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月廳那搖搖欲墜的破門剛關上,掛在門上的鈴鐺發出一陣輕響後隨即在卓先的眼前消失了。
就像是泡沫似的破滅,「砰」地一下消失得無影無蹤。就連冒煙或是發光之類的戲劇效果都沒有,在眨眼都不及的瞬間便回復成為一道牆,彷彿這裡從未有過這間店的存在,一切都平凡得不可思議。
這裡是市區中最熱鬧的街道。大概是靠近夜市的緣故,除了人潮熙攘到令人焦慮的程度外,騎樓下並排而停的機車也讓人感到煩躁。
卓先摸了摸牆面,一時之間還以為剛剛的遭遇全都是自己的幻覺。直到右手上那捲掛軸敲到了違停的機車,這才回神過來。
「呀……先不說畫得怎麼樣,這個掛軸本身就很令人驚訝……」卓先把玩手上的掛軸,忍不住一看再看,「外邊摸起來雖然是麻布材質,但這觸感摸起來恐怕不只百年歷史。兩端的木柄散發的濃郁香氣,明顯就是塊上等材質的樟木,也難怪這麼久以來都沒有蟲蛀,更別說外層綁著純金製成的線更是托高了整件藝術品的價值。嘿嘿──居然能在這種破店挖到寶,真的是運氣不錯。」
卓先吹著口哨開心的跨步,臉上充滿藏不住的笑意,心想這筆交易實在太划算了,這幅畫只被畫上一頭微不足道的狼更是幫了大忙。這種貨色就算沒有收藏家收購,也會有其他畫家會買來作畫,能以古物來創作對某些人來說可是讓自己身價水漲船高的方法之一。
他想起了舒月廳店主人藍月淨的叮嚀。
「這掛軸出了舒月廳,如論如何都不可以在室外展開,切記。」
「簡直莫名其妙。」卓先笑出聲音來。留著山羊鬍的特徵已經讓他在行人中看起來夠顯眼了,這一笑出聲更是引人側目。
卓先低下頭,雙手連同掛軸環抱在胸前,他深知現在可不是激動的時候,只是高昂的情緒一來,有時候就難以克制自己。
從很久以前,他就對於具有「獨特價值」的物品感到十分敏銳,這種與生俱來的天賦讓他欣喜若狂,開始以發掘珍稀為樂。不論古今之物,甚至完全不需直接碰觸,只要視線所及,在他眼裡,具有價值的物品必然會散發著異於它物的氣息和光芒,而自己就是那個看得見麟角之光的伯樂。久而久之,除了靠這些藝品積攢了不少存款,他更自豪這樣的使命。
──身為「伯樂」的使命。
他相信自己之所以長年看得見的異象必然有其原因,是上天安排自己給自己的任務,替那些不知何去何從的藝術品找到歸宿。即便是在美術館,它們亦能盡情在觀眾面前搔首弄姿。
「只要它們找得到盡情燃燒自己的地方,能夠得償所望那就好了。」
他一直都這樣想的。對他而言最不能接受的,是尚未嶄露風采的玉石被埋沒在角落,任由風沙磨去稜角,一點一點化作沙粒,最終同歸塵土,他一想到此就心如刀割。
這條熱鬧的街道上有不少把燈光開到極致,像太陽般刺眼的服飾店和電器行,爭相展艷的當季服飾相當華美,此刻卻一樣也入不了卓先的眼中。他沿著亮如白晝的人行道走一小段路後,銜接著左右各有好幾條小巷弄,他拐了幾個彎轉進其中一條,再步行十幾公尺,走進一處民營停車場。
「總算安靜了。」卓先從牛仔褲的腰帶上解下鑰匙,準備鑽進自己最近剛新買進口車。鑰匙還沒抽出,心頭卻隨即一凜、頭皮發麻,像是被老鷹注視般、成為獵物的恐懼感,毫無來由地自心底油然而生。
雖然沒有特別留意,但剛剛那個角落肯定沒有人。
卓先眼睛看向停車場的出口。一名穿得全身黑的男子像隻烏鴉似地站在那,他眼眶的黑眼圈和憔悴的神情讓他看起來像是好幾天沒睡覺,一臉睏樣。
停車場出口的燈光照在那一身穿得黑壓壓的男人身上,有著聚光燈一般的效果,彷彿出場時獨有的特殊待遇。
這一帶有這麼安靜嗎?
卓先正覺得奇怪,這裡雖然只離大街拐了幾個彎,但平時隨著大樓風傳遞的喧鬧聲此時像是憑空給攫下,毫無蹤影。
該不會是來找麻煩的吧?
卓先在心中嘀咕著,但這十幾年來單獨做這樣的生意也多少有心理準備,對這種情況早已見怪不怪。市場上不乏賣了貨卻反悔的商家找說客來遊說不成後,最後改聘黑道兄弟當打手試圖搶回去的案例。
他反手將掛軸藏在身後,一隻手摸向腰際藏的電擊棒,等對方一有動作自己便能立刻有所回應。這是他演練許久的反射動作,每年職業訓練中最重要的一環,面對這種威脅他可是一次虧都沒吃過。
然而對方一動也不動,只是一個勁地往這裡看。
「搞什麼啊?」
對方毫無動作,連姿勢也沒變過,但站在出口的意圖相當明顯。光是站在那裡就充分傳達了「不准讓任何人離開」的意思。卓先當然可以等對方動作再考慮下一步,但這麼一來主導權和氣勢就會全然倒向對方,這對自己來說可是非常不妙。
他試著看清楚對方的容貌,這個距離除了他明顯的黑眼圈外,只能依稀察覺男子的臉色異常蒼白,他一身黑衣像是為了襯托他的膚色而特地穿上的。胸前一排排的扣子扣得緊密,將他的身形完全包覆起來。
他決定打破僵局,向男人走去。
只是他一跨步,卓先立即感受到空氣的振動,四周的景象像是融化般地模糊起來。那人還是站在那裡,雖是面無表情,雙眼卻細細地露出精光。
「呃──」胃裡浮出一陣噁心感,沒來由的暈眩讓他覺得自己置身在無視速限的公車中晃盪。
空氣依然靜得出奇。
卓先一眨眼,發現那個名男子已離開出口的燈光下,不知什麼時候向前挪動了腳步。再眨眼,那人又再靠近自己一些。他的喉嚨彷彿灼燒一般,感受到胃酸的刺激,想抬起腳步卻覺得舉步艱難,不論前進還是後退都好,自己的雙腳像是向地扎了根動彈不得。
很不妙!這種情況前所未見,雖然這麼說有點奇怪,不過對方不管怎麼看,看起來都不像是正常人。是這舒月廳來找麻煩嗎?那間店的店主人看起來如此端莊秀麗,想不到居然也是這麼心狠手辣的卑鄙小人!
卓先咬著牙打算說些什麼狠話,卻咬得牙齦迸出血來,依舊半個字都吐不出來。
那男人一步也未動,此刻卻已在卓先的跟前不到兩步的距離。
「你難道不想打開來看看嗎?」
「什麼?」
萬籟無聲的黑夜中,一道難辨方位的男聲傳入自己腦中。很顯然地是眼前這名男子說的話,奇妙的是卓先根本不記得他有開過口,眼前一片昏暗又模糊,恍惚之間只讓人猶豫是不是自己的錯覺佔據了大腦。
也許自己什麼也沒見到;也許什麼也沒發生。
也許自己從來沒到過什麼舒月廳,根本沒買過任何的畫。
今夜的遭遇過於魔幻。
一切都是愛好奇物和那自以為是的使命感沖昏了頭,取代了理智。
卓先的頭微微地後仰視線將閉未閉,冰冷的指梢逐漸失去了知覺,彷彿受到牽引似的,他開始在解開金繩。
他想起舒月廳店主人的叮嚀,但那又如何?這麼無稽的事情不過是嚇唬人的童話故事,就像虎姑婆的存在一般,只是叮囑孩子謹慎面對陌生人的寓言故事。
「唉呀!你在幹什麼?」
從停車場的另一處角落傳來一道女性宏亮的喝止聲,聲音雖然細嫩,卻宛若洪鐘震進自己耳膜,讓他停下了動作。
卓先一掃先前的怪異感,四周的景象在轉眼間已恢復正常。他定睛看去,剛剛那奇特的男子已經不見蹤影,只留下自己全身的冷汗證明方才所見不是幻覺。
市區人車混雜的吵鬧聲隨著夜風傳了進來,引擎聲像常駐的白噪音鋪墊為背景,轟隆轟隆地彷彿遠在天邊,卻又難以忽視地撩動心神。
「你難道不想打開來看看嗎?」
卓先重複著剛剛那道傳入自己腦海中的話語,不明白為什麼自己會看到這種似夢非夢的景象,更無法理解其代表的意義。
只見剛剛出聲制止卓先的女人向他走近,藉由停車場少數的照明下這才看清楚。她穿著凸顯身材的奇特白銀皮甲,手持一把巨大得不像話的紅色長弓,弓身上頭雕刻著精美的雕紋,背後揹著箭帶,一身奇特的打扮活像是從異世界過來一樣突兀。
「喂,你這人很皮喔,舒月廳駐事不是跟你講那個畫不能在這裡打開?聽不懂人話是不是?」打扮奇特的女人說話毫不留情,她皺著眉一臉想罵人。
「妳……妳是誰?」
女人的步履輕盈,快步地走到卓先身旁。
「我不想對陌生人自我介紹,我來這邊只是因為我接了工作。啊不就還好你的位置離我還蠻近的,不然根本來不及阻止你。」
「阻止?妳是說這個?」他晃了晃手上的掛軸,金繩已經給解開一半了。
「不然呢?」女人沒好氣地說。
「剛剛有個男的突然冒出來問我要不要打開,手就不聽使喚了嘛。」
「什麼男的,我只看到你一個人在這裡發呆,然後就突然要打開這鬼東西了。」
卓先說不出話,嘴裡還有微微的血腥味。難道剛剛真的是自己的幻覺?是住在心裡頭的怪獸慫恿著自己。不,這也太離譜了。
他濕濡的山羊鬍都是自己的汗水,開始讓人覺得煩躁。
「總之,把繩子繫好趕快回家去,拿著這東西在外面遊蕩實在太危險了。我還有其他工作欸,配合一點好不好!」
卓先像貓一般拱起背,這是今晚他聽到第二個人向自己警告相同的事了,讓他頗為不快。若非剛剛那名奇異的男子提醒,這幅畫被人掉包的可能性險些都被自己忽略了。
儘管在卓先那天命般的慧眼裡,這幅掛軸還是熠熠生輝,但難保舒月廳的人不會換成別種東西,那間店的主人可以動的手腳太多了。他見識過舒月廳店主人藍月凈揮手就將手中的鈔票變得無影無蹤,這使他更加心生懷疑。
「如果我說不呢?」卓先目光直直盯著前方什麼也沒看,而是自說自話。
打扮奇特的女人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蛤」了好大一聲。
「我說我要打開他。」
「你是白癡嗎?欸欸欸──」女人嘴上罵到一半,卓先已經完全解開金繩,將掛軸向地上滑下。
卷軸嘩啦嘩啦地瀑布般攤開,還未攤到盡頭,便已能在畫紙中見到那拇指般大小的白狼正活躍於紙上,像是快跳出來似的。
直到木柄另一端落地,他覺得那頭狼像是真的活的一樣。
不,當卓先展開卷軸的時候就這麼覺得,那匹狼在動,不是在畫紙中移動那種虛無飄渺的形容,而是貨真價實地跳了出來。
狼影隨著波動的卷軸掙脫而出,一開始只是水墨的墨影,卻越描越濃、越見真實的影像不再只是影像,而是跳出了平面,落地而實。不僅如此,那本該是拇指般的尺寸在這個時候暴漲了百倍不只,成了一頭比常識所及的狼隻還肥大的怪物。
狼毛白如霜雪,就連同牠的牙齒一樣白森森,銳利得像是雪地裡反射的陽光,光是入眼就覺得刺痛。
吼嗚!
牠嘴角垂下的狼涎彷彿久未見人,毫不保留地滴著,後腿拔地而起,扭動後臀讓身體噴射而出,二話不說張口便要找人咬下。
喀擦!
女人已揪卓先的衣領拖著他向後一退,讓這一口撲了個空。
「靠!你來真的喔!」女人憤怒地想搧他巴掌,他很少遇到這麼聽不懂人話的傢伙。
卓先一臉呆滯對眼前的景象感到無比震撼,他壓根不相信會有東西從畫裡跑出來。但這個時候卻不得不信了。
從畫躍出的白狼沒等兩人回過神,立即又撲了上來。女人橫弓一擋,直接架在狼口上,接著奮力一踢,把狼身踢得遠遠。
但那頭白狼只在地上滾了半圈,便立刻重整態勢,絲毫不受影響。
「偏偏今天活動出角是『莉莉莎公主』,對付狼這種碗糕實在太麻煩了。早知道就帶個斧頭出門了。」女子懊惱地說著這令人摸不著頭緒的話。
「莉莉莎公主是什麼?」卓先也是一頭霧水。
「Cosplay啦,看不出來嗎?我剛從圓山花博的動漫展會場趕過來,你可不可以閉嘴不要再鬧事了!」
女子站直身子,彎起手上的弓,卻並沒有從背後的箭帶掏箭,而是單純的彎弓。只見一道黑光粼粼猶如火焰般地躍動,直直搭在弦上。
咻!
黑箭脫弦而出,直直命中白狼的面門,發出喀拉的聲音。想必是擊碎了頭骨之類的部位吧。
但狼並沒有倒下,這一箭並沒有射穿白狼的腦袋,這使牠反而怒目而睜,四足更加狂猛加速朝女子奔來。
「這下好了,沒刀真的不行。」
女子哀號一聲,側身躲開這一次的飛撲,狼身撲進了停車場中的一隅,撞凹了其中一輛汽車。看來有車主要倒大楣了。
女子嘴上罵得勤快身手卻毫不馬虎,縱身起落之間都能帶著卓先避開狼口白森森的利牙。但光是不斷逃跑這件事對她而言就很沒面子。
「等一下你最好趕快消失在我眼前,不然你沒被狼咬死,我也拿弓射死你!」
卓先急忙辯解:「為什麼?我也是受害者,我不知道舒月廳會拿這種鬼東西賣人。」
「廢話!那間黑店這麼詭異你還買得下手,正常人根本不會在那裡買東西,有問題的人根本就是你好嗎!」
女子在抱怨的時候還踹了狼腹一腳。其實這頭狼並不是特別難對付,但偏偏帶著卓先這個拖油瓶,光是要幫他躲開攻擊就很花心力了。
「要不是藍月凈那個女人說要保護你的安全,我早就懶得管你去死了,她才付我兩千塊欸,然後要處理這麼麻煩的事情,當我廉價勞工喔!」
「妳講話可不可以這麼兇啊。」卓先被講到有點火了,雖然自己才是始作俑者,但他著實覺得這個女人不可理喻也該有個限度。逞這一時的口舌之快對現況根本沒有幫助。
「啊!我知道了──」女子揪著卓先的衣領,往白狼的正面跑去。
卓先驚恐地大叫:「妳……妳要幹嘛!」
「給我去當──」女子雙頰鼓起,奮力將卓先往白狼的面門拋去,「──誘餌啦!」那白狼也沒預料到眼前的獵物居然會以這種形式送到眼前,一個反應不及,已被卓先的身軀砸中,一狼一人在地上翻滾了好幾圈,衝擊的力道讓他們撞飛了數十多公尺遠。
「嗚……」
狼的本能反應還是快上許多,翻滾過後立刻站穩了腳步,四腳這次徹底地壓在卓先的的胸上,爪子幾乎鉤進了肉裡。
狼甩了下頭,鼻頭噴氣,張嘴朝著獵物的咽喉斜斜咬下。
「啊啊啊啊啊!」卓先感覺到自己的鼻涕和眼淚都迸出來。
嘩──堵!
一道強勁的黑箭射向狼身,力道之大,竟在射穿那匹狼的腹部後還一路向前方飛去。
嘩──嘩──嘩──嘩──嘩──嘩──嘩──嘩──嘩──嘩──
女子雙手絲毫沒有停歇,神情像是戰神上身,俾倪一切的目光就如同出自她手上的黑箭一樣銳利。
一枝、兩枝、三枝……數不清的黑箭成了箭雨,如同驟降的西北雨般粗暴地落在狼身上,這次狼連哀號也來不及,直接成了刺蝟。
牠瞪大渾圓的雙眼,倒鉤的尖牙還在燈光下閃著白茫,從身軀上滲出的鮮血讓人分不清楚是現實還是虛幻。總而言之,對卓先而言都沒有差別了,他只知道自己撿回了一命。
他蹲坐起來,雙腳還在發抖而無法起身,視線望向那頭狼,只見牠身上的正在黑箭一點一點地消失。最後,只剩下狼的屍體。
「這頭狼……是真的……?」
「當然是真的,只是特別兇狠的品種而已。」
「那牠是怎麼進到畫裡的?」卓先看了手腳擦傷的部位,好險不是很嚴重,只是衣服大概就毀了。
「這我怎麼知道,你去問舒月廳啊。」女子不耐煩地揮揮手,「好啦就這樣,我要趕回去會場了,我等等還有打工。」
她往停車場出口走了幾步,像是想起什麼似的,又轉回來對著卓先說:「雖然你很白目,讓人很想在這邊就直接掐死你,不過基於職業道德我還是要轉達一下藍月凈要我傳的話。」
「什麼話?」卓先一臉茫然。並不是他對於舒月廳要傳達的事項感到茫然,而是今晚差點喪命的遭遇,令他難以回神。
「失去的就是失去了,請不要放在心上。」女子把紅色巨弓扛在肩上,扭了扭脖子。
那個女人就是這麼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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