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提燈在躲避老爹的獵槍時翻倒了,現在手上拿的是古特曼太太為我們準備的。我和帶路的梅希爾併肩走著,後面是邁著大步的赫曼醫生和斜後方尾隨的拉夫。之所以在心裡叫他「梅希爾」為的是和老爹分辨,梅希爾披著黑色的風衣,獵槍背在風衣外面,他走路的步伐很輕,不時側目注意我有沒有跟上,老實說對我而言,他的步伐有點大,但我花點力氣還是跟得上,我昂著頭做出自在的樣子,希望看起來像是慣於行路的旅人。
「古特曼先生,其實我一直有一點疑問。」赫曼醫生直到周遭的屋舍漸漸消失,路徑轉上草坡,才發出聲音,這對他而言稱得上是久的了!
「嗯?」幾乎聽不見梅希爾的回應,但他的腳步稍微慢了,讓我輕鬆不少。
「方才那位迷人的嘉比小姐是您的妹妹吧?我所不懂的是,一位母親怎麼會寧可讓至少還要三年才會綻放的女兒拿槍,而不是讓年輕力壯的兒子送迷路的小姐一程?」
有時後我真的不太懂赫曼醫生說的話,他總是把句子說得很長,常常出現明明聽得懂,湊起來卻不明白意思的詞,這次不只是文句聽不懂,我也不明白為什麼醫生會覺得一個一點都不秀氣的小女孩迷人,他上次用這個詞時是在形容一個乾巴巴的酒店女侍,至少有三十歲了卻還沒結婚,再上一次是一個滿臉雀斑的妙齡女孩,兩隻手臂像剛出爐的奶油麵包那麼蓬鬆。
梅希爾沒有馬上回應,我原本以為他不想說話,因為我總覺得梅希爾先生一定不像我這樣聽不懂醫生的話,但他還是回應了,聲音聽起來像感冒了好幾天:「外人都會覺得很奇怪吧!做為哥哥怎麼會讓年老的父親和年幼的妹妹有機會站出來做這種事。」梅希爾頓了一下,我想像他在微笑,只是大概不會非常開心,「聽起來很像藉口吧!但是我們村子就是這樣,年輕男人在夜裡是不會出門的。」
「喔?」赫曼醫生很有興趣的樣子,他只有這個時候才會停止滔滔不絕。
「你們剛剛有聽爸爸說詛咒的事吧?其實村子裡還流傳著更詳盡的故事。」
聽到有故事,我格外豎起耳朵。
「大概是七、八十年前了!那時候的領主熱衷研究魔法,許多人都被他以微不足道的藉口抓到城堡地牢,成為魔法的材料,但是最後一個被害者不一樣,她是一個……女巫。」
我們的村子沒有女巫,但是隔壁村有,弟弟很小的時候有一次發燒了好幾天,爸爸背著他走了十哩路去找考恩太太,後來弟弟就好了起來,不過聽說考恩太太後來也在瘟疫中死了。
「嚴格來說,她還不算是女巫,因為傳統上她必須結婚後才能做為村子裡的女巫,不過那時她的母親,也就是前一代女巫已經過世了。」
「真有意思!喜歡魔法的人竟然會跟女巫作對?」
「就是這樣才會衝突吧!」梅希爾現在用的是散步的速度,就算一邊聽故事也能輕鬆跟上,「據說她們母女相傳著一道祕方,可以把死去的人喚醒。」
梅希爾先生大概不太會講故事,因為我一開始沒注意到什麼特別的,是先聽到拉夫的驚呼,才發現他剛剛說了些什麼。
「如果死人可以復活,這個村子不就早就沒有死亡了嗎?」赫曼醫生的口氣像是在和旅店巧遇的行商聊穀價。
「不是的,死者的靈魂回到天主的膝下安眠,能喚醒的不過是留在塵世的肉體罷了!這樣一來便不能在審判日復生,享受天堂的至福。」
赫曼醫生很難得地沒有多作議論,靜靜地聽梅希爾說下去。
「總之,領主覬覦藥方很久了,自從前任女巫死去後,不斷騷擾那個女孩,後來在女孩婚禮當天把她劫走。」
「搶在成為真正的女巫前嗎?」赫曼醫生說。
「一大清早,女孩穿上嫁衣,一個表妹幫她做最後的修改,領主大批武裝的手下闖進家中,光天化日下被帶進城堡。女孩沒有什麼親戚,所以是男方的家人去找她的,領主以對領地中每個少女的初夜權為理由,不肯放人,但是村裡的人大約明白女孩被抓走的真正原因,到了晚上,新郎和家人也只能先回去。
那天夜裡,新郎睡不著,會睡不著是一定的吧?應該說他還能好好地躺在床上反倒是奇怪,畢竟他的未婚妻此時正在城堡的地牢裡,不知道受到什麼對待。」梅希爾聽起來有點生氣,雖然事情都已經過了七、八十年了。
「他的房間應該是在二樓,而且有一扇大窗,到深夜的時候,突然聽到窗外有聲音,他推開窗戶,看到自己的深愛的女子就在外面,也沒工夫問她怎麼逃出來的,總之新娘就在新郎的臥房渡過了一晚。」
我知道當人們說『渡過了一晚』的時候通常指的不只是睡了一覺,而是另一件不應該說出來的事,不過她們既然是未婚夫妻,這種事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況且那一晚本來就應該是她們的新婚之夜。
「新郎在陽光還沒升起時就醒來了,日出前的晨光從沒關好的窗戶照進來,他看到妻子身上的嫁紗,那是一件純白的緞面洋裝,特別為了婚禮而裁的,應該說,本來應該要是純白的,但此時禮服的胸前直到裙擺卻灑著點點紅斑,不知道為什麼,新郎看到這個情景才發現滿床的血猩味,他在這個時候……」
梅希爾突然停頓,我連忙張望四周,霧稍微散一點了,可以看到剛開始枯黃的秋草間土黃色的小路,周圍已經看不到建築。
「他把自己的妻子推開,質問她是不是早已不屬於這個世界,血色的新娘沒有回答,只說:我承諾,無論是順境或是逆境、富裕或貧窮、健康或疾病、快樂或憂愁,我將永遠在你身旁做你的妻子。我將毫無保留的愛你、以你為榮、尊敬你,盡我所能供應你的需要,在危難中,保護你,在憂傷中安慰你,與你在身心靈上共同成長,我將對你永遠忠實,直到永永遠遠……」
當梅希爾先生學著故事裡的女人唸出婚禮誓詞的時候,我有一種他正對著誰宣誓的錯覺,他講得非常順暢,只是聲音越來越低,我不禁在心裡想像一個女人的形象,怎樣的女人會在梅希爾先生面前聽完這段話,點頭說出那句咒語?
「這是不應該的。」赫曼醫生低聲說。
「這原本是他們該交換的誓詞,但是新娘說完後,新郎只回答了一句:滾!」
夜晚很安靜,雖然有四個人,踩在潮濕的泥土地上幾乎不會發出聲音,我又開始追趕梅希爾先生的腳步,感覺比一開始還辛苦,沒多久就有點喘了。
「所以城堡裡的人一一死去是在那之後的事?」感謝赫曼醫生提出問題,因為我注意到梅希爾先生說話時走得比較慢。
「對,後來村裡的人發現草原上有染血的白洋裝碎片,懷疑領主在嚴刑拷打後,把死去或即將死去的女孩丟到荒野餵狼了。
從那天開始,城堡裡流傳起沒有源頭的急病,無論是下人或貴族,只要住在那座城堡都無一倖免,但卻從來沒有傳染到村子裡過,一年內,城堡裡除了領主外的人都因病去逝,沒有人敢再接近城堡,所以也沒有人知道領主的下落,不久後就有謠傳他瘋了。
年輕男子失蹤也差不多是從那個時候開始的,起初大家以為有特別兇惡的狼出沒,因為失蹤都是發生在晚上,但越來越不對勁,也有人開始在樹林裡看到少女。」
「少女?」
「嗯,與其說是少女,不如說是少女的幽靈吧?因為有人認出過世多年的妹妹,依然維持著少女的樣貌,在森林裡和其他女孩嘻鬧,後來就有了死去的婚齡女子在村子周遭徘徊,邀請深夜外出的年輕男子跳舞,隔天留下像是被吸走靈魂的軀體,這樣的說法。」
「啊!」赫曼醫生在我沒料到的時機發出驚歎,「這種事最近還有發生嗎?」
梅希爾長吸一口氣,沒有馬上回答,我抬頭等待後續,正對上一雙看著我的眼睛,我連忙別開頭,聽到梅希爾先生說:「波次坦小姐,妳早上曾經來葬禮賣花吧?妳有聽說死者的事嗎?」
我大力搖頭,老實說,今天神父講話時,我正想著要做什麼花色的頭巾。
「今天下葬的是我的朋友,他叫法漢克,一個星期前他的妹妹失蹤了,法漢克等不及天亮就出去找妹妹,結果自己也沒回來,後來他的妻子在離教堂不到五十呎的樹林裡發現他,發現的時候就已經被帶走了。」
「失蹤的妹妹還是沒找到嗎?」
梅希爾先生沒有回答這個問題,我想應該是沒有吧?因為就算是在這樣的深夜中,也看得到他緊鎖的眉頭。
接下來的這段路只剩下腳步聲和風聲,然後城堡就出現了。
遠遠看是一個巨大的方形陰影,三座高塔張牙舞爪地在城牆後聳起,沒有人的建築應該是死的,但它看起來只是睡著,而且是一觸動就會驚醒的淺眠。
更近一點後,我發現城堡建在懸崖邊,梅希爾先生帶我們走上一條通往城堡後方的小路,越走近城堡,風也開始呼叫,吹得我臉頰發痛,因為行走的空間實在太窄,我們幾乎是靠著城牆走,我小心用沒有提燈的手拉住裙子,以免裙擺的荷葉邊被粗糙的石牆勾破,不知道紅衣姊姊是怎麼一邊抱著衣服、一邊優雅地經過這裡?
梅希爾先生不時回頭看我有沒有跟上,所以我們前進得有點緩慢,在城堡正後方一個特別狹窄的地方,梅希爾先生突然停下,這對我來說就像眼前突然長出一道牆,還好我沒有在發呆,所以才沒直接撞上他的背。
「怎麼了?」赫曼醫生刻意壓低了聲量,梅希爾沒有回答,醫生靠到我的耳邊,「艾莉,看看他怎麼了?」
我不確定該怎麼做才算禮貌,是要拍他的肩膀或是在他耳邊叫他,感覺上都不是年輕女孩該做的事,而且我擔心梅希爾先生可能會因為任何突發的動作而跌下去。
「艾莉……」叫出我的名字時,梅希爾先生腳下一個踉蹌,我立刻對他伸出手,他的左手搭上我的臂膀,用力握住,我沒有叫出聲來,雖然真的很痛,順著他的視線,我看到懸崖下有紅色的東西,和我們站的位置大概差了兩層樓高。
「抱歉!波次坦小姐,我無意冒犯!」梅希爾先生放開了我的手臂,就像開始時一樣突然,我鬆了一口氣,同時也有點可惜,月光被城堡遮了大半,但是看得出他臉色不大好。
「下面有什麼嗎?」赫曼醫生擠上來,我不得不靠近梅希爾先生,他的鼻息吹散我的頭髮,好像剛剛的那小段上坡是幾十里的狂奔。
「這女孩,她恐怕在這裡一陣子了!」因為赫曼醫生完全遮住的我的視線,我起初以為他在說我,但馬上發現剛才看到的鮮紅應該是一個人。
「她在這裡整整十三天了!」梅希爾的聲音在風中發抖。
「是嗎?聽起來你認識她。」赫曼醫生說,「有些不中聽的話你可能得先聽著,雖然從這個距離不能很正確地判斷,我想她已經在天父的懷抱裡了。」
「我當然認識她!但是我想一輩子都不夠,我們本來有一輩子的時間!」梅希爾不知為何舉起左拳,卻又突然墜落,「蕾雅原本是我的未婚妻!」
「我很遺憾!」赫曼醫生得體地說,真希望有一天我也能學會該怎麼對哀傷的人說話,現在我覺得不比聽到坦雅丟了慣用的頂針遺憾多少,但梅希爾先生想必是很傷心。
「希望這樣不會冒犯您!」赫曼醫生慢條斯理地說,「但我有一點點地好奇,是什麼促使這位高貴的小姐光臨荒廢的城堡呢?」
梅希爾沒有說話,我以為是風聲遮掩了赫曼醫生的話,然後才發現是因為梅希爾先生的聲音太小。
「這裡有一些森林裡不會長的藥草,有時候村裡的女人會過來採。」
我墊起腳尖,湊到醫生的肩膀上,想看看梅希爾先生的未婚妻是什麼樣子,最先的印象是翻飛的暗紅裙擺,然後是裙下青紫色的細腿,裙子被搖蕩不定的風壓抑住時,我才看到小得可憐的臉,也是與腿一般的顏色,卻是我熟悉的臉,我還反應不過來,直覺是她突然病了才在這裡睡著,因為我不久前才看到活生生的她在森林裡微笑,那個我忘了問名字的紅衣姊姊。
意識到她已經死的這個時刻,我還想著:「原來她就是將成為梅希爾先生的妻子的女人啊!」這樣的胡思亂想,然後才開始思考為什麼她會在這裡?而且看起來已經死了很久。
「我得下去看看。」梅希爾先生卸下獵槍,交到我手上,這把槍差不多和我的個子一樣高,雖然戰戰兢兢地用雙手接著,突如其來的重量還是讓我差點重心不穩。
他開始往下爬,懸崖上長了一些耐風的灌木,所以就算岩石看起來很不牢靠,還是能踩著樹基慢慢向下,我把槍托小心翼翼地靠在地上,往下張望。
「請幫我照一下光!」
大概是平常做習慣了,我很快就反應到這是我的工作,趕緊提起為了幫忙拿槍而放下的燈,梅希爾很快就接近蕾雅,斗篷被崖下的強風吹得直翻動,他挪動位置好穩穩立在蕾雅小姐身邊,傾身向下,黑影覆住紅衣,一時看不到蕾雅小姐死去的臉,只有在斗蓬飛起的間隙瞥見一抹紅。
久到我的手開始酸了,梅希爾才又見動靜,他稍微轉向,翻動著蕾雅小姐的身體和衣物,我想起森林裡的蕾雅小姐的請託,她要找的是落到懸崖下的裙子口袋裡的東西,只是這裡完全看不到什麼裙子,我想請梅希爾先生幫忙看看,又擔心是不是不該在這個時候打擾他,後來梅希爾先生已經開始往回爬,我才決定既然蕾雅小姐已經死了,這件事只能暫且作罷。
梅希爾爬回懸崖上,提燈下他的臉變得很恐怖,一點都不像原來的樣子。
「她是被殺的!」梅希爾先生的聲音壓得很低,但光從顫抖就可以聽出他的驚訝,「衣服根本沒有哪裡是完整的,大概一抬起來就會粉碎吧?從胸口到大腿,全部都是血!」
我想像渾身是傷的蕾雅小姐,心裡害怕起來,手裡拿著東西又不能掩住耳朵,於是把獵槍推回給梅希爾先生。
「啊……謝謝!」梅希爾先生這才看向我,他把槍穩穩背上,「對了!波次坦小姐,妳原本是說要來找什麼?抱歉都忘了今晚的目的!」
我搖搖頭,在解釋之前,赫曼醫生忽然問:「蕾雅小姐很早以前就失蹤了吧?」
梅希爾先生看著醫生,然後說:「十三天前,村裡的人找了四、五天,但現在畢竟是農忙的時節,一直沒下落也只能先放棄。」
「這裡時常有盜匪經過……」
「絕沒有這種事!」梅希爾先生陡然大聲反駁,我嚇得心裡一跳,「大家都知道城堡受了詛咒,沒事的話不會有人想接近,更沒有盜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