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怖日常》 - 目擊

　　在外面買好中午要吃的便當，正要回公司時，卻在大樓門口撞見了她。

　　用「撞見」這個詞可以說相當貼切，因為她從上往下掉的時候，剛好擦撞到我的肩膀。

　　「碰」的一聲，我聽見旁邊的人開始尖叫，但我充耳不聞，不管那些人再怎麼鬼吼鬼叫都不干我的事，我低頭看著她，除了她之外，一律不跟其他人的目光接觸，因為我所在意的，也只有她的目光而已。

　　我只是靜靜地注視著我愛的她，而她也注視著我。

　　她的臉部嚴重變形，不過這並不妨礙我認出她的長相，每天見面的我們對於彼此的長相實在太熟悉了，化成灰都能認得。她現在這模樣在我看來甚至覺得有點可愛，就好像平時那個調皮愛扮鬼臉的她，老是扮著鬼臉逗我玩，只不過這次扮的鬼臉實在醜得太厲害了，讓人由衷佩服。

　　而她看著我的眼神，好像在跟我求救。每次她遇到什麼不開心的事來找我訴苦時，都是這種哀怨悲傷的眼神。

　　我就這樣靜靜地站在那裡看著她，我不是很想進公司上班，因為我覺得此刻趴在地上的她應該等一下就會站起來叫我的名字，跟我說話，然後我們聊幾句之後再一起搭電梯回到位於十一樓的公司。

　　但我等了她好久，她都沒有站起來。

　　我腳下那雙球鞋沾上的紅色液體，似乎在努力的提醒著我什麼……

　　可是我不明白。

　　※※※

　　眼睛傳來一陣刺痛讓我回過神來。

　　我急忙抹了抹濕潤的眼眶。不知為何，眼睛裡有水的時候，一吹風就痛，痛得讓人睜不開眼睛。我將眼皮閉起來休息，等到痛感消去，才睜開眼睛。

　　不知何時，我已經坐在自己的辦公桌前了，而剛才的風，是從旁邊那支電風扇吹出來的。

　　我看向右手邊，那是她平常坐的座位，而此刻，座位上卻空無一人。

　　「搞什麼啊……上個月的報表都還沒趕完呢，怎麼不趕快回來工作呢？丟下我一個人是要做到什麼時候啊～」

　　我們所待的這個數據部門，事實上也只有我們兩個人。而我比她資深，三年前她剛進公司時，也是我帶著她熟悉業務的，我一步一步慢慢的教，而她努力抄著筆記，一步一步慢慢的學，不知從什麼時候起，她已經成為了我最得力的助手。

　　也不知從什麼時候起，我慢慢的愛上了她。

　　可是我怕尷尬，所以始終不敢告白，畢竟我們還要一起上班，如果告白失敗的話，會把兩人之間的氣氛弄得很尷尬，那樣的話可不太好。所以我暫時將這份心意藏起來，頂多偶爾約她下班後一起吃個晚餐，而她每次都欣然答應。

　　「反正也沒別人約我，下班後閒著也是閒著。」她笑著這麼跟我說。

　　於是我們從偶爾，到經常，到每天，最後甚至會續攤到對面的酒館邊小酌邊聊心裡話。

　　下班後，就是我倆的小世界，這不就夠了嗎？還告什麼白呢？

　　直到遇見了他之後，我倆的小世界正式宣告滅亡。

　　那是一次在酒館裡的巧遇。散會後，她異常興奮地拉著我的手臂，用滿懷少女心的口吻不停地問我問題。

　　「欸欸欸，他是你高中同學嗎？他有沒有女朋友呀？」

　　「沒有。」

　　「那他結婚了沒呀？」

　　「沒有。」儘管這兩個問題在順序上似乎有些錯亂，我也沒心思加以糾正，只是機械式地回答。

　　「那他喜歡什麼樣的女孩子呀？」

　　我不知道。但我想起以前我們都曾經喜歡過同樣的遊戲和漫畫，所以或許他也會喜歡……

　　「像妳這種的。」我回答。

　　「呀～～～」少女式的尖叫聲。

　　※※※

　　警察和公司主管在大門口那邊進進出出的，好像發生了什麼嚴重的事情一樣。我的座位跟公司大門的距離有點近，所以他們這樣走來走去老實說我覺得挺煩燥的，但是這一切與我何干呢？

　　對於工作，我只有一個原則，就是認真做好我份內該做的事，其餘的事一律不管。反正多做也不會多算薪水，管那麼多幹嘛？所以當警察過來表示要問我一些話時，我也直接拒絕了，我說我事情很忙沒有時間，卻也抵不過他們一而再再而三的要求，再加上我的上級主管也答應業務可以延遲遞交，無奈之下只好答應配合警方。

　　「她最近有沒有被什麼事影響到情緒？」警察的口吻相當制式化。

　　「男友劈腿。」而我也面無表情地回答。

　　在這個回答之後，警察到底又問了什麼？而我又回答了什麼？我一點都想不起來，唯一能讓我想起的，只有她的髮香。

　　※※※

　　「我親眼看到他在跟別的女生親熱啦～嗚……」

　　她緊緊的抱著我，將頭埋在我的肩膀，此時我竟然沒有心思為她抱不平，因為這是我朝思暮想的擁抱，我想要好好享受。

　　我一邊拍拍她的肩膀，視線也不知道該往哪放，乾脆就看著夾在她頭髮上那可愛的蝴蝶小髮夾。

　　「這是我的初戀，就這樣被毀掉了！我永遠也無法忘記他摟著那個女生的畫面……我忘不掉……忘不掉……」我感覺到她握緊的拳頭在不停地顫抖，而我的肩膀也越來越濕。

　　「好了好了，沒事，不管怎樣我都會陪著妳的。」我也實在不太會安慰人，只能簡單地說幾句這種誰都會說的話。

　　我討厭這樣的自己，非常、非常的討厭。

　　※※※

　　接近下班時間，她的父母到公司整理她的日常用品。

　　因為座位就在我旁邊，有時候我不得不稍微挪動椅子來讓他們搬著東西通過，他們跟我說不好意思，我也只能點頭回應，然後在下班時間到之前繼續做著我未完的工作。

　　一聲極細微的碰撞引起了我的注意。

　　我低頭往地上一看，是她的蝴蝶小髮夾，就掉在我的腳邊。是從剛剛那個中年婦女搬出去的箱子裡掉出來的，而她已經走出門外了。

　　我判斷沒有人發現這件事，於是我伸腳輕輕地踩住地上的髮夾。

　　我不知道該怎麼解釋我這麼做的動機，總之這動機非常強烈，我需要這個髮夾，所以我必須得到它。

　　直到確定真的沒有人發現之後，我立刻撿起髮夾放進包包。

　　時間剛好來到整點，可以下班了。

　　我一路忍耐著眼睛的刺痛，慢慢地騎車回家。

　　※※※

　　回到家洗完澡之後，我拿著髮夾靜靜地坐在鏡子前，坐了許久，然後我將髮夾在頭上戴了起來。

　　看著鏡中的自己，我嘴角微揚，接著不自覺咬住下唇。

　　咬下唇，這是她害羞時常常會出現的動作。

　　我就這樣戴著髮夾開始做家事，打包垃圾、洗碗、晾衣服……在這些家事的過程中，有一種莫名的幸福感充斥在我心裡，我始終帶著微笑完成了這些家事。

　　晾完最後一件衣服，我「呼！」地一聲鬆了口氣，用衣袖抹去額頭的汗水，然後用手指將下垂的髮絲撩到耳後……

　　我愣住了。

　　我的頭髮很短，並沒有長到需要撩到耳後的髮絲，而同時我也想起，這動作我曾經在她身上看過。

　　我想我明白了，我為什麼需要蝴蝶小髮夾的原因。

　　因為這塊空白出現得太突然，我急需做些什麼來填補，我需要她一直在我身邊陪著我……

　　當我切水果切到一半的時候，我突然想到什麼，於是停住了手上的刀，我打開水龍頭將空著的左手沖洗乾淨，然後掏出口袋裡的手機，我不停的翻看我們在通訊軟體上的對話記錄，又不停的翻看社群軟體上她和他一起出遊的照片，她笑得好開心，而他呢？他現在人在哪裡？

　　我點開通訊錄，直接撥通了他的手機號碼。可是手機響了好久好久，直到進入語音信箱都沒有人接聽，於是我在通訊軟體上傳文字訊息給他。

　　『你在哪？』

　　『你出來！我有事要跟你說！』

　　『事情必須解決！』

　　我會用我手上的刀子來解決。

　　原本幾乎一時衝動要傳出這句話了，好在及時停住，因為我現在要做的是引蛇出洞，所以絕對不可以打草驚蛇。

　　但是我等了好久好久，對方仍然是不讀不回。

　　我放下手中的刀，全身無力地癱坐在廚房的地板上。

　　「你為什麼要背叛我？」我氣若游絲地不斷重覆自語著這句話。

　　眼睛又痛了起來。

　　※※※

　　翌日。

　　上班前，我在公司大樓的門口佇足，看著地上以白色粉筆畫出的人形。

　　旁邊不遠處的地板上，擺著一束菊花，一杯米上面插了三柱香，香煙裊裊上升，而菊花開得正盛，很是漂亮，我猜想是大樓警衛放置的吧。

　　但我在意的還是那個人形，因為那是她最後的姿勢。而看著人形我心裡起了一個疑問：以這種姿勢趴在地上，真的有辦法跟我四目相對嗎？

　　如果可以……如果那時候她還有點意識……那麼我就會是她視線的最後一幕，這是多麼無上的光榮！

　　我很希望可以有這樣的榮幸，所以我變得很在意這件事，我想要確認，我想要試著按照她最後的姿勢趴在那個白色人形的位置上，然後看著來來往往那些身高和我差不多的路人，看看我能不能和他們四目相對。

　　如果可以的話，該有多好？

　　但是隨即我就發現大樓警衛一直在偷偷觀察著我，似乎對我起了什麼疑心。

　　也是，在這邊傻傻的站了這麼久，又什麼事都沒做，怎麼看都很可疑吧。這也是我最受不了的事情，我討厭被不熟悉的人用眼神關注，我會覺得渾身不自在，所以我立刻邁開步伐走進大樓。經過警衛的時候，我還刻意拿出員工識別證掛在脖子上，以表示我不是什麼可疑份子，我是來這裡上班的。

　　搭電梯來到十一樓的時候，意外的發現我竟然遲到了五分鐘。

　　大概是剛才在樓下站太久了吧，真是的。

　　今天也有很多工作要做，不能再慢吞吞了。於是我趕緊拉開她的椅子坐下來，打開她的電腦。

　　在等待開機的時候，我看了看左邊自己原本坐的位置，打趣地說：「遲到了吼～誰叫你剛才在那邊蘑菇，這下全勤沒了吧，活該！」說完我嘻嘻嘻地小聲笑了起來。

　　※※※

　　接近中午時，主管過來找我。

　　「我也很遺憾居然會發生這種事，」主管語氣輕柔地說：「但是公事不能被影響，我們必須確保數據部門能夠在月底前完成所有的報表，行嗎？」

　　「完全沒問題呀！」我聳聳肩，一派輕鬆地說：「他說過我是他最得力的助手，所以我們一定會盡全力在月底前完成的，請放心吧！」

　　卻不知為何，主管就這樣盯著我看，看得我開始有點不自在了，她才又開口說話。

　　「你沒事吧？」

　　不知她為何要這麼問，我也只能皺皺眉，然後笑著搖頭回答「我沒事」。

　　主管又停頓了一下，才又說：「總之我會盡快再幫你找一個人的，到時候可能要麻煩你從頭開始教他了，可以嗎？」

　　「嗯，好。」我簡短回答，只希望她趕快離開，好讓我繼續工作。

　　※※※

　　今天的午餐是全公司一起訂的外送，拿到便當的時候大概已經下午一點了。

　　正好我的工作也做到一個段落了。於是我拿著便當走出公司大門，然後再走上樓梯。

　　十二樓是天台，是我跟她經常在一起吃午餐的秘密基地。

　　平日中午時分，天台上被烈日直射，熱得要命，所以這時間很少人會上來。而我們卻在一個隱密的小地方偷藏了幾塊木板和鐵條，把這些東西用特定的方法架好之後，就可以形成一個小涼棚，我們平常就是這樣一起吃午餐的。

　　每次她有話想找我聊的時候，就會約我帶著便當來到天台上邊吃邊聊。昨天也是，但是昨天公司並沒有叫外送，所以跟她約好天台見之後，我就出去幫她和自己買便當。

　　她最愛吃的就是馬路對面那家直火燒烤牛排丼飯，用的肉到底是牛的什麼部位其實我們兩個都不太清楚，但反正很好吃就對了，尤其是將肉沾上他們附送的白芥末後，配著飯一起入口，那滋味連平常對美食沒什麼興趣的我都有點著迷。

　　我搭好涼棚之後，在裡面坐了下來，然後打開手上的排骨便當，突然之間我沒食慾了。

　　這根本不是她最後想吃的東西。

　　所以我也不想吃，因為我想要體會她、感受她，我想要徹徹底底的了解她，我想經歷她所經歷過的，看她所看過的，任何人、任何事、任何物、任何時空、任何場景……

　　我想要我就是她，她就是我。

　　她不能不在，就算我眼睛看不見她，我也要在我的心裡看見她。

　　我要永遠和她在一起。

　　於是我站了起來，慢慢的，往前走去。

　　我站上了天台邊緣的矮牆，烈烈的風聲在我耳邊呼嘯，讓我聽不見風之外的任何聲音，但這也是她最後聽見的聲音。

　　我眺望遠方，一片鋼鐵叢林、車水馬龍，遠方的山籠罩在雲霧之中，這也是她最後看見的景色。

　　然後我看向下方，身體不禁打起哆嗦，這高度……我開始佩服她的膽子，能忍受住這樣的恐懼真不是蓋的，不愧是我最愛的女孩。

　　我感受著她最後的感受。

　　原來是這樣啊……

　　那麼，跳下去後，直到撞擊地面之前的這段時間，又會是什麼感覺呢？

　　………………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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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原來，悲傷也是會傳染的，而當感染過於嚴重，便足以致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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