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D. 1940/08/03
敷島料理店的店門,只是簡單掛着一塊木製牌匾,上書「敷島」兩字。蒼勁有力的書法,容易使人誤會是出自名書法家之手,事實上只是店長敷島次郎先生一時興起手書而成。
敷島次郎自小有腿疾,行動不便,免去參軍之苦。自問無法報效國家,本人不免鬱悶。雖然出身傳統料理店,但父親早已決定家業由兄長繼承,是以攜同妻子東渡,到天津租界這邊創業,企圖開一番事業。
一時無意的決定,就此令他在這片遙遠的土地上生根。每日寄情料理,煮最好的食物給客人,倒也是樂事一樁。然而日軍出兵中國,佔領天津後,他明顯感到社會氣氛改變:街上巡邏的軍隊及警察增加,屢次有中國人打日本人,日軍也毆打中國人。行刺、槍殺、炸彈襲擊的事屢有發生,越來越不太平。
敷島次郎只是想靜靜做生意,心想日本出兵,旨在解放東亞地區,讓大家免受西方殖民之苦,共建大東亞共榮圈。不能明白為何中國人總是不長識見,不肯和諧共融,持續鬥爭撕裂社會。
當然敷島次郎依然相信人性本善,相信不明事理的中國人只是少數,只是少數別有用心的妖邪之徒以及外國勢力在鼓吹暴力行為,大多數中國人都是愛好和平支持民族共融的好人,故此一直以來都有聘請他們在店內工作。縱然店面細小,但好歹有三間舒適寬敞的私人包廂,以及一般的客座,合共可招呼三十多位客人。內場由敷島次郎親自負責,外場則是妻子咲負責,另外有兩位年青的中國人當服務員員幫忙招呼客人。因為生意不錯,還打算再聘請多幾位服務員打點外場。
他還有一位女兒叫結葉,是在中國落地出生及成長的日本人。看看時間,差不多要回來了。
「我回來啦!」
「我回來了。」
十四歲的她穿着水手服,離校後告別同學,平安回到家中。最近外面太亂,為女兒安全,所以叫徒弟孫破軍護送。從料理店正門進入,穿過舖面到後面再登上二樓,就是自己的房間。敷島咲見女兒回來,拉住她問:「不是下個月才開學嗎?最近為何老是要回校?」
租界這邊學校一如日本國內安排,將會於下月進入第二學期。敷島結葉踏着小步駐足,突然回頭跳去母親面前:「早說了是補課啊。之前不是已經告訴過媽媽嗎?」
「是嗎?可能我忘記了。」
「媽媽!」
「是是是。」敷島咲嫣然一笑,向女兒賠不是。敷島結葉一邊依偎在母親臂膀,一邊向後面那位穿着廚衣的男子道:「孫大哥,我想吃瑪德琳!」
「好啊,我一會拿給結葉。」
「太好了!」
敷島結葉快步登上二樓,關上房門,書包隨便扔在地上,那襲黑色時髦的水兵服式女學生制服裙亦未有脫下,人就倒在床上閉眼,發出暢心的歎息。窗外街道發出喧囂喇叭聲,陣陣沙塵快要揚飛入房,她手一勾便將窗關上。
「明天和十和她們去哪兒玩呢?」
孫破軍返回廚房,問敷島次郎有沒有要緊的事忙。暫時外場未有客人,所以閒得很。
「師傅,麻煩借點工具,我要做瑪德琳。」
「西方人的甜點嗎?」
「是,法國的點心。」
孫破軍將預先準備好的面粉取出,勻和白糖,又分幾次慢慢拌和雞蛋醬。不過中間加點小意思,倒了一些檸檬汁進去。隨後倒進模具內,放進烤爐烘烤大約十數分鐘,自然隆起變成微亮的金黃色。
「越來越覺得孫很厲害呢。」
「不,我還是及不上師傅。」
「唏,不要說那樣的話,至少我不會造外國料理。」
孫破軍沖泡好一壺紅茶,趁溫度適中,連同幾塊瑪德琳端上二樓。
「師傅,剩下的請當成今日的臨時特點。」
「好啊,顧客一定好高興。」
明明自家是日式料理店,但敷島次郎只是希望來店的客人都享受到美食,根本不介意擺出西式點心招待來客。
此時敷島結葉正在床上毫無意義地滾床單,虛耗時光,忽然有人自外叩房門,歡地彈起身問:「孫大哥?」
「是我。」
她俏臉緋紅,下意識以手匆匆梳理那頭稍為打結的長髮,但很快就放棄,雙手自然攤在寬闊的床褥上:「進來。」
孫破軍手中捧着合蓋的銀盤進來,望見房間的女主人像大懶蟲般在床上蠕動,遍地散落女生衣物,連內衣褲都隨便丟,搖頭嘆氣道:「這樣的房間竟能睡下去啊。」
「反正有人幫我收拾的。」
孫破軍搖頭嘆氣同時置以苦笑,將銀盤子放在書桌上。敷島結葉整個人火速彈起,跑去書桌坐下:「好香啊!」
「是日下午茶,法國甜點瑪德琳,配熱紅茶,請大小姐慢用。」
敷島結葉雙目閃閃發亮,只差在未曾五體投地向孫破軍敬禮。他悠然有禮地抽起銀蓋,金黃色的精光與檸檬蜜香的氣味洋溢而出,她即是抓起一塊瑪德琳蛋糕吞進口中。
「有點燙,慢慢吃。」孫破軍同時倒一杯紅茶:「最好配合紅茶一起享用,口感更好。」
吃一口蛋糕,喝一口紅茶,敷島結葉臉上洋溢無限滿足。她仔細端詳銀碟上餘下的幾片瑪德琳,忽爾不解問:「奇怪,和外面售賣的款式不大一樣。」
「這是當年法國皇室廚子的版本,原裝正宗,和現在流傳的改良款不同。」
「哈哈哈!孫大哥真會開玩笑!法國皇室原版,哈哈哈,不好快要笑死了,這笑話也太好笑。」
孫破軍微微一笑:「好吃嗎?」
「好吃,比外面的更好吃,不愧是法國皇室原版。」顯然敷島結葉真的視孫破軍的說話為戲言,未有進一步為意。反正只要是孫破軍煮出來的,甚麼都好吃。孫破軍沒有打擾她的下午茶時光,靜靜跪坐下來,一一收集地上的衣物並分類摺疊。
「謝謝孫大哥。」
「不是教過結葉內衣的摺疊法嗎?怎麼總是不聽啊。」
「人家沒辦法像孫大哥摺得那麼可愛嘛。」敷島結葉回頭望望,孫破軍將她的內褲都捆成很可愛小巧的形狀,胸罩也好好合圍疊起,就像商店中的商品般精美:「反正孫大哥會幫我的對吧?」
「我不可能幫結葉摺一輩子啊。」只是一眨眼功夫孫破軍便將亂糟糟的房間清理得井井有條,衣服及內衣都分妥,放入衣櫃中。望見這位男人無論入廚及整理家居上比自己這位女生更在行,連內衣都能毫不避嫌,不禁由衷地道:「如果我能夠做孫大哥的妻子就好了,那樣子就不用煩惱打點家頭細務。」
孫破軍彈敷島結葉的額頭。
「哎喲。」
「小孩子別亂說話。」
敷島結葉掩住額頭,嘟起小嘴。看似在開玩笑,其實是認真的。
孫破軍在這處工作已屆七年了,對她而言如同哥哥,甚至比哥哥更親密的家人。
七年前副廚子德川先生辭職,起行往中國東北省大展拳腳。店內少一人,登時忙得不可開交。敷島次郎即時四下招聘,但無一合意稱心。一九二二年的天津租界,日本居留民大約接近七千之數,說多不多說少不少,但大部份只是懷着一攫千金的發財夢而來,盛行走私貿易,根本不可能安分當廚子。即使有本事,亦自行開店營業,犯不着來當助手。加之敷島先生畢竟出身傳統料理店,對料理的技術要求甚高,一般料理人根本未能達標,故此左挑右選都未有合意之人。敷島咲勸他改為招收學徒,可是那時不少年青男子都參軍,敷島次郎亦不願屈就隨便請沒資質的弟子。拖拖拉拉月餘,孫破軍才找上門來。
當時他不是應聘,而是普通路過的顧客。當時他只是十五歲,穿着中國人常見的中山裝,卻甚為陳舊,臉上似是用一般清水隨便洗抹,頗為狼狽貧困。
「這個叉燒拉麵的醬汁很棒。」
「是嗎?」
「還有叉燒,切得很美麗,廚子的刀功非凡,令人佩服。」
「看來先生是專業的食客呢。」
「不敢當,不敢當。」
孫破軍來店後,點了一碗叉燒拉麵,再加一碟煎餃子。因為稱讚自己的丈夫,讓敷島咲心花怒放,放下戒心,更愉快談話起來。
「少年是從哪來呢?」
「居無定所,四處走走。正好來到租界這邊,看看有沒有工作。」
「哦……原來如此……」敷島咲想起店內缺人,正要推薦時,突然店門布簾撥開,一個男人歪歪斜斜的走進來。正在門口幫忙招呼客人的敷島結葉習慣性上前詢問時,對方漲紅着臉,先灌一口酒往嘴中,再吐出大量酒氣,揚手大叫道:「老婆,我……我回來了。」
敷島咲皺起眉頭,一看就知道是附近的醉漢。日光日白下喝得爛醉如泥,還擅入別人的店舖誤當作自己的家,只好強行送他出去。
「這處不是你的家,快快出去。」
敷島咲正想上前請他回頭,豈料對方蠻力一推,將她推跌往地上。
「媽媽呀呀呀——」
敷島結葉當時還是八歲,尚未懂醉漢有危險。只是見敷島咲被他推倒,就想跑過來扶起母親。豈料醉漢突然抱起她,滿嘴臭氣吹往臉上。
「呵……呵呵……真知子,不要留下我一個……」
「媽媽……媽媽……」
「結葉!啊!求求你放開結葉!」敷島咲急急撐起身,往對方呼求道。
「少吵!你們想分開我和真知子?妄想!」
外場吵起來時,敷島次郎拖着一條腿一拐一拐,從內場聞聲趕來。赫見女兒被不明來歷的男人緊抱,也衝上來救人。醉漢從旁邊的桌上抓起筷子,抵在敷島結葉的咽喉上:「不要過來!誰敢分開我和真知子,我就捅死她!」
醉漢完全是神智不清,前一刻才亂認敷島結葉是「真知子」,下一刻就不當成「真知子」才宰了她。敷島次郎大叫冷靜,勸他放下筷子,不過成效甚微。敷島結葉不斷踢腳都甩不開醉漢,不斷叫「爸爸」「媽媽」,嚇得哭出來。
敷島夫婦正急如熱鍋上的螞蟻,不知怎生是好。突然發現原本在後面吃拉麵的客人,竟然無聲無息竄到醉漢後面。
看上去很厲害,其實說穿了很簡單,就是從料理店後門離開,在外面繞一圈,然後從正門回來罷了。孫破軍冷靜地打量醉漢,突然右手抓住對方右掌掌背,以右拇指指尖按壓魚際穴;同時左手緊握右臂肘窩處的曲池穴。醉漢乍見右眼角有人影晃出,右手被對方抓住,正要襲擊過去,豈料眼前一花,就被孫破軍從容扯開。
穴道施力,向筋絡、筋膜及筋腱施加重手,同時疼痛大呼,半身癱瘓。原本左臂扣起的女孩子,也不由自主放開。
「媽媽!」
「結葉!」
敷島結葉成功逃脫,第一時間跑去母親身邊。敷島咲急急緊抱入懷,敷島次郎守在母女面前。敷島結葉回頭,從父親的脅下隙縫間,看見孫破軍從容單膝壓倒醉漢,將他整條右臂高高扯起,叫他急急叫痛。等他精神有幾分清醒時,左足為重心旋轉,直接拋出店門外。
「給我滾。」
醉漢吃痛後,酒醒大半,抱起自己的右臂,嚇得沒命奔逃。
「沒事嗎?」
「謝謝少年出手相救。」
「路見不平,拔刀相助,不要客氣。更何況這處的拉麵很好吃。」
「對了,結葉,得向哥哥說聲謝謝。」
「謝謝。」
當時的敷島結葉猶是心悸,只敢躲在母親身後小聲說話。夫妻一番詢問,才知道對方的名字。
「你竟然是中國人?不是日本人嗎?」
「……至少現在是吧。」
「現在?」
孫破軍言辭有點閃爍:「不,沒甚麼。」
「難以置信,日本語說得那麼地道流利,還以為你是日本人呢。」
敷島次郎再三道謝,同時好奇問:「居然可以輕鬆制伏那樣的壯漢,究竟是甚麼手法?」
「擒拿法,以巧制勁。我再加入點穴法,如果再重手點,可以教他筋出槽。」
「哎呀,就算先生這樣說,我這個料理人也不懂。」
孫破軍付清帳款,準備負起包袱繼續上路。突然敷島咲攔住他:「對了,孫先生是不是在找工作?」
「嗯。」
「我們這邊也缺人手呢,不知道孫先生有沒有興趣?」
敷島次郎雖然感謝他救女兒之恩,不過見他年齡不大,並未對他投予任何寄望,只是隨口問:「你會日本料理嗎?」
「略懂。」
敷島次郎見他一副毫不莊重地回答,以為這小子在耍他。成年人有的是時間,決定不動聲息給他一點顏色。
「廚房找些材料,隨便做點東西,給我看看你的斤兩。」
無心一句後,這小子在眼前熟稔地動手,居然端出一碟接一碟精心傑作。只見熟悉的豆腐、腌菜、納豆、牛肉、雞蛋等等,分別經過煮、蒸、揚、燒等處理,化為數碟珍奇艷麗而不脫平俗的菜色。觀其形貌,絕非他國菜色,隱然感受到傳統日本料理之魂;然而要說是日本料理嘛,敷島夫婦卻從未見聞這些菜色。敷島次郎小心翼翼吃了一點,漬物本身就是店內準備好的食材,簡單處理即可上桌,未見其功力;其他食材的煮、烤、蒸手法甚具火候,雜煮幾乎徹底保留原味,入口細嚼時陣陣清淡鮮嫩滿腔,同時不失內斂拘謹的氣息。但最關鍵的是揚物,只要吃一口,就發現炸的方法與他認知的截然不同,更加爽脆而不失樸實。
雖然外表不大美觀,但入口即使人大快朵頤,蘊含驚人的技藝及獨特的烹調手法,難以想像是出自眼前這位十五歲少年之手。敷島次郎既驚且懼,他心想家中經驗豐富的老爸都沒有這麼厲害的手藝,到底眼前這位少年是怎樣辦到呢?
「這是甚麼?」自問入廚三十多年,日本各地菜色亦略有所聞,有點似西日本的風格,但細看多有不同,難以言喻。孫破軍淡淡回答道:「這是祕密。」
「甚麼祕密?我從未見過這樣的料理!」簡直是活見鬼,敷島次郎出於料理人本身的執着,心癢難耐,無法視若無睹,勢將尋根究柢。孫破軍頗為苦惱地沉思,最後開口回答:「以前見過一本食譜,偷學過去的。」
明顯是無可奈何下才吐出的謊言,怎麼看都像有所隱瞞。只是對方執意不說,敷島次郎欲問無從。內心縱有思疑,姑勿論人品,手藝絕無問題,是以難以放他離開,最後大膽聘任為副廚子。不過為讓客人安心,對外以師徒相稱。孫破軍亦非常認真,人前人後均稱自己為師傅。然而敷島次郎心知肚明,對方深藏不露,憑自己本事根本沒資格當他的師傅。
在店內觀察一段時間,工作認真,基本功扎實,掌握力不錯,不用幾星期就學會壽司、手卷及拉麵等製法,更青出於藍。曾有嘴刁的老顧客上門,不知就裏下吃一口孫破軍的料理,居然大讚敷島次郎手藝大有進步,頗具傳統精粹,教他汗顏起來。
==========
八月三日下午,開始群像劇模式。舊稿場景及人物轉換時有點迷,我覺得不理想,都順便改一改了。
《觀劇之魔女》終於成稿,所以會接續WEB版寫下去,《變幻之魔女》更新完第二回後又暫時擱筆。
整支西安旅行團中孫破軍能力最大,失傳的古代武術+軍師智慧+各國料理達人,不算擁有權能的魔女,他是純人類中惟二最強的角色。可是面對擁有超能力的對手,仍然不免陷入苦戰。
「魔女之庭」系列世界觀中傳說武術最深奧但全部失傳,古代武術跡近超能力,現代武術都是垃圾只能強身健體騙騙人。《變幻之魔女》與《觀劇之魔女》中有好幾位角色都有修練古代武術,幾乎都是牛鬼蛇神級別的怪物。《溯迴之魔女》中馮子健的能力已經是現代武術的界限,但遇上那些角色還是只能被人打到滾地板。至於孫破軍從哪學會失傳的武功嘛,我還未想到要不要在本作交代,抑或留至其他系列作中再說明。至於古代武術有多扯,大約等到八月七日(星期三)東北抗日義勇軍襲擊事件中就見分曉。25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inPdaqQ1po
舊稿中敷島一家最後是闔家富貴,那時完全是中二殺人狂,居然連可愛的結葉妹妹都不放過,簡直毫無人性。幸好現在寬大為懷,估計有辦法救回來。25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tUnWrH5x5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