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自己的不辭而別,我從未想過會令她如此難過,這叫我暗自內疚了多天。無論是窗簾上的塑膠花,還是床上氣息極弱的她,都被強行刻在心上的某處,適時叮嚀不能重蹈覆轍。
我知道她一向十分依賴月亮和夜晚,封上了縫隙使她夜夜難眠,總是要靜待我熟睡再掀開窗簾,縮在窗簾後,借傾瀉的光線閱讀。我怎能不知道呢。
「我的背後住了一隻吃光的生物,在晚上出沒,在每處反射光線的地方盯著我。」盯著黑漆漆的天花板,我忽然對她說了。說罷便像完成了某種目的般,無需再努力撐起輪廓,縮回枕頭裡,不敢聽她的回應與安慰。越是恐懼越好奇,如我所願沒有得到她的回應,只有微弱的呼吸聲。衝口而出的話本就不希望他人聽見,卻也是最希望有誰傾聽的。
背對背的單向對話,久得說話早就瀰散在空中,再次醒來就能假裝無蹤。
「我知道。」她喃喃自語,讓人懷疑是否在說夢話,即使我從未聽過。輕柔的聲線有種意猶未盡,我忽然後悔莫及,這才發現自己無法承受未知的後果。
我在等著接續的話,卻只感受到從後伸出的雙臂,有如以往無數個停滯的瞬間,那雙無形的手也會纏繞全身,攀藤植物般從張得極大的毛孔中吸食光,直至我放棄睜眼。熟悉的恐懼使我反射性地弓起身體,後來我發現,像鴕鳥一樣把頭藏起來會更快到達早晨。那雙手卻交握在我的心臟前,像是一個上鎖的儀式,明知道小狗離不開主人,卻還是要在牠的脖子上扣上頸圈。心臟跳動的頻率過高,力度之大,使那雙不安的手也在抖動。
「不要怕。」身後的人如是說,聲線卻有點不穩如水上浮舟,那怕泛起一圈水波也能翻倒,不知是在安慰著誰。其實我早就感覺船在滲水了,一艘怕海的人築成的小舟卻硬是被風推進海洋,遲早也是要翻倒的。船長卻仍然不放手,抓著船槳使勁划水,即使腳下已經全是海水了。
他躲在她身後,看她沉默的動作。她說前方霧氣好重,模糊了視線。
她不再作聲,於是我們又回到長久的沉默中。
新一陣浪潮又過去了,水面回歸平靜,他悄悄堵上了船尾的洞,熟練地倒掉船上的海水,然後首次接過船長的船槳,朝未知的前方划動著。
月光很亮,甚至能照亮數千米下的深邃海底。他掀開了簾子,直視水紋下埋伏著的那隻巨大水怪,瞪著一雙幽綠的眼睛,盯著獵物。
我給他遞了窗簾上的一支花,尋到出口的月光都聚集到那個小孔,照在她已然熟睡的臉龐上,一切都恰如其分地溫柔。我反射性地緊閉上眼,只聽見花朵撞擊水面的聲音,和海下湧出震耳欲聾的尖叫聲,剎那過後,歸於寂靜。只可惜她已經倦透了,沒能見證這個重要的時刻。
再次睜眼時已是黎明,我彷彿又夢到之前的夢境。小孩們又在為金黃色的天空歡呼著,這次的太陽卻從海下冉冉而起,他們叫喊著:「日出了、日出了!」
清晨終於得以有縫隙闖進室內,夜晚悄然落幕,那彎新月卻遲遲不願意歸家,半透明似的躲在白天後的邊緣。我盯著它良久,直到窗外那棵樹上的早鳥鳴叫。
春天真的要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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尋常日子還是尋常地過著。
窗簾上依舊插著各種鮮艷如初的花枝,以減法的腳步在目送每個夜晚。根據她的說法,花朵們生長時依賴著陽光維生,逝去後自然要以另一種方式繼續活著,承載著倒流的回憶,直至回歸起點,如今她們逐一功成身退,總算圓滿。他有點訝異,不管是對她一如既往奇特的想法,和從她口中流出的這番說辭。
她如此說時,側身坐在工作台前,手握兩支有色花枝在左右挑選,白皙的臉沾染上大方的午後陽光,彷彿長出了那個夢裡日出下的海。難怪植物都愛追光。
他倒是沒想太多,由親手敲出裂隙那天起,他就注定燒斷了身後的回頭路。原來他只欠缺某一刻的衝動和勇氣,餘下的九十九步,自有定奪。
那個東西還是會在深夜時分不請自來,有時候依然踩在他的影子上,偶爾試圖發出詭魅的聲音魅惑人心,某些日子則會鑽進他的夢境裡伺機而動,一夜夢魘叫他輾轉反側,幸好他漸漸記不住夢了,習慣性地活在當下。最難過的夜裡,他會坐近窗邊,想像自己走進了花園裡,拿起地上的落花,一朵一朵焚燒成灰燼,一盞盞火焰短暫的燃滅,排在他與晦暗之間。他總能靠著幻想撐到天明。
某天,他在工作後拿著一封信回家。那是一封熟悉的信,從遠方的國度寄來,大概是沿海地帶,湊近竟能細嗅出鹽的味道,連他拿在手上都覺得有點粗糙。信上寫著她的全名,沒有來信人。生疏的稱呼,一筆一劃幾乎像雕刻的筆跡,比當初他在外面觀察她還要謹慎,可能是寫信的人知道,只要含糊了其中一個小部件,她就再也不會當真。
他知道她不喜歡跟其他人共享閱讀的空間,只把信悄然擱在她的桌上,便前往煮晚餐。他準備了好幾個菜式,全是她喜歡的,卻見她把信折好,重新裝進信封,然後難得地吃完了一碗白飯。他們的生活中總是充斥著大量的空白時刻,沒有言語或動作,甚至停止了自己體內的對話。直到入睡前,她才說:「我想回去看看。」
她沒有說要回去哪裡,他卻了然於心。兩人蘊釀好的睡意全失,索性坐起身來,依靠在窗簾前。
他點了點頭,沒有作出任何的評論,腦海裡第一時間浮現出自己一手創建的花園,一開始無意埋下了一顆種子,在他沒有注意的時候,已經在土壤下紥出延綿的根。驀然低頭,腳下早就私自長出無數的花朵在任何角落。她們是任性的,也是最真實的,從不撒謊。一旦種下了,必然要繼續生長。
「要把花園燒毀嗎?」他曾經以為自己十分用心地栽種著,直至今天,他才發現自己只是被困在內,幾乎是異化勞動的耕種者,使他忽然想起了被花朵們豢養的夢。如此想著,他著實有點生氣了,竟想著要策劃一埸殘暴至極的反擊。反正如果她要離開了,他也不會回頭。
她愕然地凝視著他的臉,他的眉頭都蹙出一痕痕皺摺,脾氣如此穩定的人,竟然也會露出像魔鬼般的表情,一下子讓她產生錯覺,那頭藏在他心中的怪物從皮膚底層,一頭竄到最薄弱的表層,如同恐怖片裡帶著人皮頭套的殺人魔。她不感到害怕,只是湧出一股心疼,比在此之前所生的每一天,每一次出現的情緒都要強烈。
於是她把自己圍了起來,成為一個很小很小的球體,非常小心,以免自己的刺會突然突出,躲進了他身後那圈破碎的影子裡,被床單凌亂的紋路割出光暗鮮明的小塊,並把頭靠在他有汗濕的背上。現在她已經學會不把所有話都一一訴說,例如自己曾經也有過相同的想法。
那時候,她甚至已經走到花叢的中央,握住了一支點燃的蠟燭,最後火焰都燒盡了,她卻只能任由燙蠟滴滿自己的手,燙出一個個淺紅的印,看著它們在入夜時變深。手上的燙傷後來都退了,她卻一直記住了痛,也總是要藉由痛楚才得以明白某些道理。
把花燒了,不代表她們不會遷到別處生長。
「留著吧。」她明顯感覺到他的背僵硬了,像一把拉緊的弓,蓄了全身的能量,才發現沒插上箭,鬆開的弦線顫動著。他哭了。
「下個春天來臨前,我們會回來的。」
到時候,該會是滿地的花種出新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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