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在陳理的中學生活裡發生了兩件大事。第一件事是他揍了瘦仔,揍到臉上,牙齒吐了出來,在地上滾了好幾圈,那時瘦仔堵在樓梯旁,正打算教訓陳理,教教陳理什麼叫識相長眼。以那天為分界,陳理再也不與他們混了,獨來獨往的,眼神變得更銳利。第二件事是他被調到最後一排了,老師的目光從前在他身上是駐留一會,輕點兩下,便飛了,現在已經完全略過了,彷彿班上多了個坑陷,看不得,便跳過去,讓目光接到前排的同學身上。「你已經失去了我的耐心」那眼神像剝了皮的肉,血淋淋地,沒有試圖遮掩,陳理最看不得這個了,他怕血肉,怕赤裸的事物,這讓他難受,但他卻正面承接了下來,像接過一盆溫熱的洗腳水,很自然,認命似的。他一下課就走出教室,不待留。
陳理既不是反抗式地跟著群體遊蕩,又不是儕身主流地依著制度上爬,他常常在下課放學後一陣緊張,猶豫,走前門回家還是躲在階梯下抽煙,他選了第三條路,去後門。後門常有書攤擺,那天陳理在書攤上買了三本打折過的書,他從沒認真讀過小說,這次拎在袋子裡晃,竟有種沈甸的成就感。他花了兩個星期把三本書讀完了,一頁頁翻,像抽出被裡的棉絮一樣小心,之後又去了一趟書攤,這次買了五本。
後門的樹枝葉拉出,伸長到馬路上,把陽光打散,馬路震動,地上的陽光也震盪,濃塘心晃了開來,攤販一點也不注意著馬路,在樹下打盹。陳理有些震驚,他有一種懷念的感覺,這景色似乎從很久以前便開始了,那時候人也懶,陽光也濁,這不是永恆的,卻可以短暫地待著,平緩的,包容的。
陳理問攤販,你每天都在這裡擺嗎?攤販拉起帽沿,抹一把鼻子說,每天都來,警察來了才收走。怎麼了,喜歡看書?陳理說,喜歡,我以後再來。
陳理回家,爺的書房已被清空,如同父親的承諾,年底收拾,現在拿來當儲藏室和備用房間,窗台上擺了兩盆多肉植物,少喝水,幾週不澆都能活,它們迎著海風,向陽,像從前屋頂上刺骨伸出的天線,一個勁地往天空鑽。陳理把買的書壓在相冊上,那裝了爺爺所有的相片,現在被壓在抽屜底下,最下層。
父親問他,今天是要去碼頭嗎?陳理說,去那邊散步一下,晚餐前回來。父親說,我看見你把你爺的照片都收在一個相冊裡了,整理得很整齊,很好看。你現在喜歡做什麼,陳理?陳理說,讀小說,有種平靜,以前的浮躁彷彿安靜了下來。父親說,挺好的。對了,你今天記得早點回,7:30前回家。今天吃蝦,很豐盛。陳理說,好,我走了。
碼頭的石欄杆上有裂痕,陳理撫摸,縫隙生苔,摸著滑滑的,嘴裡頓時一陣乾渴,往褲兜裡掏,才想起自己已經不抽煙了。海上一艘輪船駛過,在傍晚水彩似的天裡,亮起了霓虹燈,五顏六色的,跑馬燈從船頭閃到船尾,再反覆重來一遍。鄰鎮對岸的燈點點,鳥澎湃飛起,好繁榮,好喧囂。陳理想起學校校門前的馬路開始動工了,似乎換了領導,這次的效率提高很多,那大把的煙和焦油味飄滿了整座中學,整條路轟轟震響的,也很繁榮。他估計一年內就會完工。他開始想像,在新修好的熱氣騰上的純黑色柏油路上,騎車,一直騎,騎到馬路盡頭,這樣,就能尋到歸屬?
他不知道自己還要來碼頭幾遍,來了,走了,下次又來,每來一次,那種鬱悶的情緒就漸漸消散,最後連它原本的樣貌也摸不著,想不起了,只剩矇矇矓矓的空白橫在中間。
陳理是這樣打算的,今晚晚餐,先夾菜配飯,最後再剝食完整的幾尾蝦。那時候的電視應該已被父親打開,父親左手抓一罐啤酒,躺在椅上,用力弓背伸展,閉闔的眼睛拉長了,舒坦了,長年壘疊的頸部痠痛,一口氣應聲卸下。新聞的播報聲與廣告就在客廳趟,像壓扁的空罐子響,不過也沒人看,純當背景聲用的,大家都只是想沉浸而已。
路燈亮了,是時候了,陳理跨上單車,就這樣溜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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