怎麼去學堂？我們那位先生是頭大黑牛，鄰座的毛阿羆跟他娘親兩個都是黃熊精，我要是去了，是要跟牛學寫字，跟熊聊聊四書五經麼？」
「你在這同我辯答，不也是在跟精怪扯四書五經來也？」
「你不同，你是鯉魚。鯉魚跟那些毛怪物是不一樣的，鯉魚修行百年渡劫會成為鯉龍，有靈性。但是我從沒聽過牛或者熊變成龍的。他們肯定沒有什麼靈性，會吃人，吃小朋友。」說著小麟仔忽然問牠：「話說老鯉魚，你什麼時候會變成龍？以前我爺爺在的時候跟我說過，那山上的深潭裡面，他見過一尾全身金光的大魚，甩一甩尾就不見了。爺爺去前還跟我說了，他說，那大魚肯定是變成龍了，才會甩尾就不見蹤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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牠搖搖頭，沉默。
山上池子的魚精就牠一尾，恐怕小麟仔的爺爺見著的，就是牠了吧！
確實牠素來討厭人類靠近池邊，牠看過太多魚被人類給抓去，人類用著奇怪的金屬鉤子穿過掙扎著的地龍，讓一條又長又難看到的線綁著鉤了蠕動地龍的金屬鉤，等到那些餓得頭暈眼花的魚吃下那地龍，人類再扯緊線，硬生生將那些倒楣的魚扯上了陸地。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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