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看了多久,我突然覺得渾身像是隨時都會散開那樣不對勁,下一個瞬間,我已經開始跑了!跑過赫曼先生打開的鐵皮門,跑過很長很長的狹小上坡,因為一開始就全速衝刺,我很快就不得不放慢速度,但我還是盡可能地快走,直到中庭出現在眼前。
真的很喘!我放下提燈,扶著膝蓋拚命喘氣,兩手感覺得出隔著棉布的雙腿顫抖著,耳朵裡迴響著自己心臟的聲音,明明覺得像是快要死掉了,呼吸和心跳卻比任何其他時候還要鮮明,沒有什麼時候比現在更能斬釘截鐵地說:「我正活著。」
我想到梅希爾先生,希望他們是安全的,我想這個城堡應該沒有比地牢更可怕的地方了!同時我也想到蕾雅小姐,今晚第一次,我為了她的死亡悲傷,我原本還期盼再次見到森林裡的紅衣姊姊,但是她被殺了,我想到禁止她接近斷崖的姊姊,但這是不可能的事!她不可能是因為違反規定而被殺的,因為她在十三天前就失蹤了,何況就算有三十呎以上的距離,我還是能看得出她不可能在幾個小時前還活著。
也許蕾雅小姐有長得很像的姊妹,或根本就是雙胞胎,只要問一問梅希爾先生就知道了,我有點害怕他的反應,他大概會很急切地逼問一切細節,隨即又為自己的心急道歉,雖然相處得不久,我猜想虔誠又溫柔是他原本的樣子,他會相信未婚妻死後並沒有安眠嗎?
我以前從來沒有見過鬼魂,如果鬼魂的存在讓我得以遇上蕾雅小姐,我甚至會很高興世界上有這種東西吧?但如果鬼魂真的存在,這也太不公平了!為什麼不是所有人都會變成鬼?一個人死了,一定有為他/她哀傷的人,為什麼蕾雅小姐不是出現在梅希爾先生面前?如果知道還有機會見到死去的人,就算只是一面,喪禮是不是就不會那麼悲傷?甚至沒有喪禮也不要緊?
我突然覺得有點冷了,月亮也許是走到了高牆後面,中庭裡孤單單的一片陰暗,我想像牆外懸崖下的蕾雅小姐,以前一個人在家時,如果睡不著害怕,我都會想著院子裡的弟弟,雖然弟弟死時還不比我高,但至少有我們兩個在就是家。
這個方法在城堡裡好像沒那麼有效,通常這個時候我就想像爸爸、媽媽就在窗邊,因為死人的靈魂應該是自由自在的吧?不管爸爸到了哪裡,就算媽媽埋在遙遠的家鄉,他們也可以現在就在這裡,就坐在我的兩旁。
平常我這時一定會睡著了,但今天沒有,也許我已經不會再相信這些了,今晚我大概真的看到了鬼魂吧?所以我不再相信死去的人們就在我們身邊,她們在別處,屬於死靈的地方,無論再怎麼想念都不會出現,也許她們也會想念我們,也許不會,但她們一定是已經離我們而去,只有不知道的人能偶然一見。
右邊出現了光,從禮拜堂的玻璃窗透出,玻璃窗上畫的是某個我不認得的聖徒,我差一點脫口而出梅希爾先生的名字,但是我選擇靜默。我拍拍裙子,確定沒有不該出現的皺褶後,匆匆走到教堂前,費勁地用沒提燈的左手推開大門。
禮拜堂很小,就算只有祭壇上三叉燭台的微光也足以照亮尖頂,但還是一般地莊嚴聖潔,也許是因為這裡在廢墟般的城堡中顯得十分乾淨,而且一個人也沒有。
我走過兩排長椅間的走道,來到祭壇正前方,搖動的燭光下,暗紅色的痕跡瀰漫地上,直到祭壇邊緣和第一排長椅,我認出這個熟悉的顏色,但從來沒見過那麼多,就像同時打破了半打葡萄酒,也許打破一個女人的下半身都沒有那麼多。
祭壇斜後方的門開了,我抬頭看到一個灰髮斑駁的矮小女人,我們四目交會,比狼嚎悽厲的尖叫直貫尖頂,在我掩住耳朵前,女人朝我衝過來,她雙手緊握著一把差不多有她半個身子高的大剪刀。
「回到妳的墳墓去吧!」女人的慘叫到最後變成哭泣的尾音,但是絲毫沒有減緩剪刀刺過來的速度,刀尖沒有反射著鋒芒,取而代之的是生鏽般的血色。
我轉身就跑,禮拜堂太小了,也許我可以跑得比這個老女人快,但還沒拉開距離就到了門口,我伸手向沉重的門把,不行!要開門的話,不跟著門後退是不行的!我聽到身後逼近的腳步和尖叫,馬上決定先右轉。
才轉身剪刀就刺進禮拜堂的木門,拖出一條帶著新鮮木屑的扭曲痕跡,女人收拾住衝勢,再度轉向移動的目標,我只能往前跑,正前方是她走出來的門,我可以在教堂裡和她繞圈子,直到她發現逆轉就可以殺了收勢不及的我,或是衝進不知道還有什麼危險的死路。
跑進她的來路,我用最快速度重重帶上小門,還緊抓著提燈的手抖得卡不好門閂,正當我和門閂掙扎時,門板突然感受到一陣衝擊,離我的眼睛不到一吋的地方被戳了個洞,露出沒有瞳孔大的刀尖,下個瞬間門閂便滑進鐵環裡,我放開門往後跳,門像是遇上暴風般瘋狂地乒乓響。
薄薄的木門很快就會倒下││或者直接被打碎,我希望剪刀刺進身體時沒有看起來那麼痛,雖然很不放心讓門離開視線,我還是高舉燈環顧小房間,看起來像是聖器室,但是祭袍全被鋪在地上,佔據了房間大部分的地面,我把祭袍踢開,翻找房間裡的東西,拍門的聲音掺雜尖叫和木頭纖維的撕裂聲,已經由不得我選了!我抓起聖體盤,黃金色的反光甸沉沉地在手裡。
回到門前,大剪刀穿透門板,隨即又被拔回去,我雙手把聖體盤舉在胸前,小心不要被提燈燒傷,雖然這樣很不好拿,但如果逃得出禮拜堂,我還得靠提燈和其他人會合。
憑著誤打誤中,剪刀的其中一擊打歪了門閂,木門開始搖搖欲墜,沒多久,幾乎要攔腰折斷的門閂滑出鐵環,我抓緊聖體盤往前衝。
剪刀重重撞上盤子下緣,差點讓盤子翻過來的力道,痛得我流出眼淚,但我拚了命地不敢鬆手,直往前推擠,瘋女人沒有跟我比力氣,高舉了剪刀迎頭要砸下,我一樣用聖體盤護住頭頂,一時沒顧及右手的提燈,燈油滴了下來,我趕緊把燈摔離我的襟口,提燈落地前經過瘋女人的肩膀,她怪叫一聲,我順勢把舉高的盤子往她臉上砸,鬆了手就往前跑。
我直瞪著大門,好像這樣就能早一秒到達門邊似的,可是心裡再急,兩腳還是不聽使喚地慢,心臟跳得我分不出背後的腳步聲是不是正在接近。
終於讓我撲上大門,兩手使勁拉開,同時耳邊響起淒厲的叫聲。
「我會再殺死妳的!」
我轉身向左傾閃開攻擊,大剪刀在我面前「喀嚓」,瘋女人對撲空不以為意,執意刺過來,我背靠大開的門滑到地上,剪刀刺進大門,背脊一陣震動,女人低頭看我,沒有快要抓到獵物的笑容,瞪大的雙眼裡同時有殺意和恐懼,我不敢站起來,生怕在站起來的途中就會被剪斷。
利刃摩擦木頭,又出現在我面前,我在剪刀揮下來前往左一滾,這次剪刀沒刺進門,所以她馬上就轉身,一頭散髮直撲兩頰,剪刀收到腰際,然後直直往我的心口送。
「砰!」
女人手一震,剪刀落下,我嚇得伸手撈,刀尖擦過指骨,我唉出聲來,但也攔住了剪刀,還好不是掉在我的胸口。
「啊││」慘叫從我的左耳貫到右耳,雞爪般的手掌撲面而來,我揮舞著剪刀把她的手撥開,一邊坐起身來,昏暗的燭光中看不出她是哪裡受傷,只見她扭動身子,就算是痛也要朝我撲過來。
一個黑影掠過我面前,壓制住失去剪刀的女人,拉夫寬大的背完全遮掩住還在掙扎的女人,尖叫震得禮拜堂裡都是回音,沒多久尖叫轉為啜泣。
「艾莉,妳沒事吧?」另一個人跑進燭光的範圍,手上的獵槍還預備著,「妳的頭髮?」
我伸手撥弄自己的頭髮,馬上明白梅希爾先生驚訝的原因,剛剛拚了命地逃離剪刀手,現在才注意到這麼明顯的焦味,顯然翻倒的燈油燒了我的頭髮,幸好灑出來的不多或是奔跑的緣故,沒有一路燒上我的臉。
「別管頭髮了!找個什麼東西把這瘋子綁起來吧!」拉夫大吼。
我跑回聖器室,把祭袍拿來剪成長條狀,梅希爾先生皺了眉頭,但還是和拉夫合作反綁剪刀手的手腳。
我把聖體盤撿來充當鏡子,右耳下方的頭髮燒了一大半,左邊卻還是原來的長度,想到梅希爾先生才進來就看到我現在可笑的樣子,我實在一刻也不能忍耐,雖然覺得可惜,看來是不得不把左邊的頭髮也一齊剪短。
以前幫我剪頭髮的都是媽媽,媽媽死後正好我也開始覺得年紀大到該留長髮了,就一直留到現在,我對著聖體盤想用差點殺了我的剪刀剪頭髮,但是刀刃實在太長,怎麼都無法順利控制,我害怕一不小心就刺穿自己的脖子,或更糟糕的是││把頭髮變得更慘不忍睹。
「我來幫你吧!」一隻粗糙的手接過剪刀,我回頭看到梅希爾先生,他專注地看著我的卷髮,刀刃撞擊的聲響在我的後頸響了兩次,大把髮絲落到地上,黑鴉鴉的一片,我看了一下盤子中的自己,現在所有的頭髮都齊平在肩膀上的高度,蓬得像撐到一半的傘。
我回頭想說聲謝謝,卻看到梅希爾先生盯著刀刃上的汙漬。
「怎麼了?」拉夫已經在女人的嘴裡塞了用剩的祭袍布料,朝我們的方向走來。
「波次坦小姐,妳確定沒有受傷吧?」梅希爾先生問,但他根本沒有看著我,還是盯著剪刀。
「我沒有受傷……除了頭髮之外……」我小聲補充,覺得有點不好意思,所以馬上轉移話題,「如果您是擔心剪刀上的血跡,應該是跟禮拜堂前面的血有關。」
梅希爾先生向前走,還沒到祭壇前就止住了,我想他已經看到那片血海,拉夫走到他旁邊時也定住,喉嚨擠出乾滆的聲音。
梅希爾慢慢往前走,小心繞過血漬的領地,在血海包圍的中央蹲下,剪刀落地發出清脆的聲響,他伸出手,緩緩接近乾燥的血跡,輕柔地撫摸起來。拉夫迅速在額頭和兩肩各點一下,在胸口畫了十字後,低頭默禱。
梅希爾先生似乎在說話,但是我聽不見,我往前走了幾步,也許是受到他的影響,我也變得不想走在血跡上,小心翼翼地前進。
「……是這裡嗎?是她嗎?」梅希爾的聲音顫抖著,「……就是吧?那麼多傷痕就應該要有這麼多……」已經聽不清楚了,他慢慢站起來,閃動的光影讓他的身形彷彿在搖晃,我覺得有點害怕。
「古特曼先生?」我小聲叫他。
突然,我被緊緊抱住,緊到我不知該如何是好,這一晚對我們而言大概都很長,無論是我或梅希爾先生都黏呼呼的,但我不覺得不舒服,在已經開始冷的凌晨,這樣熱熱的正好。
「還好妳沒事……」梅希爾先生的聲音還在發抖,我不知道他是不是也想起了蕾雅小姐,我在心裡對她說:「如果妳能出現在我面前,為什麼不出現在他面前呢?」
梅希爾先生反覆說了好幾次,到最後我已經聽不出他在說什麼,他的雙手漸漸鬆開,終於滑落身測,梅希爾獨自站立,垂著頭。
拉夫張開眼睛,結束長長的祈禱,成為禮拜堂中第一個提出下一步動作的人。
「喂!艾莉!赫曼博士在哪?妳怎麼沒跟他在一起?」
「他在地牢。」話一出口,拉夫的表情就變了,我趕緊解釋醫生如何提議要去找資料,而我因為害怕先一步離開。
「既然會害怕就表示覺得有危險,那不是更不應該放博士一個人在那裡嗎?」我的解釋只讓拉夫更不高興,轉身就要離開禮拜堂,但他根本不知道地牢在哪,我匆忙跟上要幫他帶路。
「請等一下!」梅希爾叫住我們,「我有些話想問剛才攻擊波次坦小姐的那位女士,等博士好了,你們再一起來這裡找我吧!」
我遲疑了,就算她手上已經沒有剪刀,梅希爾先生單獨和剪刀手在一起,想起來就覺得不安。
「拉夫……」我叫得雖小聲,拉夫馬上就回頭,「我們等一下梅希爾先生,好不好?」’
拉夫鼻子吐氣,不太耐煩的樣子,但還是走了回來。
三人聚在剪刀手面前,她雖然安份不動,但那雙奮力瞪大的眼睛緊盯著我,我一點都不敢直視。梅希爾先生用力一抽,她嘴裡的布條才一移開,馬上對我啐了一口,還好口水都被布吸掉了,才沒噴到我身上。
「妳回來幾次我都會把妳殺了!」
梅希爾先生在與她一個手臂長的距離外蹲下,問道:「妳殺了誰?」
瘋女人轉向梅希爾先生,沉默地看著他,忽然道:「你回來了?」
梅希爾先生挑眉,不像是見到認識的人,但沒多久,他突然叫:「茉娜婆婆?妳是茉娜‧佩克?」
瘋女人定定地看著他,如果說她叫茉娜的話,這時的茉娜看起來完全像個正常人,然後她說:「不,你不是克勞斯。」她失望地垂下頭,像到現在才注意到似的,她又忽然轉向拉夫:「克勞斯,是你吧?你怎麼到現在才回……」她沒講完,再度發現自己的錯誤,喃喃地說:「不是……我還以為……」她的鼻子開始發抖,吸不到氣般地發出打鼾似的啜泣。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拉夫問。
梅希爾猶豫著是否要在瘋女人說這些事,再三看了她幾眼,才決定這對顧著哭泣的女人而言應該沒差,於是解釋:「我聽說茉娜婆婆年輕時跟一個流浪販子私奔,家人發現後追上她們,把茉娜帶回家,但她的情人卻死了。」
「被殺了嗎?」
「不,是因為血色新娘。」
這個答案一點都沒有讓我驚訝,在這個晚上,死人似乎比活人還要真實。
「她們約好半夜出發,被茉娜的母親發現,但是村裡的人都不敢在夜裡出門,到隔天黎明才去找她,不過剛進森林不久就發現茉娜跪在倒地的情人身邊,那個年輕人身上沒有一點傷痕,典型血色新娘受害者的模樣。」
就是像今天埋葬的死者吧?我回想著赫曼醫生和拉夫撬開的棺木,卻覺得上半夜好遙遠。
「流浪小販被村裡的好心人草草埋葬,而茉娜在那之後不久跳河,雖然被救了起來,但從此就瘋瘋顛顛的,連她的父母都認不得,常常四處遊蕩,說要找血色新娘,我小的時候,孩子們都把她當作說鬼故事的婆婆,雖然她翻來覆去總是講血色新娘有多麼可怕又可惡,還掺雜了不少小孩子不該知道的字眼,最後一定以她總有一天要殺了血色新娘結尾。」
已經死的人要怎麼殺呢?我想到教堂裡乾掉的血跡,如果茉娜婆婆把剪刀刺進蕾雅小姐,她會流血嗎?想像這個場景讓我比知道自己今晚看到了幽靈還要害怕,我突然明白這裡發生過的事,蕾雅小姐被殺了,身上的衣服沒有一吋是完整的,剪刀是很適合裁剪布料的工具,這座城堡附近沒有住任何人。
「她是把我們認作死去的小販嗎?她連父母都認不得了……」拉夫好像有點厭惡。
梅希爾搖頭:「這就不知道了!其實我們都以為茉娜婆婆已經不在了,她在幾年前失蹤,想不到竟然是來到這裡!」
禮拜堂裡一時安靜得只剩下茉娜婆婆的啜泣,直到梅希爾冷峻的聲音響起。
「茉娜‧佩克,妳殺了血色新娘嗎?」
茉娜收起哭聲,看著說話的梅希爾,然後笑了,笑得非常痛快,眼淚卡在她青綠的眼角,不知道是剛才哭泣唯一的痕跡,還是笑到流出淚來。
「我殺了她,她會不見,我一直抓不到,但有一天我抓到了!一直刺一直刺,她都是血,不,她本來就全身都是血紅的,刺了之後就噴出來……啊呦!」
茉娜婆婆突然往左倒,後腦杓重重撞上地板,梅希爾先生不知什麼時候站起來,揮了她一拳。拉夫站上前擋在茉娜婆婆和梅希爾之間,兩手用力按住他的肩膀。
「喂!不管她是不是殺了人,都只是個又老又瘋的女人啊!」
「就是因為她又老又瘋,才只揍她一拳。」
動了粗的梅希爾先生看起來很可怕,還好他沒有進一步動作。拉夫把梅希爾先生放開,撿起布條塞回茉娜婆婆嘴巴裡,雖然茉娜婆婆短時間內大概沒辦法發出什麼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