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從來沒看過這個人有著這樣的表情,她對他的記憶著實不深刻,卻也不至於淺薄得輕易抹去。那個人總是在午後的窗簾後,全身沐浴著陽光至任何一縷髮梢都烘成金色,瞳孔卻無法從陰暗又沉悶的房間與人上移開。她想起了偷窺鄰居的故事,遇到神秘的事物總是要暗自探尋,卻又無法淺嚐軏止,最終死在自己的貪婪手上。
貪欲致死率極高,她一直敬而遠之。
一切都怪罪在恰如其分的月光上,叫它霸道,不讓暗闇獨佔任何一隅,哪怕只是一朵花的陰影。月色醉人,在高空中均勻地灌溉在花田上,難怪花兒入夜都不再抬頭。也灑在他的軀體上,溫柔的鋒刃把他的整個人砍成兩半。她不敢猜想隱喻背後的意義,一旦試圖觀察它就會產生扭曲,就會改變。她害怕。
他退了一步,進入自己的安全領域,一如既往地盯著地上卻換去了羞澀,蒼白的唇微張,模仿被大浪沖到岸上的魚兒掙扎著呼吸的動作,繼而癱跪在她的腳尖前。她似乎看見眼前這個勇闖森林的人長出了如河豚的刺,又像當初海邊無人問津的海膽。他動了雙唇,喃喃了某些字句,卻無法穿透空氣匯成聲音。
她聽見了。他說:「放下花吧,她們有毒。」
有毒。似乎得到了一個震驚而危險的消息,她的心臟的確受了一重擊,空出一個小窟窿,有溫熱的什麼從那裡向外蜿蜒爬行,她卻幾乎要同樣癱軟在地上,反而是如釋重負,像是求學時期收到成績單上的不及格,塵埃落定的踏實。
抬眸直視那個自詡清高的月,這是她人生中最為坦然的一瞬,頭也不回,捧著竹盤沿路折返。腳踝被旁邊探出頭來的薔薇刺了一個小洞,播下了一路的紅色種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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遇見她的後來,我臥床幾天,高燒不退。
腿已經麻了,我索性躺在花叢堆中睡了一整個晚上,再次醒來只覺眼前眩光不絕,身體像是泡在熱湯至發脹將要腐爛,早已分不清發光放熱的是太陽或我,迷糊中卻也覺得這是久未碰到的小確幸,得以與世界中心匹比。不知道自己使了什麼方法回到家中,只記得抹了一把臉,滿是溫熱的水分,也許那個夜後來又下了雨。
這幾天裡,我依稀作了一個極長的夢,橫跨整個生病的時段,也代表意識清醒的時間極短而破碎。夢的一開始,一隻等人身大的雄鷹騎在我的背脊上,把牠全身的重量都壓下,牠朝遠方的同伴展翅,一腳把我踹下半空,身體如跳水運動員般徑直墜落至下方的湖泊,沐浴在幾近滾燙的池水中艱難游動。
下一秒的場景又轉至某個海邊,漫天暮色,我眼看遠陽在一點點下陷到海平面下,最後被大海貪婪又輕易地整顆吞噬完畢。海洋頓時噴發出金黃色的光芒,逐漸染黃了大片天幕。一旁玩樂中的小孩們驚喜地叫喊著,新的一天要來臨了。
然後是我去過的山嶺與叢林,花兒們不知怎地長出了雙臂和五官,十雙百雙好奇的眼睛以觀看動物園的野獸般的眼中打量著我, 繼而伸出長臂把我整個卷到花瓣內,討論著要帶回家豢養。
再然後,我翻山渡河,又回到了這個小鎮,在那間暗僻的小屋前。
夢中也是躁動不已,探頭窺視,她穿上鮮紅的長裙跳起一個人的舞,裙襬掀起了地板上的花,竟也一朵朵嬌艷如初,彷彿花開的一瞬間便遭摘下,滿地是嬌美年華裡的年輕女生,在被迫踏著倉卒而激烈的舞步,最後葬在她無意又刻意的腳根下,碎成小瓣。沒有人會再想念她們。
在第五天的早晨,在她的腳底下,我總算徹底嚇得驚醒過來。過於綿長的潮濕春季中,長年是陽光明媚的天氣,吹進室內的風卻是涼沁、甚至是寒冷的。背上一身冷汗,我又想起她一腳踩在鮮活的花兒上,甚至是無聲的,連被踩碎至撕裂的聲音都不值得發出。
這種靜謐比所有情景都來得可怕,令我想像出躺在肉桌台上被割下肉片的豬,痛在心頭卻吭不出半聲,只能用它空洞的眼珠定在路過的人上。
前往工作的路途上,我滿腦子都是那漆黑的大片天空,正上方種植了一顆碩大的月球,它在不停地放大、靠近。我畏懼入夜後的光,於是闔上眼,幻想自己縮小如豆莢一般埋進泥土內,它卻依然咄咄逼人,幾乎逼近到鼻尖前,我早已走投無路。即使是閉上了眼,卻還是從透光的眼皮後看見那隻東西,彎下湊到我的鼻子前。
啊——
急剎聲戛然而起,劃破了寂靜也劃破了小腿的肌膚。任由前籃的信件掉落遍地,失去視覺的世界依然有嗅覺,從遠方一股芳馥朝著我的方向湧來,像海浪,一陣一陣,一步一步——
放過我,可以嗎?
連忙睜開眼,卻是她清秀的側臉擋住了光線,埋下頭在端詳著血液冒出的橫切傷口,手上拿著繃帶卻沒有動作,最後只拙劣地圍著小腿捆了幾圈。我明明驚魂未定,卻頓時被她的出現撫平了心悸,忍不住用視線描繪她的五官。習慣弱化色彩的人,今天也罕有地塗上了紅唇。
接著是鼻孔、鼻尖,悄然把她的鼻息吸進體內,不慎燙穿了心臟。
再來是,混濁無光的瞳孔和滿溢的淚液,浸濕了那對極罕的花瓣,溶化的可角蜿蜒成血狀的河。
她抬眸,神情像極了身陷劇毒的人。
我只感覺自己一直以來的掙扎與逃脫都淪為徒勞無功,蓄積多日的意志燒得一點不剩,蒸化成大量過剩的水汽。我擦去了她嘴邊的那道痕,沸燙的指尖卻把它烙刻成印。
「對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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