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程師抬起手,輕觸眼前空氣,透明顯示板頓時亮了起來。
各項數據在眼前跳躍展開,裡面包含不停變換形狀的幾何圖形,數字波浪般高低起伏的量表,這些數據以顏色標註優先等級,不同色彩迅速變幻著。
高腳鐵椅子自動調整角度,順時鐘從左向右轉動,周圍的十幾個顯示板,由細長機器臂操控也配合著移動,讓工程師能一次閱讀盡量多的數據。
「第二期工程順利完成,各項指數正常,先播種二十個單位的R5測試。」
「例行能源報告,養殖棚已經三期的能源消耗都高於預計1.2%。」
「消耗出現異常,立即檢查耗損原因。」
腳底下是忙碌的箱型機器人,它們類似過去舊地球的掃地機器人,外型扁平移動快速,並且有耗電量低優點。主要負責傳遞小型零件,或是鑽入基地的各個角落,檢查各類異常問題。
這座補給基地體積旁大,曾經是驕傲的殖民地先鋒旗艦之一,但一次任務中主引擎故障,總部評估維修成本過高,便決議讓它停在異星的地表上,作為來往前線的中途補給站。
後來以這座補給基地為中心,由機器工程隊不斷挖掘,刨去砂土挖掘出大量地下空間,用來測試新品種的植物,是否能在輻射中生存。
因為輻射對人體有害,那裡對公民是禁區,通往地下區域的通道,被數道厚重的防輻射門嚴密隔離,只有無生命的機器才能通過。
一切井然有序進行著,這裡是他的領域,得心應手的感覺讓人安心,但實在有太多的工作需要處理,工程師拔出左手腕的連接線,插入椅子扶手處的連接孔。
像融化的冰山之水,冰冷的感覺順著管線流入身體,工程師脖頸不由自主的抬高,整個人的後背緊貼著椅子,因為更多數據緊接著而來。
他們有的紅色、藍色川流不息,這次不是透過顯示板,而是在視網膜前滑過,構成浩瀚的數據之海。
很快左眼畫面被切換,剛才派去的箱型機器人,將所看到畫面以影像呈現,粗步判斷是電線漏電,工程師手指輕敲下達指令,派出庫房中的維修機器人。
整個基地的事物,都在他一人掌握之中。
專心投入數個小時後,工程師突然將自己從雜亂的數據中抽離,因為眼睛實在太酸澀,雙眼的眼球又乾又燙,他扭動僵硬的脖子,關節便發出一連串的咖咖聲,過勞的脊椎彷彿也在碎碎念抱怨著。
再撐一下就好,剛好也到吃飯時間,處理完手上這筆資料,到時就讓自己好好休息一下。
『工程師請注意,有緊急需求。』
說話的是主機海倫娜,擁有最先進人工智慧,是這座基地的全能總管,她講話穩重有條理,略帶點生硬的俄羅斯口音,這讓電子音顯的更人性化。
『爵士要求與您會面。』
「時間抓的也太準,他真的不是故意的嗎,現在是休息時間,我可是不會工作的。」
工程師手摀著額頭,雖然嘴上這麼說,但只見他眼皮略抬,便調出金領爵士的資料。
「爵士先生非常健康,而且他的健身計劃很成功,體脂又下降了。」
『在您休眠期間,爵士長期無法進行正常的社交活動,導致出現輕度憂鬱的傾向,他要求行使他應有的基本人權。』
「基本人權?他居然跟我提人權,他到底有沒有找代班的人,累積這麼多工作,這些工作量起碼要三個白領。」
雖然有主機統整所有資料,並簡化大部分程序,但根據總部的人類守則規定,所有指令都要人工做最後確認,機器只做輔助的工作。換言之整座基地的運作,還是需要由人來管理。
處理數量龐大的枯燥工作,感官因為疲勞已經漸漸麻木,但聽到爵士任性要求,工程師一怒之下扯掉連結線,眼前那些數據潮水般退去,而他的怒火才正要爆發。
「現在要我丟下這所有一切,陪他聊天讓他不憂鬱,滿足他的人權?當然可以,這一點問題也沒有,我先找個人幫我代班,有人要自願嗎?」
工程師刻意提高的聲音,在主控室內迴盪,他身邊的機器臂不停左右移動,想將顯示板湊到工程師面前。
「大家別這麼冷淡,我保證很快回來,不然我請吃午餐?」
回答他的只有四周來往的箱型機器人,他們緊貼著地面,快速根據既定路線移動,發出細碎的滾輪聲。
「我想也是,因為這裡根本沒有其他活人,而且重點是我不是醫療人員,他有病就該看醫生!」
推開不斷湊上來的顯示板,工程師一腳踢翻腳邊箱型機器人洩恨,就像個孩子般無理發怒。
「給我聽清楚了,叫那傢伙自己向本部調請,或從直接喚醒一名正式的醫療人員,不要再找我了,我工作堆的跟山一樣多!」
『好的,會確實轉達您的訊息。』
主機的話像是一桶冷水,瞬間澆熄了大半的怒火,想到如果拒絕那位的命令,有可能被結束輪勤,回到維生艙中以最低營養維生。
「等等,我不是那個意思。」無力感壓彎了腰,工程師沒了剛才憤恨的氣焰,他雙手抱住頭,手指緊抓著頭髮。
他覺得自己很可悲,因為憤怒感已經一點也不剩了,只要想到又要被強制冷凍休眠,簡直比坐牢還痛苦。坐牢還能發呆做個白日夢,但在那片無盡黑暗中,只能擁有模糊意識,困在昏睡跟惡夢中間。
只要忍耐一下,很快就會過去,可以撐過去的,就跟之前一樣。
工程師用盡全力深呼吸,讓肺部吸滿了空氣。
「我可以的。」他深吸一口氣,「我可以、我可以、我可以、我可以、我可以、我可以、我可以、我可以、我可以、我可以、我可以、我可以、我可以、我可以、我可以、我可以、我可以。」
他一遍又一遍,就這麼喃喃重複著,像是在鼓勵,又更像是催眠,「我一定可以的,我不能沒有這份工作,可惡啊啊啊!!」
硬逼自己將肺裡的所有空氣,連同不甘心都擠光,當工程師重新抬頭時,所有情緒盡數收回,沒有洩漏一絲出來。
他看著幾台箱型機器人互相推擠,將翻倒的那台翻過來,雙眼無神的靜默了幾秒說道。
「請幫我轉告爵士,我很快就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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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控室位於旗艦第三層,工程師搭上電梯然後這麼想著,沙丁魚差不多就是這種感覺吧,沒被問過自身的意願,就被塞進狹小的鐵盒,然後空間小的連轉身都辦不到。
此刻他被好幾台機器夾在中間,左邊的清潔機器人攪拌著清潔液,隱約散發刺鼻的氣味,這時維修機器熱燙的機殼突然靠過來,工程師下意識閃開,結果不小心踩到底下的箱型機器人,圓扁的機器慌亂掙脫,用鏡頭掃了幾下始作俑者,然後將身體整個轉到另一邊。
雖然它沒有臉,但工程師覺得它在嫌棄自己。
即使很想站到靠牆的位置,但每一層都有機器來來去去,他總是被擠在中間罰站,只能靠大腿保持平衡。通勤電梯不斷往下,如同進入巢穴的更深處,最終來到位於核心處的第一層。
當來到這間特殊的隔離艙前,工程師先是做了幾次深呼吸,才使用領口的徽章,透過最高權限代理人的身分,解鎖打開隔離艙。
跟其他艙室相同,顏色基調是統一的白色,但隔離艙內只有一排冷硬的鏡牆,它們倒映著工程師沒有笑容,已經戴上自我保護面具的臉龐。
「真高興見到你。」
快的只是一眨眼,鏡子從反射調轉到透明,房間主人便出現在工程師對面。他正用毛巾擦拭臉上的汗水,光滑肌膚下是精實的肌肉,手臂及肩膀的線條無可挑剔,那是經過精密計算,長時間運動帶來的成果。
「好久不見,我最喜愛的最佳員工。」
也是你唯一的員工,工程師只敢在心裡補充。
爵士顯然剛運動完,他有著金色微卷的柔軟短髮,襯托他白皙的膚色,五官輪廓稜角分明,長相俊朗斯文,下巴鬍子修剪的一絲不苟。
他們兩人中間是透明的隔離牆,可以清楚的看到彼此,但工程師清楚這名特殊隔離人員,除了打開房門這個選項外,能隨時能調整這面牆的顏色,要霧化還是透明全在一念之間。
爵士的房間還擁有獨立外接換氣系統,優先提供熱水及飲食,至於房間內的擺設,只能說一切都恰當好處。
牆上鮮豔精緻的油畫,裝滿各種精裝書籍的書櫃,還有大片裝飾玻璃,時刻撥放著模擬風景,為房間主人紓解壓力,除此之外還有位在房間角落,會自動彈奏樂曲的鋼琴,搭配鼓點跟電子貝斯,共奏出舒緩的旋律。
爵士慢慢活動著脖子,做著伸展肌肉的動作,他的嗓音溫和中帶著某種魔力,接著他語氣友善的發出邀請。
「時間真剛好,剛好是吃飯時間,要一起吃飯嗎?」
工程師動作僵硬的搖頭拒絕,冷汗早已浸濕了他的衣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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