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便放空工作總沒好事,本着這信念的克雷恩,很快又換回平常的心情,回歸作業裏去。反覆調整過角度以後,眼前的金屬支架看起來就像蝴蝶的側影,如此一來,這部份的工序就差不多可以結束了,現在看上去雖然仍很簡陋,但只要再配上顏色各異的晶石和吊飾等補品,應該就會變成華美而奪目的招牌了。
用色和配搭按先前定的那樣就好,不用太多修改,接下來就只待明天來實行了。克雷恩為今天能完成預期的計劃而感到滿足,一面顯露安心的微笑,同時抬頭看向牆上的掛鐘。仿古製作的時鐘,指針剛好落在「9」字上面,外頭也早已經入黑了。仔細望向外邊,「憂鬱之都」的夜空倒是和其他地方的沒有兩樣,他有時候覺得,這樣的天色其實還比較讓人安心。
不過幽靜的黑夜工房就不是那麼討人喜歡了。迅速收拾過桌面,穿戴好行裝,克雷恩便打算離開店裏。直到經過店面的時候,他因為某件物件而停下了腳步。
那是店裏的半身鏡。因為有兼賣項鍊,所以這裏也會像服裝店一樣放着這種其實不太相干的東西。他看着那化成了景象的自己。
皮鞋和西裝褲、白襯衣和灰色的毛衣與及啡色的皮外套,老是被說有些過於撲素,但他覺得簡單又保暖的衣著。剛好和師傅同色的中藍色的短髮因為有段時間沒修剪了,瀏海稍微變得有些偏長,眼鏡後面那神情略嫌過份嚴謹的琥珀色瞳孔,在此時反而成了最佳的調劑,令他的儀容看起來依然絲毫沒有不修邊幅的感覺。有些瘦削的鼻子、不帶笑意而有些乾燥的嘴唇,則既不起衝突,也不互補地,填充了他臉上餘下的部份。
沒有特別討好,卻也不會失禮的,他的臉。
克雷恩總覺得有點迷糊,上一次這樣傻傻的站在店裏的鏡子面前,好像已經是許久以前的事。那張用不上任何好壞詞令來修飾的平凡臉孔,也早就不是少年了。有些事情是一閃即逝的……看着那好像突然變陌生了的瞼,克雷恩彷彿聽見師傅剛才的那番話穿過耳底,突然感到有些厭惡。
這用不着他說。克雷恩心想,唯有這件事不想被人指指點點,自己早就經歷過比這更令人覺得世事無常的事了。他知道自己在生師傅的氣,卻又不知道原因,只覺得今天的氣氛好像特別惹他焦躁,煩悶也一直揮之不去。
回去吧……也許今天該好好睡一覺。看着那有點緊繃的男人,克雷恩覺得這就是他的結論。拉好外套的衣領後,他便一把推開店門。
寒流急不及待的竄了進來,他忍住想轉身退回店裏的衝動,鎖好了門。托爾維亞市的冬天可是不能說笑的冷,就算未入寒冬,第一場雪也還沒到來,吹來的凜冽涼風已經夠令人直發抖。冷死了。一面在心裏抱怨,克雷恩忽然想到,那個凡事喜歡碎碎念的師傅,唯獨就是沒發過冬天的牢騷。
這可不尋常。
幾乎都是工藝品店的街道,在入夜後就變得幽靜非常。才剛步入冬季,商人已經急不及待為幾個月後的精靈節四處佈置張羅,街上雖然已經開始出現預告節日用的掛布,不過似乎連他們都覺得掛上燈飾還早了點,所以這裏姑且仍是克雷恩熟悉的那個地方。他稍微停步,抬頭望向夜裏的街道。
橘黃色的光,零星散落在低矮樓房的民宅當中,取代在城市中沒有立足之地的繁星,點綴着冬日的街角。克雷恩幾乎討厭這地方的一切,唯獨這是個例外……他喜歡這片讓放下工作、打道回家時變得有點空虛焦慮心靈得已放鬆的光景,暖色的光點在視網膜裏勻開,疑幻疑真的感受就似是看到其實不存在於世的景物一樣,讓人錯覺自己正存在於別的世界。克雷恩呼掉一口氣,輕輕閉上眼,帶着這一夜的悸動,轉身踏上今天的歸途。
一切就這樣開始了。
克雷恩的住處位在與工房只有數街之隔的住宅區。房子是租的,是間雖然看上去有點舊,但仍說得上很不錯的小獨立屋。那沒一刻正經的師傅,支出來的薪水卻絕對可以用「豐厚」來形容,克雷恩說過他不能拿這麼多錢,但對方只是拍拍他的肩膀說:「人材是無價的。」
結果,財政寬鬆得離奇的克雷恩,用一部份錢租了這所比預期貴的房子。環境好是好,但他其實不怎麼在乎,不過是個休息的地方,大點小點也就這樣。
畢竟家裏也沒甚麼雜物,頂多也只有新買的書還未有空排上書架……書……想到書,克雷恩於是記起師傅訂的那箱參考書還堆在家裏,說是不能讓師母發現,只好先寄到弟子家裏,再逐少帶回家。
要催促他拿走,可會非常累人……推敲着完全能預見的未來,克雷恩一邊看着深深的嘆息在寒夜中結成白霧,正準備從衣袋翻出鑰匙的時候,忽然就注意到站在房子門前的人影。34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YEfyVHmjPU
疊起手、背靠着牆,看起來大約二十上下的年輕女性就這樣待在他的住處門外。她身穿淡卡奇色的長靴和薄荷綠色的冬季連衣裙,外罩有着些許白色直條紋作點綴的寶藍色披肩,右肩上掛着白色的托特包。深棕色的秀髮僅僅過肩,臉頰旁的髮梢隨着吹拂的微風晃動,引領人注意起她那纖薄而略略帶着笑意的嘴唇,與及和輕輕閉起的雙眼一同調和出的,和緩而溫潤的氛圍。
換個角度,在克雷恩看來,這樣子倒也像是在別人家門外睡着了。「這人是怎麼回事」,於是他首先想到的是這樣的疑問,自己最近應該沒做什麼會招惹陌生人找上門的事啊?還是她搞錯地方了?
他正在煩惱該如何開而用比平常稍慢的步幅走向門前,但就在他作聲之前,女性便維持閉着眼的模樣朝他抬起了頭。
「……有什麼事嗎?這邊夜了就會很靜,我不建議一個女人自己留在街上……」
既然如此,總不能繼續默不作聲,他一邊問道,邊將鑰匙串翻到了手上。他才發現對方披肩下的身體線條雖然成熟而起伏有致,個子卻不算高,大概就剛過他的肩膀而已,這令她的臉看起來又年幼了不少,也許用「少女」來稱呼會比較合適。
少女頓了頓,吃驚似地微微張開了嘴,眼睛卻始終是閉着的。「請問……你是克雷恩先生嗎?」話音雖然輕巧,聽起來卻相當卻清晰。
「我是,特地來造訪請問有甚麼事呢?」
是和店裏有關的事嗎?莫非有急件……但克雷恩不記得有見過這個人,自己的名氣應該也不至於亮得會令人跳過師傅而來找他。注意到少女身上那件藍色的披肩,他忽然有了奇怪的聯想……
應該不會吧……?
「太好了……我總算沒找錯地方。」少女臉上浮現欣喜的神情,兩手在胸前交握:「容我遲來的自我介紹,我是卡特娜,卡特娜.尼爾森。這麼晚還來拜訪實在相當抱歉,可是我有件事必須要拜託你……」
「等下……尼爾森……」克雷恩遲疑了片刻,才說出了腦海當下浮現的名字:「難不成你就是「心靈之窗」?」
「是的,正是小女。你知道那個名字啊?」
不知道就怪了。她率直的回答,比那有點問題的第一人稱更令克雷恩感到驚訝──就算不至於名揚全聯邦,最少作為同行的人、而且還是這個城市的居民,多少總會聽過這個名字。兩目失明,卻能學會繪畫創作,用「心靈的眼睛」描繪出許多寫實中欲又帶點奇幻的景象,在藝術界中得到相當高的評價──克雷恩是這樣聽聞的,他還記得師傅曾經拿着她的花邊新聞說「如果徒弟是個像這樣的美女就好了」。
所以,她是真的看不見,克雷恩這才反應過來。但他還是沒搞懂所謂的「拜托」是怎麼回事:「如果是關於店裏的事,還請到西邊街找師傅,或是白天時到店裏來吧,我可作不了主喔。」
雖說少女畫家找到工藝品店來有點奇怪,但為的多半只能是這種事了吧。克雷恩如此斷定,然而少女卻回答:「不……」
「那和你工作的地方無關,但……那是必需有你幫忙才能辦得到的事,請你……請你一定要聽我說。」
少女說話的音調依舊平靜,稍為消退了笑意的臉容卻令這番話聽起來嚴肅了很多。搞甚麼……感覺就像是有看不見的力度按住了自己的肩膀,克雷恩凝望着那雙緊閉的眼睛,皺起了眉。
「……你不介意就進來談吧,一直待在外面遲早會冷壞。」
他邊扭開門鎖邊說,然而話才說出口,他便為自己不夠謹慎而後悔──在夜裏邀請妙齡女郎獨處一室未免太不要臉了,他本以為少女會猶疑一下,沒想到她馬上就回道:「那就打擾你了。」
燈光亮起,照出的是除了餐桌、書櫃和沙發之外,幾乎再找不到其他傢俱或雜物的,簡潔而整齊得有些單調的客廳。工房就算了,克雷恩可無法容忍自己的居所不夠整潔,所以一直都打理得很好,不過他倒不覺得這有甚麼好自豪,獨居戶的房子是很容易收拾的。
「這邊坐。」
他拉好椅子,才想着要不要拉少女一把,可一邊說道「謝謝」的對方早就已經自動就位了。克雷恩短短地愣了愣後,沒有跟着就坐,而是走向廚房,回頭拋下一句:「茶還是咖啡?」
緊接着,他又想到還有另一個忘了說的選項:「如果你有興趣……我這裏也有可可。」
少女顯然頓了一下。大男人家裏有可可就有那麼奇怪嗎?雖然如此,克雷恩也沒有厚臉皮到把這當成玩笑說出口。少女則隨即又回復到一貫的表情,輕聲回道:「那就要這個吧,麻煩你了。」
為了省時,克雷恩也給自己泡了一樣的,空氣裏混着自馬克杯裏飄出的甜膩香氣,令他覺得屋裏的氣氛一時變了調。說到可可,明明平日也不太常喝,但他就是慣性會在家裏買一瓶,喝不完變潮了就丟,總之屋裏就是要有,連他自己都不懂。
這杯可可還是和平常一樣泡得不盡人意,牛奶和砂糖的比例掌握得不好,甚至還帶點苦味。不過嗅起來的味道卻也依舊比喝的時候好,甜香的氣味使他的肚子不自覺叫了起來。
剛剛只想着做完手上的事,都忘了吃飯。丟臉死了。正當他這樣想的時候,少女卻只是微微一笑,從托特包裏拿了一個紙袋給他:「這是我在街口的麵包店買的,還剩了一個,如果不嫌棄……」
「……那就謝謝你了。」
克雷恩也就無謂拒絕了。餘下的是東大街賣的炸面包,炸得金黃的外層上灑滿了糖霜,算是很受區內小孩子歡迎的食品。比起可可,始乎更適合配咖啡,但他沒理會這麼多。
說到底,自己不是請人進來開茶會的。總覺得當下的氣氛實在悠閒過頭,才咽下這口麵包,他便開口提問:「那麼……尼爾森小姐,你到底想我替你辦什麼事呢?」
「叫我卡特娜就可以了啊。」意識到克雷恩打算進正題,卡特娜也放下了握住來暖手的杯子。即使閉着雙眼,她還是抬頭迎向了克雷恩,微開小嘴,像是怕對方來不及聽到一樣仔細道來:
「那是只有身為那家人一份子的你,才能辦到的事……」
第一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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