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外公有阿茲海默症，我不願稱之為老人癡呆，因為我認為，他只是想不起來一些事情，不是癡呆。
我們不算家人，算親戚。小時候據說外公抱過我，還一起去爬山，不過中間因為一些事情，我們家和媽媽的娘家斷了聯繫，多年後才解開誤會，那時我五年級。
我每年都會在暑假去給外公過生日，媽媽告訴我，外公今年已經八十四歲了，但是我們在祝他八十四歲大壽時，他問我們，我今年不是八十歲嗎？
「哎呀你每年都八十歲，爸你已經八十四歲了，北、雜、係、毀啊啦。」
我的小姨哄著外公拿蛋糕刀，握著他的手將刀陷進柔軟的蛋糕裡。「爸，壽星切第一刀！」
之後就開始分蛋糕，外公的很小片，只給他嘗一下味道而已，大多數是我和表哥吃掉的，因為我爸媽是年紀比較大時生的我，他們的同輩也是一樣歲數，尤其我有家傳的高血糖，他們平常也都不吃這麼甜的，只是過生日高興一下。
我一邊陪外公聊天，其他人則科技冷漠——其實是因為他們也不太知道要跟外公講什麼，而我是因為在國外念書，所以有很多好玩的事情可以講，而且我這個人比較外向，通常不會在乎冷不冷場，況且我知道外公其實在聽，因為他的目光靜靜地落在我身上。
我不太會說台語，媽媽就在旁邊幫我翻譯，外公突然看著我笑了，從椅背上坐起來了一點，說：「像啊，真像。」
「像什麼？」媽媽聽得不是很清楚。
因為阿茲海默的關係，外公通常不怎麼說話，只是靜靜地坐在一旁，他難得開口，小姨和舅舅他們紛紛抬頭看向我們這邊。
「像，像阿仁小時候。」外公慢慢地說，他說「阿仁」兩個字的時候用的是台語。
阿仁是我媽媽的小名，一時間，我看到媽媽垂著頭，看起來有點想哭。
我媽媽是一個很堅強的人，我從小長到這麼大，十五年，她哭的次數非常非常少，少於五次。
後來稍晚，我們帶外公去吃飯，在餐廳訂了包間。雖然我爸一開始在聽到的時候對此有不同的態度，他認為外公這樣的大壽不適合大操大辦，我媽和舅舅、小姨一開始也是這樣想。但昨天聊到這件事的時候，他們都一致認為外公開心就好。
因為外公現在的身體狀況不是特別好，雖然他們因為忌諱把一些事情說出口，但我在這裡就直接講了——他們認為外公的身體狀況這樣，又這麼大歲數了，與其求活得更久一點，不如在這段時間活得開心，後來我爸也被說服了，就這樣辦了。
外公平時是很孤獨的，他不方便外出，有個外傭照顧他，他的續弦——我要叫姨婆，的個性也不怎麼愛說話。
這裡不得不提一下，我的姨婆其實是個苦命人，但是我以前聽說她是為了錢才去跟我外公結婚的，心裡一直有點不太喜歡她，不過她經歷過的真的太過於——我非常不想用這個詞形容，但是那些經歷真的太悲慘了。
她年輕的時候被自己上司性侵，被公司辭退後還是把小孩生下來了，結果小孩長大之後很恨她，把她趕出了家門，後來遇到外公，外公對她很好。
說回正題，我們帶外公去吃飯，一群人，有姨婆、我、我媽、我舅舅、我舅媽、我小姨、姨丈、大表哥和他女朋友（明年要結婚）、二表哥，一群人圍在一起說說笑笑，我媽媽說外公很開心，埋頭靜靜地吃了很多菜。
對於老年人來說，大概最大的開心就是兒孫滿堂吧——儘管遺憾的是，我的外婆在我媽十六歲的時候就因為血癌走了，她在我外公家附近幾公里的墓園，我們打算明天去看看她，但是不會帶外公一起。
其實我媽跟我說，外婆在去世前，在病床上請外公不要忘記她，不要娶續弦，但是外公後來一個人真的太孤單了，所以娶了姨婆，但他一直是愧疚的。所以他現在這樣記不清以前的事情，或許反而對他來說是最快樂的。
我們打算今晚在外公家住下，後來舅舅先開車載外公回去，我、我媽、大表哥和他女朋友去買點東西，大表哥那時候再過幾天就要去漢光演習了。總之我們最後搞到很晚，回去的時候外公已經睡下了，其他人也都回了房。
我是當天一路從台中到虎尾的，一整天舟車勞頓也累了，我洗漱一番也就睡了。
到了半夜，我們突然被喊起來，說出事了大家一起到一樓客廳集合。我迅速換好了衣服，拍拍臉讓自己清醒過來。
一樓的客廳，除了姨婆外所有人都在，外傭用帶著口音的三腳貓中文說，她剛剛半夜起床上廁所，路過外公房間的時候發現門開著，人不見了。
大門也開著，我們所有人拿好手機，打著手電筒出門找人了。
我們在附近找了很久，兩三個小時吧，連田裡、廟裡都找了，我腳都走痠了，所有人都在著急討論他到底會去哪。
這時二表哥想起今天白天我和外公講話的時候，他突然想起以前的事情，猜測他可能去了外婆在的墓園。
現在也只能死馬當活馬醫了，阿茲海默症患者記憶力不好，他在外面亂走會忘記回來的路，只會越走越遠，尤其外公腿腳又不好，他要是跌倒什麼我們也怕，得趕快找人。
我們一群人打著手機的手電筒進了墓園，保全說他剛剛睡過去了沒看到，因為怕出事，他拿上自己的手電筒就跟著我們去找。
後來我們找到外公的時候，他跌坐在外婆的墓碑前，一遍一遍喃喃道，對不起阿芳，對不起。
墓園恰好在此時吹過一陣微風，卷起幾片銀杏葉。在手電筒的照射下，它們打著旋，在外公身周轉啊轉。
-完-
作者有話要說：不知道對你們來說算不算虐，但我現在回想起來，好像那邊是一片平地。
我在寫的時候又去查了查，銀杏葉的花語是永恆的愛，好巧。
看，有些事情科學是真的解釋不了的。
——那就交給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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