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國膠片無銷貨,市面上流通的正是美國膠片,林槐生與美國人做生意,首要爭的還是能穩住前景的錢,假使資金堵住,付出的心血也容易成枉然。好在他從前和同事合拍的影戲銷路順暢,座無虛席,令他囤下一筆豐厚的資金繼續籌備新戲。他這時候有好幾個拍檔,一個叫馬霖濡,一個叫秦楚明,他們在映華影業同時做制片人也做導演,話語權不低,業界名聲也夠響亮。天津一家報刊劃出文藝界面供影評曝光,點評的多是他們映華影業出品的電影,他們拍新聞片也拍長故事片,長故事片的類型主要集中在倫理、黑色偵探、武俠古裝和摩登風月,三人各自有擅長的類型和傾向,胸襟不貧乏,視野也在逐步開闊,確實稱得上上海電影界的佼佼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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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槐生善拍倫理片,不只是愛情的,還包括家庭和社會問題的片子,影評人寫他常常借此針砭時弊,發人深省。這回他倒是輕松一些,拍的是羅曼蒂克愛情片,可劇本是馬霖濡寫的,這位風月場老手的筆觸忽然有些浮誇,還攙了點牛鬼蛇神的色彩在裏面,因此,陳沛蘭粗讀一遍以後,有些枉然,又聽見跟她一同從新加坡到上海的小劉一會兒吱吱吱憋笑,一會兒哭得眼淚滴答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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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故事講的是上海名門望族的一對同父異母兄妹的亂倫紀事,妹妹梅琳患了一場大病去世,兄長梅豐在半夜看見她的鬼魂,梅琳總算可以不顧一切地向兄長控訴,在世之前父親重男輕女,驕橫跋扈,母親羸羸弱弱,任人擺布,而她生來就是個被欺負的怪小孩,得不到父母親的寵愛,又不經意受初戀情人的誘導吸食了鴉片誤入歧途而患上惡疾,正當她病如蒼白死鬼之時,兄長越來越上正道,成為人人敬仰的正人君子,並且有一門婚事,對方也是名門望族的大小姐。他們一家人都極少關心她,父母親倍愛他勝過她這一將死之人,足以激起她的嫉妒絕望和恨意,而這嫉妒裏又摻雜著絲絲密密的愛戀,穿針走線般繞成一團海棠紅的毛線球。梅琳沒有喝下孟婆湯,而是借了一禮拜期限,做一個人形孤魂,要還她女兒身逆從前境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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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蒸蒸發亮,雲海翻浪,梅琳重新回到舊宅,琢磨著是引誘梅豐跌進鴉片陷阱,還是在虛實紊亂的深夜裏摒棄做人時與他根深蒂固的血緣聯結,再放肆地諂媚他,勾引他,諷刺他,背叛他,玩弄他。梅琳認為兄長厭惡鴉片,清高而不好淌進這個混沌局面,可她又不自信先前的血緣羈絆能讓他愛她。梅豐見到梅琳的鬼魂以後嚇了一跳,她還是穿著那身玫紅錦繡鳥旗袍,坐在鏡子前正思慮。肝腸寸斷,她百般勾引他,在最後一日流著淚說兄長我是如此敬愛你舍不得你可你為什麽在我生的時候從不看我一眼啊,她本是要發怒用香爐砸他頭顱,不忍心,又癡癡親吻他,胭脂紅簾子終於垂憐這覆雜的纏綿之事而嘩然一落,結局是他自願飲毒而死,與她共喪黃泉私婚,留下可憐可恨的父母親和驚愕的大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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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劉講,亞當是人,夏娃是鬼,在伊甸園裏偷食禁果沒有被懲罰,最後這結局也是夏娃心之所向,終得其所。陳沛蘭把劇本放在桌子上,摸了摸紮進耳垂的珍珠配飾,轉啊轉,轉得耳朵發燙,卻沒有任何評價,只是問何人要演梅豐。小劉從故事回過神來,蹭蹭鼻子答,是映華影業的演員杜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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霞飛路鳥聲綿延的時候,詹姆斯選了僻靜之處邀眾人共進晚餐,這圓桌圍著的就是林槐生、馬霖濡、秦楚明、杜昱、陳沛蘭和另一位女演員林瀟瀟。陳沛蘭第一次見這部電影的主創們,她猜到林槐生是導演,沒想到正是與自己合作的導演,馬霖濡是編劇,杜昱是飾演梅豐的男演員,而林瀟瀟則飾演梅豐的未婚妻,至於秦楚明,他多半是來湊熱鬧的。這一桌滿漢全席,清蒸水煮爆炒煎炸應有盡有,詹姆斯要了白酒和紅酒,似是不醉不歸。高朋滿座,觥籌交錯,杜昱對著遠道而來的詹姆斯和陳沛蘭做了個自我介紹,陳沛蘭打量他一眼,一下子就能代入到梅豐的角色裏頭,他是襯的,眼神有些飄忽,藏著點憂郁,不知在憂郁什麽,像是一個靜謐的曠野,很渺遠,她忽然莫名其妙就共情起來了。能在曠野裏旁若無人地演戲,她覺得他會是個好對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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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槐生聽馬霖濡和詹姆斯談笑風生,從親身軼事講到創作思路,酒還未下肚幾杯就搖晃舊話,原來又是老生常談,早已在達成合作意願前講過兩三遍。吃飯時人人各懷心事,林槐生也不作話,看詹姆斯繼續逢場作戲,夾一顆獅子頭到馬霖濡空蕩蕩的碗裏。陳沛蘭喝著熱湯,對勺子吹散漣漪,幾只眼睛的形狀,她吃進去,吃到胡椒和魚鮮味。林瀟瀟本來眼睛只停留在馬霖濡身上,無聊起意又轉頭詢問杜昱近況,她說她不太喝魚湯,輕輕把碗推向他,杜昱的眼神裏少了那點憂郁,應該是湯霧洗去的。秦楚明貼心地在給旁人添菜添酒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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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霖濡的聲音最豪邁響亮,他講古,講史,講浪蕩情和夢,講一座都市,然後問陳沛蘭一個問題:「天鵝夫人,妳可知妳為什麽是這個角色的最佳人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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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沛蘭聽後未被問住,放下湯勺,用絹布清雅抿嘴,慢條斯理地說:「我想這個問題應由導演作答最為合適。我不明所以然,只是清楚地知道我要演一個癡情的中國女人,」她說到這裏忽而笑看詹姆斯,眼睛彎如月牙,繼續道:「應該說是個女鬼,可能老板想要我多多嘗試一些新的角色而給了我這個機會,至於我是不是最佳人選嘛,那真的要問導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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眾人等待答案,林槐生接到問題,淡笑:「我第一次見陳小姐,就被她眼神裏的懷思吸引,不是對男女之情的懷思,而是讓人猜不透拿不準的眷戀,梅琳這個角色需要這樣的眷戀。詹姆斯先生說要多一些特寫鏡頭,與我之前所想是異曲同工之妙,我們都看到了陳小姐眼神一動的故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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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沛蘭聽著卻有些不舒服,褒貶易辯,這話卻在褒貶的中間做模棱兩可的模樣,且旁人的評價有如加之於身的枷鎖,時刻以演員的身份禁錮她,好似她不是個有血有肉的人一樣。她怕她敏感,敏感到連心事都藏掖得當,不知愁悶。她是無話可說的,也不予奉陪客套話,繼續喝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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詹姆斯開口道:「林導的眼睛果然犀利,是這麽說吧,眼睛?哦,是眼光。希望以後能把婕斯敏介紹給你們,婕斯敏是天鵝的北美經紀人,她向我力薦這位美麗大方的華裔女演員來上海參演我們安吉拉投資的電影。我想你們應該知道,天鵝早前演過許多角色,一開始是女酒保、東方面孔舞女、唐人街裁縫店的女孩,諸如此類,後來是有極強報覆心而神秘的女性,一度吸引票房,婕斯敏再三提醒我不要小看天鵝,那我想她應該能勝任許多不同的角色,例如梅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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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霖濡拍手叫好,附和:「對,陳小姐能來參演我這個劇本實在是太好了,」然後介紹道:「我們杜昱先生以前是戲劇演員,在戲劇社與上海活躍的劇作家們一起合作過,我和他認識源於一九二四年,我在當地的文學研究會與其中幾位劇作家們探討文藝理念,正好和他相識相知。像我這樣的筆風和故事恰好也是有緣吸引到了同期寫浪漫愛情故事的小說家,按報上講就是鴛鴦蝴蝶派嘛,當時我們在探討中國的戲劇、小說和電影的發展理念,杜昱先生就提出了自己的見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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詹姆斯略有耳聞,但不能完全明白。杜昱即刻謙虛地搖搖頭,趕忙說:「其實我沒有什麽見解,著實班門弄斧,我演的多是愛情故事裏的角色,經驗上比較熟悉,觀眾也愛看,僅此而已,」轉頭補充:「林瀟瀟小姐是我的老搭檔,我們曾經一起排練《西廂記》,在豫園演過一回,後來陸陸續續參演映華的故事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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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瀟瀟有些錯愕,轉瞬含羞一笑,她的美是更為內斂的,眉毛嬌俏如幼蠶,眼圓鼻細,茶覓朱唇,芳香留齒。她常演苦情戲,然而一樂也是有風鈴的絮語在輕撫人心,極為動聽。這讓陳沛蘭憶起:嬌羞花解語,溫柔玉有香。林瀟瀟溫婉地打趣:「我本想說不再參演這樣的故事了,總是孤苦伶仃的,不是被辜負就是被欺負,我都要有些厭倦了,可是槐生還是來找我演,說這次有上海以外的女演員來合作,我忽然就期待呀,不然我天天對著這些面孔,都提不起精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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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槐生和陳沛蘭不約而同地笑了。陳沛蘭終於開口:「林瀟瀟小姐,希望我們能一起愉快地度過這幾個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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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非常榮幸能跟陳小姐合作,還請陳小姐以後多多指教我,給我講些好萊塢的故事,我有心學習學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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氣氛熱絡,秦楚明舉起酒杯,聚集各位酣暢淋漓碰杯,「各位,今日我就是個無名氏,來瞎湊合的,請大家不要介意,允許我自罰一杯賠罪,」說完一飲而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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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槐生也難得飲盡,沒幾杯,結束的時候臉已有些泛紅,而馬霖濡更是喝到抱著凳椅作嘔,詹姆斯酒量尚佳,也側歪著頭閉眼,秦楚明和杜昱是最清醒的兩個男人,做貼心身後事,陳沛蘭與林瀟瀟則在旁觀,不插手也不在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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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位佳人開始秘語,林瀟瀟與忙得漲紅臉的杜昱換座位,靠攏陳沛蘭,為她倒一杯熱茶,講:「陳小姐,妳能來我真的很高興,我本乏善可陳,見到妳心思都順暢許多,」她輕掃一眼馬霖濡逞強的模樣,清理幹凈後少了些風流倜儻,她重聚視線到陳沛蘭的臉龐,有些不好意思地說:「他們仨是好朋友,一個唱紅臉一個唱白臉,夾中間的就是槐生,在廠裏他們不總是一起出現,但每部戲結束後他們定會聚聚喝上幾杯,興致一高就變成這幅模樣,還請不要見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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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沛蘭輕笑:「我確實不歡喜這類場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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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瀟瀟點頭:「我也不歡喜,經常避得遠遠的,遇到這種狀況都當是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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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聲細,但林槐生聽見了,便讓阿歡帶人來把馬霖濡扛走,自行請詹姆斯起身一同出門食煙,杜昱和秦楚明坐下喝兩杯茶,總算是告一段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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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瀟瀟撫一撫杜昱的手背,湊到他耳邊用只有二人能聽見的聲音講話,似埋怨又似慰藉道:「下次你就不要再做這種事情了,他死是他事。成天出入風月場所,他自己還不想要命咧,你何必自討苦吃,管他那麽多作甚。」杜昱聽後擺擺手聲稱沒事,林瀟瀟見慣也不繼續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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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沛蘭道別後離去,屆時有小劉陪著,婀娜的背影將這紛紛擾擾的狼藉一掃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