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月在冰冷的地方中醒來。她的身體蜷縮著,四肢僵硬而酸痛,彷彿被擠進了某個狹小而陰暗的空間。她試探著伸手向上,手指觸碰到一層堅硬又略帶粗糙的物體,像是紙板。水月屏息,稍稍用力將紙板頂開,刺鼻的塵土氣息迎面而來。當她掙扎著從狹小的空間中爬出來時,才發現自己竟然被塞進了一個大紙箱,藏匿於深宮齋儲藏室的角落。
這個地點與當初跟紫說好的不一樣,讓水月心生疑竇。紫從不會輕易改變計劃,除非遇到了無法預測的變故。一定是出了什麼事。
水月正欲環顧四周,卻猛然注意到對面的角落裡有一個人影蜷縮著。房間內黑暗瀰漫,空氣濕冷,讓她無法看清來者的面貌。
水月深吸一口氣,將符咒與小刀取出。她的指尖沿著冰涼的牆壁緩緩滑動,尋找電燈開關,同時眼角餘光始終緊盯著那不明的身影,準備隨時出手。
「呀!」
燈一亮,角落的人影便發出驚呼。原來那個人影是艾蕾莎·瑪莉斯塔。
「艾蕾莎,你怎麼在這?」紫再次往室內掃視一圈,毫無頭緒地說道:「話說,我不是應該在你們家才對嗎?」
「是紫小姐吩咐我把您送來這裡的……」艾蕾莎小聲說道,聲音裡還透著一絲顫慄。
「紫為什麼突然決定要轉移陣地?」
「我不知道……她只對我說『來者不善』,而且『對方知道了』。在我離開前,我們的公寓已經因為戰鬥而成了廢墟……」
這不合理,水月暗自思忖道。紫的任務是「假裝失敗」,按理來說不應該出現能夠摧毀房屋的攻勢,她應該要在那之前就收手、假裝被打敗。
「你還知道些什麼嗎,艾蕾莎?」水月盯著艾蕾莎問道。她想知道艾蕾莎此刻如此擔驚受怕的原因。
「紫小姐要水月小姐您別去救她。那個跟紫小姐交手的女人,她……」艾蕾莎話說到一半,頓時渾身一顫,「她不是您可以對付的對手。」
紫要水月放棄營救她的念頭,言下之意即是放棄原先的計畫。艾蕾莎姑且不論,紫是知道水月的實力的。既然她敢如此斷言,那麼對手一定擁有壓倒性的實力。
「那真正的夢枕石呢?它在哪?」水月緊接著問道。
「被……被帶走了。」艾蕾莎抽噎道,「對不起,我沒有派上任何用場。」
原來「對方知道了」是指這件事,水月想道。當然,不排除對方知道水月打算對契約做什麼手腳。問題是對方怎麼知道的?紫是不會開口的。難不成是艾蕾莎?
「艾蕾莎,你怎麼知道夢枕石有兩顆?」水月毫不避嫌地問道。
「紫小姐將真的夢枕石交給我,自己則守著假的。但是對方還是從我這邊拿走了……」艾蕾莎潸然淚下地答道。
「……」
這不像紫的思考方式。紫雖然常做出一些荒誕的事情,但背後的緣由都是合理的。如果要藏起真正的夢枕石,最合理的選擇是不交給任何人,尤其是初次見面的艾蕾莎,而是把它藏在某個物理上難以被找到的地方,例如埋在土裡。
水月決定晚點再去糾結這些細節,現在的當務之急是止損,即是把紫救出來。儘管紫只是個式神,甚至不是人類——但她對水月而言已然是家人那般的存在。水月永遠都會把家人的安危置於自己之上。何況,水月當初就是以自己的性命為代價將紫召喚為式神的——那個最強大的妖怪之一,九尾狐。
而對方如果真如紫說得那般強大,那水月就需要幫手。艾蕾莎顯然不是一個可靠的戰力,但她知道一個當事者會是可靠的幫手——水月忘不了薇洛琳所散發出的殺氣。
薇洛琳的殺氣瘋狂而純粹,赤裸到幾乎讓空氣都為之顫抖。那不是簡單的敵意,而是徹底放開一切理智的殺戮衝動,如一場無盡的血色狂歡。即便是身經百戰的水月,也在那一瞬間感到背脊一陣發涼,汗毛倒豎,彷彿置身於致命的戰場中心。
「對了,薇洛琳呢?」他們的公寓都倒了,薇洛琳顯然不可能還在原處。
「大小姐在這邊。」
艾蕾莎抹了抹眼淚,把一個長型的大紙箱打開。裡面是躺著的正是薇洛琳。
「你對箱子有什麼奇怪的迷戀嗎?」水月無言道。
「誒嘿嘿。我很喜歡躲在箱子裡,四周都有包覆似的,讓我很有安全感。」艾蕾莎破涕為笑道。
水月坐在薇洛琳面前,思索該如何喚醒她。水月能夠暫時將她的靈魂帶回軀體,持續到契約的力量最強之時,也就是子時。問題是,即便只是這麼做也會給水月大來強大的負擔——契約不僅是絕對的,而且這個契約還特別強大。
要暫時將薇洛琳的靈魂帶回,水月必須用到《陰陽道秘傳書》。《陰陽道秘傳書》是陰陽道裡傳說中的秘書,深宮齋恰好有它的手抄本。現在的時間是下午五點,離子時還有六個小時。
舉行降靈儀式需要三個小時的準備時間,這代表水月只剩下三個小時前去辯財堂,將紫救回,並贖回薇洛琳的靈魂。而根據網站的紀載,辯財堂位於新潟市,即使搭新幹線也要兩個小時才可以抵達。也就是說,留給水月的時間只有一小時。水月必須在一小時內戰勝紫和艾蕾莎口中不可戰勝的對手。
想到這裡,水月深深地嘆了一口氣,心中如同被冰冷的鎖鏈緊緊纏繞。這任務幾乎是注定失敗的不可能之舉,然而她無從選擇,唯一的道路便是迎頭直上。時間正在無情地流逝,一旦夢枕石上的「命」字完全生效,便無法再進行契約翻轉。
水月咬緊了下唇,血腥味在口腔中淡淡蔓延。那是名為絕望的感受,沉重而冰冷,如深海的潮水將她無聲吞噬,讓她一時無法呼吸。
「深宮小姐,您還好嗎?」艾蕾莎擔憂地盯著水月的臉龐。
「沒什麼。艾蕾莎,我需要你幫我準備一些東西。」
完整的降靈兼暫時破除契約的儀式分為五個階段:場地準備、行禊禮、契約破除、開壇、靈魂引渡。水月選擇在深宮齋的正中央為儀式場地,畢竟那裡最為寬廣。艾蕾莎依照水月的指示去準備儀式所需要用到的香爐、供品、蠟燭、鈴鐺、鼓等等,並用焚香淨化儀式場地。
水月則透過衛星導航,在附近找到了一條人工運河。雖然禊禮最好要在天然的河流或泉水進行,但事到如今水月也顧不得這麼多了。她穿上白色的祭服,手持紙垂,在路人驚詫的目光之下走入其中。她將紙垂沾上清水,輕掃過身體三次,口中念誦著《祓詞》。路人訝異地圍觀,閃光燈此起彼落,但水月只是冷靜地以紙垂拂身,好像整個世界都與她無關。
回到了深宮齋,水月將艾蕾莎準備的供品:米飯、水、酒、鹽巴與新鮮水果擺在北方,然後將那把刻滿咒文的小刀取出,作為法器放在南方,正中央則是薇洛琳的肉體。這把小刀是深宮家的傳家之寶,名為「五行逆刃」,能夠極大程度地操縱陰陽五行之力。
水月用朱砂筆往地上畫一個陰陽八卦陣,然後在陣外灑上一圈白鹽。至此,場地準備和禊禮皆已完成。
水月拿出《陰陽道秘傳書》的手抄本,翻到「金」的章節,念誦破除金之契約的咒語。她接著再拿出一張空白符咒,寫上《陰陽道秘傳書》記載的咒文,將之點燃,象徵契約的暫時解除。水月接著往香爐焚燒艾草,並點燃立在東、南、西、北的蠟燭,開始誦讀《開靈祝詞》,並敲擊鈴鐺和鼓三次,作為召喚薇洛琳靈魂的信號。靈界的通道應該已經被打開了。
她拿下新月形的髮夾,用左眼確認了通道的方向,拿著一副銅鏡照向通道,注入靈力,薇洛琳的臉頓時出現在鏡子裡。水月再把鏡子照向薇洛琳的身體,拿出朱砂筆在她的額頭和胸口寫上歸魂咒文,讓靈魂入體。不一會,薇洛琳便緩緩睜開雙眼。
「客人,您的溫酒——咦……?我怎麼在這裡?」薇洛琳一頭霧水地坐起身來,似乎上一刻還在招呼居酒屋的客人。
「大小姐,我好想您!」艾蕾莎從旁衝出,用力抱住薇洛琳。
「噶——!我快不能呼吸了,艾蕾莎!」薇洛琳努力想掙脫艾蕾莎的擁抱。
水月坐在一旁,靜靜恢復消耗的靈力。
「水月,這是怎麼回事?你把我帶回來了嗎?」薇洛琳好不容易掙脫了艾蕾莎的擁抱,手臂卻被她緊緊扣住。
「如同我之前所說,你還是會在子時回去。我想要你幫我一個忙,所以暫時把你復活了。」
「什麼忙?」
「跟我一起與辯財堂的人戰鬥。據說對方相當厲害。」
「哈!那有什麼問題。我早就想痛扁他們一頓了!」薇洛琳舉起她纖細的手臂,看上去沒有太大的說服力。
「深宮大人,我怎麼沒聽說這件事?」艾蕾莎語帶斥責地說道,又轉頭跟薇洛琳說:「不行的,大小姐!您會輸的!」
「紫因為你們惹出的麻煩被帶走了。你們當然有義務幫我。」水月淡淡說道,心中有些不快。
「我們不作忘恩負義之人,艾蕾莎。」薇洛琳正色道,「而且你竟然認為身為真祖眷屬的我會輸?荒誕無稽。」
「是、是真的!」艾蕾莎脹紅了臉,看起來又氣又急,「那是因為您沒看到深宮小姐的式神跟對方交戰的畫面!」
「不管怎麼樣,」水月起身,背對著薇洛琳和艾蕾莎換下祭服,「時間都所剩無幾了。無論你們要不要跟來,我都會在五分鐘以後出發。」
水月語畢,便走出了薇洛琳和艾蕾莎的視線範圍。
「大小姐,您絕對不能去!辯財堂的那位大人有著近乎是全能的力量,甚至——」眼看水月的身影離開,艾蕾莎再度勸說道。
「艾蕾莎。」薇洛琳發出面貌不符的低沉嗓音,打斷艾蕾莎的話語。只見她抬起右手,手掌自然向下,停留在半空中。
「是,公主殿下。」艾蕾莎像是意會到了什麼,單膝下跪,用一隻手輕捧薇洛琳的指尖。
「我是誰?」薇洛琳淡色睫毛在她琥珀色的瞳眸灑下陰影,猶如孤夜裡的黃玉,黯黯綻出不容侵犯的威光。
「您是薇洛琳·德·卡西奧佩大人,特拉比松帝国的第二公主,大衛·梅加斯·科穆寧的女兒,也是真祖莉莉絲·塞拉菲娜·奧雷莉亞·諾克圖娜·布萊克索恩的直系眷屬。」
「我的王座在何處?」
「您的王座在您永恆的意志裡,既不屬於帝國,也不屬於這塵世。」
「我的存在由誰決定?」
「您的存在不需要被決定。您顯現於世即是輝煌的存有。」
「直到何時?」
「直到命運終結,直到永夜徹底消散。」
艾蕾莎低頭親吻薇洛琳的纖細的手指,然後輕輕放開她的手,像是在歸還一件精雕細琢的寶物。
薇洛琳也把手放下,向艾蕾莎命令道:「起身。」
「是。」艾蕾莎立刻站起身來,不敢有絲毫的怠慢。
「我們會去營救水月的式神,也會取回我的自由。」薇洛琳像是在講述一件既成的事實,容不下一絲一毫的質疑。
「是的,大小姐。」
亡國之後,為了不引人耳目,她們約定以「大小姐」代替「公主殿下」。雖然在艾蕾莎的心中,這位「大小姐」依舊是她永遠效忠的王女。
水月默默站在玄關旁邊,她從半途中就待在這了。只見她恢復了平時的穿著,但腰間多了一枚裝符咒的長匣。
「走嗎?」水月像是早就料到了這個結局,淺淺笑道。
「走吧,水月。」薇洛琳說道,與艾蕾莎和水月一起踏出門外。
水月手裡握著一張紙條,那是她替這次的險局所卜的卦。她的視線在那張紙條上停留片刻,眼底掠過一絲晦暗難測的情緒。隨後,她將紙條摺起,深深地塞進外衣的內襟。她只能暗自期盼,那張卦象上的預言——那個不祥的未來,永遠不會成為現實。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yJu02MKJj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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