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消失了。
在諾大的宇宙中,消失了。
這種消失並非所謂的消亡,而是一個霎那,就那一瞬,在時間的洪流中被壓縮扭轉,收攏後再擴張,以無可言喻的速度傳送,仍有沒有形體,沒有人知道。
因為,他們都在沈睡。
—
壓縮艙洩氣的聲音傳入耳中,她直起身子。
這是第五萬四千八百二十五日。
距離太空梭出發、並且接上金牛座的無人空島——那些人類是這樣稱呼這些旋轉的物體的,在沒有色彩的空間漂浮、迴轉再迴轉。已經過了一百五十年。這些無人空島不移動,也已經無法移動了,早已失去動力來源,也無從補充,只能在無邊的漆黑中,迴轉再迴轉。甚至連迴轉這個詞彙都不是我們發明的。她嘲諷地想。我們只使用天,不計算年月,因為太奢侈了。
解開繁瑣的帶扣,她深呼吸,他們說,這是氧氣,還能供給個幾萬天的氧氣,至少可以供給到我『回去』的那天,她解開最後一個腳帶,跨出充滿刮痕的艙,妳今天真該給自己來份甜點。她這樣想,至少今天是『回去』的日子。
睡眠房一如往常的寂靜,她伸手向左扭開燈,昏黃的燈光照亮了房內,這里可以說是一個環形的空間,僅有讓人彎著腰的高度,像是小小的床位配上小桌子,但房間,是古人類稱呼某個固定空間的用語,於是她也跟著沿用,因為太喜歡古人類,被同伴狠狠地嘲笑了不下數百次,但她就是喜歡這個詞。房間,聽起來非常的溫暖,像是被保護一樣。外頭猛然響起短促的敲擊聲,她按下左邊的紅色按鈕,大塊頭的臉佔據了整個窺視孔,橫向的窺視孔,據說一開始僅能從外頭打開,但後來被同伴們改造後,變成只能從內部開啟的小門。「妳醒了。」大塊頭用他不符合外表的尖細聲線說道,「今天吃什麼?」
大塊頭每天都會在這個時間來找她,古人類說『這個時間』是『早上』。她也喜歡這個詞。早上。「米片。」她回。按下綠色的按鈕,整個房間像抽屜一般往外推伸一點,弧形的出口向旁縮起,露出一個口,她踏出門口,大塊頭已經走遠了。每個早上大塊頭都這樣,來問她早餐、然後離開。她整理了一下衣襬,統一的灰色,分配的褲子和白色的襪子。沒有色彩。沒有生機。她嘆了一口氣,習慣是一件好事,而她還沒習慣,應該不是好事吧。外頭仍是一片黑暗,她望向玻璃,聽說以前有光線、也有雨,她喜歡雨,她看過一本畫冊,上面畫著斜斜的線,文字記載那是雨的型態。她伸出手指,在空中虛畫了幾下,雨,斜斜的。她很想觸摸。
「嘿。」她轉頭,看到淚痣向她走來,「長髮,」淚痣對她說,「煮東西好玩嗎?」淚痣一邊說著一邊靠近她,他伸手想捲她的髮尾,但她躲開了。「今天吃米片。」她淡淡地說,「別碰我的頭髮。」
看著長髮伸手攏好那頭褐色的秀髮,拿出一條黑色的皮繩,隨意的紮起來,搖搖晃晃的頭髮,讓原本就不高的她看起來更纖弱了。淚痣輕笑一聲,「好、好。」他雙手舉高,表示投降,「不碰。」
長髮甩了他一眼,沒有多做回答,拉緊繩子,往相反的地方走去。「喂!」淚痣在她身後喊:「妳走錯方向了!」「我知道。」她喃喃,因為我不想經過你,她沒有說出口。
她轉了一個彎,走離睡眠艙區,沒什麼人在睡覺了,應該說是,睡覺不再是維生的必須,而是興趣。他們,新人類,已經不用睡眠,只需一劑點滴,甚至連營養都不需要補充。但那是近幾天的事了,長髮搖搖頭,甩開打針的畫面:細長尖銳的金屬刺進皮肉,沒有血,但如血一般的液體會隨著軟管進入體內。她打過一針,在針劑剛出來的時候,她大概十四歲,同伴都打了,所以她也跟著排了隊、讓那泛著寒意的金屬刺破皮肉。那瞬間的疼痛像是作夢,自被創造以來,長期餵食的食品中都參雜了一定的藥,讓新人類強壯、復原速度增快,當然也一定劑量的控制了腦部功能,使新人類比起古人類更穩定。那意味著,沒有感情。她想要感情。八九歲的時候,晚她一批被創造出來的一個孩子,她看過,看過那個孩子在胚胎室裡成長,她看過他分裂、成型。意外的,雖然改造了生殖功能,讓新人類不需生育,像她這樣的八時代的人,都具有生育能力,但已不需負擔孕育下一批人的使命,比她早一些,七時代的人,就需要透過彼此交配來延續生命。真可笑,她思忖著,她的母親或父親——七時代的人,在完成使命後都需要『回去』:在十八歲又九個月的時候走進焚燒艙裡長眠。為何要創造生命然後又消滅生命呢?她不懂,連『誕生』這個古詞彙都不被允許使用,但明明是七時代的人生下他們八時代的人啊。在第一時代以前的人被他們稱呼為古人類,留在地球的始祖;而逃到宇宙中的第一批人類則是一時代。一時代奠定了整個無人空島的運作基礎,可這些基礎也在五時代被革新,原由是生存空間不足,於是那些制度:共和統理、飲食分配、工作分配、生命存續,都大大地被更改。十八歲又九個月的期限就是五時代定下的,而五時代也確實遵從了自身訂定的規則。新人類的強化與成長也是在五時代研發的,讓新人類更快速成長、更穩定、更——聽話。
她不討厭現況,現在很好。除了要『回去』的時間一點點的在逼近,沒有歷史說的戰爭、也沒有物資匱乏的掠奪、更沒有反抗或鬥爭,沒有激進、也沒有左翼份子,他們都是新人類,存在的目的就是為了延續。雖然她不清楚這樣的生活是否是真的在延續什麼。
她繞過醫療區,拋開那個她曾經看著九時代蠕動、分裂的畫面,讓她想擁抱,輕柔的撫觸,給予低語,有一次她站在胚胎室前太久,入神到差一些就脫口而哼出她不知從何聽來的旋律,這是被禁止的,因為這是感情的一種。這也是為何他們新人類沒有名字,僅有代稱,以本人喜好或是個人特質的代稱。她是長髮,因為她的髮長及腰,而她又不是很高,一米五四的身高,在她放下頭髮的時候可以用一頭秀長的褐色髮絲將自己包裹住,這令她安心,她的頭髮會讓她想起不曾見面的父母,這是父母留下的特質。她懷念他們。如果可以的話,她想親手摸摸他們。
一個頭戴鴨舌帽、臉上刺著圖騰的男孩突然從一邊的艙門冒出來,「早安長髮,」他咧開嘴,「今天也是米片嗎?」長髮停下腳步,望向剛從機械室側身走出來的男孩,「對。」
男孩笑了笑,「我已經連續兩百天吃米片了!不能換別的菜色嗎?」他搔搔後頸,低下聲音:「例如,雞肉?」語畢,男孩揉了揉精瘦的腹部,「我聽說曾經有這種食物?」
長髮搖搖頭,「這是機密,你知道的,特工。」
特工不以為然地聳聳肩,「行吧,」他撇撇嘴,彎腰直視長髮綠色的瞳孔,像翡翠般清澈,可她本人卻是那麼的枯燥乏味、一板一眼,但她還是自己的最好的朋友。
「知道了,米片就米片吧!再多吃一天米片也不妨礙我十八歲又九個月的人生。」
「特工......!」
聽見好友略帶警告的語氣,特工雙手枕在後腦,庸庸懶懶:「我又沒說錯話。」
是沒有說錯,可是這也是不成文的規定,被穩定後的新人類,特別像是特工這樣的九時代,是不會有這樣叛逆的情緒出現的。長髮有些苦惱,她擔心是不是自己有時候太寵愛特工,總是會按照特工的意願調配藥量。當然,這是他倆的秘密。
「我要去分配米片了。」長髮沒看在一旁小聲地吹著口哨的特工,自顧自地走離。
再轉一個彎,右側的艙門開啟就是廚房,長髮熟練地拿出食材,放入調理機,一堆爆香好的米粒,混入濃湯中,這就是今天的早餐。她得做好幾份,藉由輸送管送到大廳,然後再開始做甜點,有各種口味形式的小蛋糕,因為今天是八時代的人『回去』的日子。
長髮正聚精會神地為一個起司蛋糕裝上藍莓,金藍走進廚房,「今天你們都要回去了呢。」甜甜的聲音透露出不捨,「我喜歡你的米片,即使我們已經吃了好幾百天有。長髮。」
長髮抬起頭,「謝謝。」她看向金藍:有著金髮碧眼的女孩,她的廚房助手、也是接班她工作的九時代,甜美的女孩。「妳都記熟步驟了嗎?」長髮一面說,一面在圍裙上擦拭手背,「我寫了些筆記,以防你忘記食材位置和步驟。」她從調味櫃上拿下一本手札,「這裏。」
金藍睜大了雙眼,「妳都寫進去了?所有步驟與細節?」
「是的。」長髮不清楚這有什麼好訝異的,「因為我不在了,你就是大廚了。」她向前一步將手札遞給金藍,「你也不能老是這樣迷糊了。」長髮溺愛地為金藍順好鬢角,「是大女孩了。」
對於長髮流露出的疼愛,金藍感到有些茫然,因為藥劑,金藍感受不到太多情緒波動,但她知道自己有些不捨,「謝謝妳。」
長髮僅是輕輕地笑了笑,沒有多做回應,便又埋頭於她的甜點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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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廳中沒有喧嘩、甚至連交談聲都窸窸窣窣的,大部分的九時代不在乎交情,他們只有任務與工作,十時代還太小,但也沒有任何嬉鬧,藥劑讓所有人都非常沈悶。於是用來聯誼情感的大廳,到了這個時候還是一慣的冷清。
長桌上擺放著一碗碗米片,和蛋糕——僅在八時代的人面前。
「感謝八時代的付出,」在九時代中最先被創造出來的啞音用她那沙啞的聲音說道:「祝你們『回去』順利。」
有了領頭羊,來自於九時代和十時代的祝福此起彼落的響起,但內容千篇一律,都是祝福順利的。祝福順利很重要,如果在『回去』的途中出了差錯,那麼八時代的人們會非常痛苦,不僅僅是肉體的,甚至連精神都會受到折磨,因此,『回去』的時間越短越好,機器也不能出任何紕漏,如此一來,『回去』的八時代才能真正的消亡。
「妳期待嗎?」特工拾起木湯匙、舀了一口米片塞進嘴裡。
長髮盯著她為自己特製的巧克力蛋糕,外層是巧克力粉,僅剩的一些,倉庫沒有了,內裡是起司,發酵物,較易保存和製作,只要農場繼續生產乳牛;但可可果沒有太陽種不好,很容易死,加工的機器也都被限制只能加工豆類,甜點、水果、和肉類,都是奢侈品,而自六時代開始,就已不再吃肉,僅吃那些老死的動物,因為人工製造的動物肉品,味道實在是令人無法苟同。
「還好吧。」長髮攪了攪米片中漂浮的米粒,「十八年很快。」她挖下一塊蛋糕,送進嘴裡。酸甜的滋味合苦苦的巧克力融合,在舌尖和整個口腔內跳躍,就像她看過的那部舞蹈劇,許多穿著蕾絲及澎裙的舞者在燈光下翩翩起舞,有時她也會幻想自己在跳舞,即使她從未做過。
「我會想妳的。」特工又吃了一口米片,「長髮,把手伸出來。」他轉身傾向長髮,從桌底悄悄地遞給她一個小小的東西。
長髮不動聲色地接下,張開手心,裡面躺著一把小小的螺絲起子和一顆藍色的藥丸。
「這是什麼?」長髮將螺絲起子收入袖口的暗袋,藥丸則放入胸前的口袋。
「餞別禮。」特工對她眨眨眼,「我希望你不要回去。」
長髮當他在鬧孩子氣,沒怎麼搭理,「謝謝你。」她頓了一下,「但我們都要回去,必須。」她強調。
特工又轉回他的碗前,有一搭沒一搭地翻著湯,「誰說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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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到了。
長髮將她的私人物品收攏:幾件分配的衣物、她的畫冊、一片跳舞的影碟。畫冊要送給特工,她希望他也會喜歡太陽、雨、或其他美麗的事物。舞蹈的影片就留給金藍,她相信這乖巧的女孩會從中得到一些關於藝術的靈感,並加以運用在吃食中。她換上黑色的長袖洋裝,這是七時代的遺物,或許是父母給她的遺物,她也不是很確定。
敲門聲有規律地響起,長髮按下紅色按鈕,這一次是淚痣的臉笑著在外頭看向她,「妳整理好了?」
長髮點頭充當回答,並按下綠色的開門鈕,「我要去送禮,你找我有什麼事?」
「沒什麼,」淚痣一改先前痞痞的態度,正經了起來,「我想說我們都是今天要回去——」
淚痣躊躇著沒講出下半句話,長髮等了他一會,見他仍是猶疑不定,後半句話應是沒說出口,於是開口:「如果沒什麼事的話,我要先走了。」
就在長髮轉身欲離時,淚痣徒地從後頭擁住了長髮。
這突如其來的親密接觸令長髮嚇了一跳,「你在幹嘛!」說著便掙脫開了淚痣的擁抱。她從未與誰有過這樣近距離的碰觸,最後一次是她佇立在胚胎室前盯著胚胎變動,有股慾望驅使她衝進去不顧一切地緊緊抱著那些冷冰冰的試管,但她沒有。
淚痣不好意思地搔搔頭,「我很久沒打針也盡量吃很少。」話及至此,長髮驚訝地看著淚痣,不發一語。淚痣接著說:「其實我知道,我也喜歡陽光,還有雨。」
見長髮僅是站在原地瞪大了雙眸,淚痣繼續說道:「我也知道營養針、每天的吃食、還有——」他壓低了話音,「焚燒艙。」
「你知道的吧?」淚痣指向她的胸前口袋,「藥丸。」
長髮不言,她盯著淚痣的黑色眼睛,後者正期盼的望著她。「我要去送禮了。」長髮丟下這句話,轉身快速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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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艙門關閉——」機械的女聲響起,長髮喬了喬身體,好讓自己在絨布中舒服一點。
等一會會釋放昏迷瓦斯,然後她就回去了。
十八年又九個月,不長也不短,說最想念的,應該是每天早晨大塊頭的詢問、金藍的莽撞、那個她看著長大的胚胎吧。
雖然吃得不多藥劑,但多多少少有影響到她,她其實對於消亡,不對,古人類說這是死,沒什麼太多的感觸。
氣體很快開始在艙內漫佈,她也漸漸感到昏昏沈沈,手不知覺的緊握著袖口那特工送她的餞別禮,胸口的小藥丸存在感特別強烈,她很想特工。那個她守護著長大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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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裡有個昏迷的女性!」
「過來幫忙!她看起來十七八歲左右,但她被關在彈射艙內,無法直接破壞艙體!」
「她有信物嗎?」
「有、兩個都有。」
「生命跡象穩定、幫我抬起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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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年史:西元2348年,於金牛座方位黑洞後的U490行星,發現一名生存的十八歲年輕女性。初估有十二至十五甚至更多之太空梭未能順利抵達各行星,僅能在無人空島上生存,無法聯絡、人數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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