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內昏暗,僅有窗縫透進的微光落在木製地板上。馬斯洛拉開抽屜,取出藏在最底層的鑰匙,走向角落的保險箱。他蹲下身,指尖在金屬表面滑過,熟悉的冰冷觸感讓他內心隱約浮現一絲不安。
鎖栓轉動,伴隨輕微的「喀」聲,箱門緩緩打開。他伸手進去,翻找片刻,指尖觸碰到一本皮革封面的日記本。書皮早已斑駁,邊角磨損,似乎隨時都會崩解。這東西靜靜地躺在那裡,彷彿在等待他。
馬斯洛深吸一口氣,將它抽出,翻開封面。
筆跡熟悉,帶著母親的筆鋒,字跡工整而溫柔。他的視線迅速掃過內容,從母親年輕時的生活開始,描述著她在羊角鎮度過的青春,嚮往外面的世界,卻無奈於現實的束縛。她在日記裡提及了那個男人——她曾深愛的人,一個改變了她一生的存在。
「他說的每一句話都讓我心跳加速。只要能待在他身邊,沒有一天是不快樂的。」
「直到那一天,我發現自己懷孕了……」
馬斯洛的手指在紙張上頓住,目光一瞬間凝結。母親從未向他提過這段往事,他一直以為自己只是個無父無母的孤兒,被母親獨自撫養長大。現在,這個沉默的事實忽然被剖開,擺在他眼前。
他繼續往下讀,日記的語氣從甜蜜轉為焦慮與恐懼。她不敢告訴家人,也無法指望那個男人給她答案。最後,她被送往城市,帶著尚未出世的他,獨自面對未知的未來。
「如果可以,我希望自己從未墜入這場愛河。我希望從未受到那種誘惑……」
日記裡沒有提到那個男人的名字,但提及了一個他無法理解的詞。
「敬愛的、偉大的野祟之王,群星之子,我將她獻給您,以我的愛作為您的骨,以我的愛作為您的血,以我的愛作為您的肉。我祈求您保護馬斯洛,作為他堅強的盾,祈求您讓他順利成長。」
野祟之王。
馬斯洛的背脊一陣發冷。
從小母親每日祭拜神龕,向某個圖騰祈禱,他以為那只是普通的信仰習慣,從未深究背後的含義。現在,他開始懷疑,母親究竟獻祭了什麼,換取了他平安長大?
這就是答案嗎?
他翻到日記最後一頁,上面用炭筆畫著某種人型物體,獸角與鬃毛隱藏在陰影裡。他以前從未深究這些圖樣的來歷,只當作母親隨意的塗鴉。但現在,他想起在里比多的房間裡,見過形體類似的雕像。
這或許不是巧合。
他的指尖無意識地收緊,掠過日記的最後幾頁,直到視線落在某段話上。
「有一天,祂會指引你,帶你回到應該去的地方。」
馬斯洛的呼吸微微急促。他的母親早就知道了嗎?她是否曾經預見,自己終究會回到這個鎮上,回到這個充滿詭異氣息的地方,尋找那個拋棄他們的男人?
他猛地闔上日記本,指尖在封皮上摩挲片刻,然後站起身。他無法接受這樣的結論,也不願相信這一切是命運使然。
他得去找里比多問清楚。
如果這一切有所關聯,那麼他必須知道,里比多究竟藏著什麼秘密。
馬斯洛沿著濕潤的石板小徑前行,晨間霧氣瀰漫,混著枯葉與泥土的味道。羊角鎮寂靜無聲,卻不再是往日的平和,而是一種壓抑的死寂,鎮民都選擇緊閉門窗,彷彿畏懼外面的世界。
宅邸映入眼簾,深鎖的鐵柵門冷清無人,送葬的人早已離去。落葉積滿台階,窗戶緊閉,像一座封存的墓穴。沒見到奧迪姆,這點不尋常。以他的性格,應該留在這裡繼續承繼續沉浸在酒精,怎麼會突然消失?
馬斯洛沒有停下,繞過主屋門口,向不遠處的湖畔涼亭走去。木製棧道上落葉散亂,湖面陰沉無波,與岸邊的死寂融為一體。
里比多坐在涼亭內,一動不動地凝視湖面。
他瘦了一圈,深陷的眼窩下烏青顯眼,雙手垂在膝上,無力顫抖。風掠過湖面,帶來一絲寒意,他卻毫無反應,如同時間在他身上已經停滯。
馬斯洛停在涼亭入口,淹沒在寧靜的沉默之中。
馬斯洛向前一步,木板在他腳下發出輕微的吱呀聲。里比多依舊沒有動作,仿佛沒聽見,也或許他根本不在乎。
「你看起來糟透了。」馬斯洛開口,語氣帶著一絲試探。
里比多沒有回應,目光仍然黏在湖面,像是在等待某個不會出現的幻影。
「沒人照顧你嗎?你的兒子去哪了?」
這次,里比多的眼皮微微顫動了一下,但依舊沉默。
馬斯洛在他對面坐下,視線落在那雙枯槁的手上,皮膚乾裂,指節突出,像是長年浸泡在染料中的手被時間剝蝕。
「如果你繼續這樣下去,恐怕你兒子會先把染料坊搞垮。」馬斯洛淡淡地說,眼神銳利地觀察對方的反應。
沉默良久,里比多的喉嚨滾動了一下,似乎想說什麼,最終只是低聲嘆息。
「不想說話嗎?」馬斯洛語氣平靜,目光緊盯著里比多,「我問你,你認識奧莉西斯嗎?」
里比多緩慢地轉過頭,嘴唇微微顫抖,那雙混濁的眼睛直視著馬斯洛,裡面藏著疲憊、痛苦,還有一絲被壓抑的恐懼,像是被一記重拳擊中般無法立刻反應。
馬斯洛沒有給他退路,繼續逼問:「你和她的關係是什麼?」
里比多的視線閃爍,嘴巴微張,像是想開口卻無法發出聲音。里比多的眼神掠過一絲痛苦,他偏過頭,盯著湖面,似乎試圖從倒影中找到某個遺失的過去。
「這跟你沒關係。」
「是嗎?」馬斯洛冷笑,目光如刀般銳利,「那我來告訴你,她離開這裡後,過的是怎樣的日子。」
「奧莉西斯離開羊角鎮時,什麼都沒有,只有身上的衣服和未出生的孩子。」馬斯洛語氣平靜,像是在陳述一個與自己無關的故事,沒有任何情緒波動。
「她輾轉到了城市,一無所有,靠著幫人洗衣、打雜維生,每天為了生計奔波,連一口熱飯都吃不上。隨著日子過去,她的精神逐漸出現狀況。起初,她會忘記上一刻要做的事,之後情況越來越嚴重,她開始連飯也不吃,澡也不洗,行為和小孩一樣幼稚,被周遭鄰居稱作『不知哪來的瘋婆子』。」
里比多的手指緊抓著膝蓋,指節發白,他的目光閃爍,彷彿在抗拒馬斯洛的話,但無法反駁。
「精神狀況惡化後,身體也開始垮了。」馬斯洛繼續說,語氣冷冽。「一開始只是顯得疲憊,然後咳嗽不斷,日復一日地惡化。她變得虛弱,走幾步路都要停下來喘息,最後連站起來都成了問題。她沒錢去看醫生,她沒錢去看醫生,而她的孩子只能在晨曦未亮時,背著報袋奔走街頭,以微薄的工錢換取一日的溫飽。直到最後,她倒在廉價公寓內的骯髒床墊上,等到被人發現時,早已氣絕多時。」
里比多身體顫抖,嘴唇顫動,像是想說什麼,卻說不出來。
「我再問你一次,」馬斯洛站起來,眼神冰冷,「奧莉西斯對你來說,究竟是誰?」
「這是詛咒……」里比多的聲音沙啞顫抖,像是在低語,又像是對自己喃喃自語。他深吸一口氣,繼續道:「我愛她……比任何人都愛她。」
「什麼詛咒?」馬斯洛緊盯著他。
「我的命運……她的命運……都是詛咒。」里比多低聲道,目光落在湖面上,如同在凝視某段遙遠的記憶。「奧莉西斯是我生命中最美好的存在,我們曾經夢想著一起離開這裡,去過自己的生活……但我毀了一切。」
他閉上眼,深吸了一口氣,然後低聲道:「我當時是個愚蠢的年輕人,覺得愛情和事業能夠兼得。奧莉西斯願意等我,願意陪著我一起努力。我們偷偷約會,躲開鎮上的閒言閒語,直到她懷上了我的孩子……」他頓了一下,嘴角勾起一抹苦笑。「我本以為能娶她,給她一個家,但現實沒那麼簡單。」可是那時候,生意每況愈下,我到處籌錢,卻沒有任何銀行願意借貸。眼看著工人拿不到薪水,原料買不起,我……我沒有選擇。」
他嘴角牽動了一下,露出一抹自嘲的笑,「直到有一天,一個男人來找我。他說他能幫我,他知道一種古老的儀式,能讓生意起死回生……」
馬斯洛心中微微一沉,「那個男人是誰?」
「我不知道他的名字。他說,他只是傳遞『祂』旨意的......」
里比多的肩膀猛然一顫,他的瞳孔劇烈收縮,像是聽到了某種禁忌之語。他的喉嚨滾動了一下,卻沒有立刻回答。
馬斯洛緊逼,「繼續說下去。」
里比多嚥下口水,聲音幾乎微不可聞,「儀式結束沒多久,隔壁村莊發生大火,把一堆布料給燒光了,而他們緊急需要布匹,我們順手接下染料的工作,財政危機便安然度過。以此做為交換,隔壁村的村長把她女兒許配給我,換來的就是那個拯救染料坊的訂單。如果被他們知道我還有愛人,他們肯定會找我算帳,甚至不惜抽出銀根,也要讓我的染料廠破產。我還有什麼辦法?只好送她到城市去,試著寄錢給她過上好日子過。」
「但你從沒見過她一面,直到她離開的那一刻,你都沒有現身,你還說你愛她?」
「你不能理解。」他搖頭,「她都沒有收過那些錢。你看不出來嗎?她恨著我,那些錢就是最好的證明。但我還能怎麼做?她把女兒交給我,絕對是為了要我一輩子記住她,要我進到棺材前都記住她的面貌。」
「等等!」馬斯洛打岔,「女兒?什麼意思?」
「奧莉也是一樣,受到了祂的誘惑,才會不斷在森林裡徘迴。祂會替人實現願望,也會要人付出所有。」
「里比多先生,我不能理解。你說的祂是指誰?野祟——」
話未說完,馬斯洛的後腦猛然一震,視線天旋地轉,身體失去支撐向前倒去。他試圖抓住什麼,但手指只是掠過冰冷的空氣。
模糊的視線中,他看到里比多在涼亭內被人猛地抬起,雙腿在空中掙扎,然後猝然被拋出欄杆之外,重重墜向湖面。
水面破裂,沉重的身軀墜入黑暗,翻騰的水紋在視線中逐漸擴散。
馬斯洛的世界晃動如浪,意識在劇痛中飄忽不定。他最後看見的,是里比多的身影在湖面上掙扎,一圈圈水紋漸漸擴散,然後視線被黑暗徹底吞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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