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帶著外地採來的種子來到花園,還記得她們盛放時該有的奇異色彩,紅的黃的像要成為世界的中心,在舞台中央的聚光燈下搔首弄姿,妖嬈的最難靠近,才不怕被異色射燈染得不倫不類。這類種下了各種奇異的花卉,都是從世界各地搜刮回來的,像是一枚枚英勇徽章,成熟時鋪灑滿地,終成為埋葬某些人的浩園。
徒手挖開某處泥土,將新種子埋在地底,說聲再見,然後在不久的將來將會再見。我所指的不久將來,並非那種寒喧客套卻後會無期的道別,而是字義上的不久,花期大概已縮短成僅一個星期的時長。溫室外有一棵參天大樹長駐,時常掉下來末葉細枝,於是有天我隨意撿起了一枝樹枝,正好跟我的身高相約,將它插在花叢的中央,讓它突兀地矗立,等待連它都不再突兀的那天,淹沒花室。
自從某天心裡刮起大風,那池池水就泛起越多的漣漪,先是一圈圈向外暈開的漣漪,繼而成連綿波紋,之後湊成池邊拍打的浪,花開的時長就越發短暫,地上的花堆疊得幾乎沒有縫隙,織成了那個防止滲水的花網。
雖是如此,花的數量卻維持在最初的數量,只見花謝的越來越快,地上的落花卻像是被誰定期撿走,始終是薄薄一層如柔軟鋪開的毯子,無法堆疊起來。我好像猜到什麼了,在那家枯木色的屋子裡,偶然會透出一兩抹似曾相識的紅綠,倒像小獸誤入洞窟,伸出小手向外求救。
忽然雙頰通紅,喘不過氣來的泛紅,興許夾雜了或羞赧或感慨或期盼,各種難以啟齒的情緒。
一周只有一天休假,所以只有一天空閒的白日能照料花兒們,剩下的時間交給陽光引領她們仰頭。問為什麼從不在黑夜裡澆花,我一般只微笑不作聲。我的屋子裡沒有鏡子,信件再多都會趕在日落前完成工作,回到家裡,拉下厚實的簾子,把臉靠在粗糙的紗布上摩蹭至發熱。
人們無法理解沒有接觸過的事物,甚至連幻想出一個雛型、一個輪廓、一條邊線都做不到,大腦為了合理化空白的區域,只能通過實有的事物形態,拉伸變形,強行用它解釋未知,自以為是。
入夜後的世界不能有光,那裡有個東西以吸食光線為生。曾經我也是敢於訴說的人,想要努力證明,攀山涉水卻撿不了它一根毛髮,然後聽見那些無知的人思索良久,恍然大悟地說:「啊,是像貓一樣的小獸嗎?」彷彿我只是有恐貓症或是貓毛敏感的小病,如此輕描淡寫。
那是我極端討厭的類比。貓、小獸、各種生物,甚或是一個輕浮的感嘆詞,都足以叫我呼吸困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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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了猜測,心中始終浮躁不定,以致於一連幾天漏送了信件或是迷了路。在這座住了許多年的小城裡,每塊地磚都印有我的腳步,迷路就像忘了家裡的洗手間在哪一樣可笑。
直到手上只剩下最後一個信封,腳踏車就自動飛奔了起來,甚至都沒有意識到是自己的腳在踩動它,一恍神的時間就來到街角的信箱前。我如常被那半掩的窗戶吸引,卻只窺得一片黑,裡頭的人不見蹤影。無聲的黑暗掀起了一陣無名之風,池面水波盪漾折起了扇面般的皺摺,把天上的雲斬成千萬棉絮,悶在心頭。
我揚起頭,天快要黑了。
頭一回粗魯地把她的信件塞進筒口,轉身就要逃回家,卻由得腳踏車裝上我,載往反方向的花室再把我拋棄。我在心裡責罵著,狂吼著,直到一腳踩在軟爛泥土上。地上的花依然不多不少,可能花室裡住了一頭吃花的怪獸,看她們成長繁殖,再一口把萎靡的藏到肚底。
「你要這些無用的來做什麼呢?」我問。
為什麼不讓她們堆疊成浪呢?
身後的花在一朵朵埋進怪獸的肚中,形成如潮退的連島沙洲。影子要被池水沒掉了,回過頭,卻見她踩在影子邊緣,環抱著一籃子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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