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代號國立的男生站起來:「沒錯,正是在下於料理店工作時無意中偷聽到,希望在此作一補充。雖然接聽的是老闆敷島先生,可是從他的對答及之後的吩咐,都能判斷十居其九是川島芳子。請問這份情報的可信度有多高?有沒有考證其真實性?說十五日晚上有『惹不起的女人』過來,卻不准我們接近華之間。由他及徒弟親自招呼,不假手於他人。從未見過老闆高度重視,加上對方姓『金』,難免想到是那位叱吒風雲的『金司令』。」
如今惹不起的權貴甚多,但惹不起的女權貴則屈指可數。
「即使如此,亦不能百分百肯定那位叫『金』的顧客就是川島芳子,一般人亦可能化名換姓,這不是甚麼奇事。」同昌執意持異議,托托鼻樑上的眼鏡,審慎地道:「川島自己就有一間東興樓飯莊,向來都在那邊宴客,根本不可能冒着被刺殺的風險,跑去外面的料理店用餐聚客。更何況連保鑣都不帶,只是自己和朋友三人?是否過度自信?即使她這樣做,其餘兩人呢?我不相信那位賣國的女演員李香蘭沒有保鑣,私下陪川島出席這麼危險的飯局。」
「會不會是她想吃日本料理,才需要特別抽身過去?」王平兒素知同昌向來周到,思考別人所不為意的盲點。過去凡是他有份參與的行動,事前討論時總是甚多意見及提問,巨細無遺至令團員重新修改行動方案。托他的福因此計劃變得更加周詳,即使好幾次行動中途發生變故,都有辦法讓團員全身而退,甚至及早發現有問題而撤退,降低抗團的意外及損失。孟知章會讓他參與是次行動,大抵認同他這項能力,故此未有阻止其連串提問。
「沒可能,大家都聽過川島有多橫蠻吧?為圖看某戲班的演出,可以強行將整團戲班的人都揪去飯莊,為她一人服務。若然要品嘗日本料理,叫敷島料理店的師傅親赴飯莊即可,何需親身遠赴該店。既方便又安全,豈不甚妙。」
同昌所言,大家都勾起回憶。確實川島芳子從來就是如此橫蠻任性,要吃日本料理根本不需要乖乖電話到店家預約,直接派人「請」師傅過去就行。
「也許有不得已而為之的理由吧……」王平兒想不到答案,敷衍地回答。
若然川島芳子真是主動離開飯莊,撤去保鑣享用料理,將會是千載難逢的機會。無怪乎抗團收到消息後,會如此高度重視。
「很難想像川島這樣的女魔頭會放下戒心,讓保鑣離開身邊。」
國立解答道:「那個華之間最多可容四人,不會有空間讓保鑣進入。」
「只要他們守在門外,同樣能阻止我們進入。」
「外面的走廊狹窄,並不能容納太多人。」
「那麼保鑣躲在鄰房內,亦一樣可以即時現身。」
「當晚除華之間外再無別的預約。」
「但是保鑣可以扮成一般客人進去,在附近留守保護。一旦發現任何風吹草動,即時動手,我們很難全身而退。」
剎那間氣氛變僵,討論漸漸無法進行。其他人並非未曾考慮到,只是當中惟有同昌會直截了當說出來,截破大家美好的憧憬及幻想。
「放心,這方面我早就想到了。」此時修秋充滿信心地發言,打破僵硬的現場。他在眾人面前踱步,揮手道:「只要川島願意離開她的根據地,我們刺殺的成功率就會增加。雖然我們未能潛入飯莊,但區區一間料理店,要混進去反而更簡單。在此之前我們可以調查清楚店舖的裝潢及間隔,早作多方面的準備。」
「我始終覺得那個人未必是川島。」
「我並未完全相信這份情報,只是機會永遠是留給有準備的人。事前調查,如果是本人就出手,不是便放棄。」修秋問孟知章:「兩手準備,有賭一局的需要。」
「如何賭?」
「國立,你有辦法查知赴席者名單嗎?除川島芳子及李香蘭,還有那位神祕朋友,肯定是關鍵所在。」
國立搖首道:「不行,我們中國人在店內只能幫忙打掃清潔,廚房進不得,像客人預約之類的工作更加無法接觸,只有老闆家人能掌管。」
「老闆家人?」
「據我所知,老闆乃日本某名料理店次子,因為腿患所以無需參軍,亦因為祖業由長子繼承,故此攜同家人來租界這邊創業。老闆有一妻一女,妻子幫忙打理外場,至於女兒放學後亦偶有幫忙。」國立娓娓道來,修秋插口問:「等一會,你剛才有提到老闆與他的徒弟親自招呼姓金的貴客,那位徒弟是甚麼人?」
「……孫破軍。」
「咦?中國人?」
「對,年齡應該和我們差不多,不過卻拜日本人為師,學日本料理的漢奸。」國立介紹對方時,露出輕蔑的眼神:「我曾經試探過,他完全不恨日本人,甚至替他們說好話。簡直是無可救藥的漢奸,如果這次行動可以順便殺了他更好。」
眾人面面相覷,似乎國立非常討厭那個人。
「原則上我們只是針對日本人及漢奸下手,對方只是在小小的料理店打工,沒需要下重手吧。」
「對哦,也許他覺得你突然搭話問長問短好可疑,所以隨便說些話騙你吧。一看你那副蠢樣,就知道沒有套話技巧啦。聽好了和人打交道不能直來直往,要先好好關心對方的需要……」
修秋連忙乾咳,不過楊白寧毫無自覺,還想再說下去,王平兒惟有掐大腿阻止。
「敷島料理店那邊還有招聘臨時工嗎?」
「你該不會想安排人手到那邊工作吧?」孟知章面對這大膽的提案並未有反對,修秋點頭道:「既然有人質疑情報的真確性,那麼我們就切實驗證一下。就算『金』不是川島芳子,亦可能是與鬼子漢奸有所連繫,總之其中必有賺頭。事前店內增加人手,也可以方便之後暗殺行動。」
眾人一想言之有理,能有一定身份支使料理店店長親自招呼,絕不可能是小人物。甚至三人可能借聚餐為名,密談為實。就算誤中副車,亦必毫無收獲。
國立道:「店舖應該會需要一兩名店員,但前提是要懂日本語。」
「我可以。」最先自發舉手的居然是同昌,修秋問:「你的日本語有多棒?」同昌答:「一般。」
「還有誰?」知章向五人打量,王平兒此時方恨唸書少,父親早上的訓話,這麼快便切身體會。最後孟知章眼光落在宛之身上,她即時拒絕道:「我在舞會處正貼身打探幾位日本軍官的消息,恕無法抽身。」
「呃,是是,差點忘記了。」
大家都不知道各自的任務,但王平兒聽上去就覺得是不太好的工作。
「那麼暫時安排同昌到料理店應徵,這樣可以嗎?」
「我沒有問題。」
既然同昌本人有所質疑,那麼由他親赴現場搜集情報,自行判斷分析,豈不甚妙。孟知章記得他現在未有其他任務,正是最佳人選。
「要否再找些人來幫忙?」
「這樣子就行了,反正只要確認目標真是川島芳子本人,我和國立兩個人就夠。人多反而不好,店內突然出現太多陌生臉孔,會招人懷疑。」
討論至此眾人計議已定,修秋總結道:「首先同昌想辦法混入敷島料理店,伺機調查十五日晚上姓『金』的客人是否川島本人。我與省行會另外行動,從其他方面蒐集情報。其他人繼續待機,或維持原本的任務。」
「我想我都可以幫幫忙。」宛之沉着道:「我嘗試在熟悉的日本軍官口中打探消息,看看誰知道甚麼線索。」
雖然王平兒有點好奇宛之究竟是從事甚麼任務,但素來團中有「不向他人隨便打探」的習慣,故此僅止於內心猜想。至於心妍還有說話,可是眾人料定多半是廢話,早一步將她嘴巴封死,看着還是怪可憐的。
其他人亦不代表閒着,需要繼續監視飯莊那邊川島芳子有何異常行動、調查敷島料理店附近環境、研究逃走路線等等。在陰暗的斗室中,七人計議已定,暫時解散,約定三天後再行聚集報告。當眾人退去,孟知章將房門緊鎖,臉上憂心忡忡,眉毛快要打結。修秋見他那副臉容,並沒有想過說點甚麼,直截問:「還有甚麼疑問?」
「時間真的足夠嗎?」
「今天是八月五日,距離十五日還有十天,算是很寬裕了。」修秋頗為自嘲道:「『上次』我們由知道到決定出手,前後不過五天。」
「你依然為『上次』的失敗耿耿於懷嗎?」
聞到對方質問,修秋扭頭,眼神凝視窗戶外的對面一堵磚牆。雖然視線受限,但內心想像得到,於這堵破落的牆壁之外,迎接他的依是陰沉沉的天空和霧茫茫的街道。時近正午,陽光亦不曾灑遍,更培增內心一小片陰暗之貌,若有所思地道:「說不介意的便是騙人。」
「詳情我都聽振英提過,確實只有五天太倉卒,但我不認為十天便很充裕。」
眼前這位代號「修秋」的年青人,真實名字叫「葉于良」。對其他人而言也許是微不足道的名字,然而孟知章卻十分清楚,他是多麼厲害有為的年青人。與其他愛國青年差不多,目睹日軍在中國土地上種種髮指不仁的暴行,後來有位親戚是抗團的人,見他抗日情緒激昂,便邀請他加入。只需數月便學會暗殺、爆破、宣傳等工作,接二連三殺死不少目標。這次南下天津,原本只是奉李振英之命,從河南的人手上接收四個手榴彈回北平。豈料北平急電飛來,日軍大舉抓捕抗團成員,不少骨幹精英盡數陷入囹圄。
孟知章身為天津的抗團骨幹,一收到消息便即時加緊準備,吩咐其他骨幹小心行事,同時着交收完成的葉于良留下來。無巧不成話,二人竟是遠親,小時曾有數臉之緣,居然在如此環境下重聚,實屬意料之外。
「北平的情況如何?」
「還不清楚,這兩天都沒有消息。」
李振英既是葉于良的聯繫人兼出生入死的伙伴,更是孟知章的好朋友。這幾天北平風聲緊,抗團一貫聯絡方法幾乎切斷,導致音訊全無。重建聯繫網需時,加上如今風頭正盛,抗團地下工作寸步難行,身處天津的孟知章亦遠水難救近火,幾近束手無策。
「希望振英大哥他平安無事。」
孟知章並沒有再談下去,與于良不同,年齡及見識,加上處身的位置,教他比其他人更早一步嗅出可疑的苗頭。
「明明敝團在警察內都安插有線眼,為何這次鬼子會突擊成功?」葉于良越想越氣,鬱在心中,不由自主地抒發而出。孟知章望向他,躊躇半晌,始將內心的想法道明:「說不定是我們當中出現內鬼。」
「內鬼?」
「不要忘記,鬼子都是人,而且聰明無比。當我們中國人還在昏睡時,他們早就多番進出中國,將國土人口地理風貌調查清楚,為日後入侵做準備。長期破壞他們的工作,殺他們的人,抗團早就是鬼子的眼中釘。我們會派內應,他們更加懂得使用臥底。入侵抗團內部,看準時機將抗團一網打盡,並非甚麼不可思議的事。」孟知章有條不紊地分析:「早在我們立團之初,已經洞悉這種情況加以應對。最明顯的安排是團員只以代號相稱、團員盡量互不認識、由上頭單線聯繫等等,儘量只讓少數核心骨幹掌握抗團資訊,從而避免情報走漏。然而除着行動越加複雜,單純兩三人的小隊不足以應付,才折衷發展出如今五六人相聚密議的情況。接觸的人越多,情報越容易洩漏,這是無可避免的難題。」
「你的意思是敝團中有漢奸,勾結鬼子,將團內情報洩漏出去?」
孟知章不以為然,搖頭道:「難道你沒有考慮過,日本人可以假扮成中國愛國青年,然後加入抗團嗎?」
葉于良一窒,確實他從未想過有這種可能性。中國人與日本人同樣是黃皮膚黑頭髮黑眼珠,當大家嘴巴都說中國語時,根本難以區分國籍身份。
「當然這個只是私下假設,如今被捕的團員太多,有違常理。尋常團員,盡其所能接觸的範圍,不外乎是身邊同組團員及自己頂頭的聯繫人,很難牽連這麼廣。即使受刑迫供,藤瓜相牽,亦萬萬不會在如此短時間內揪出那麼多成員。故此最合理的解釋是,有骨幹級的成員,手中的機密文件尤其是至關重要的團員名冊已經落在鬼子手上。」
「這麼一來北平的團員豈非十分危險?」越聽下去,葉于良越加焦急,恨不得即時拍翼飛回去。
「現在北平風聲鶴唳,你趕回去只是送羊入虎口。」
「我知道,所以才默默忍到現在。」葉于良收起慍色:「幸好天助我也,竟然在此時得知川島那女魔頭的情報。既然未能抽身回去,那麼因利成便,順便收了那婆娘的性命,未嘗不是一樁美事。」
最初僅僅是收到來自李振英的急電,表示日本軍人如同狂風掃落葉般大規模逮捕北平抗團學生,着令孟知章先留下于良在天津。在逗留時意外收到川島芳子有可能前去敷島料理店用餐,憶起早前行刺失敗,加之他無事可為,遂提議這次行動。孟知章心想此情報若然屬實,必然是天賜良機,亦不想輕易錯過。葉于良精於暗殺,素從李振英處聞知其勇武功績,正是因緣成便,故聽從其言,另外找來五位團員,合共七人商議。
「方才那位多番出言反駁者叫同昌,別介意他直言直語,俱是真誠之話。過去我們的行動,他總會這樣坦白種種缺點及不足,甚至臨場指揮應對,是一名不可多得的良才。」
「放心,我並無遷怒之意。確實我們的眼睛也許會受到蒙蔽左右,正正需要他冷靜鑑別,客觀持平地發表己見。『兼聽則明,偏信則暗』,過去封建愚昧的時代已經過去,我們要秉承德先生賽先生的精神,實事求事廣納意見,勿一己獨行。」
孟知章心悅誠服,聽君一席話,更加明白振英如意重視這年青小子的原因。暗殺技巧出眾,終歸是一門手藝技術,苦練自有進步;惟有識見想法,才是獨一無二之寶,判別一個人氣量胸襟的高下。
中國還有未來!還有希望!他內心如此吶喊道。
「只是我還有另一層憂慮,若然對方真是川島芳子,怎麼會斗膽不帶隨從保鑣安心出外?飯聚參加者有三人,除她及李香蘭之外,還有一人是誰?恐怕那個人,才是最大關鍵。」
孟知章未曾將這番說話宣之於口,默默吞在內心。隱然有些不祥之兆,這次三人飯聚,似乎不是他們想像之中簡單,其中必有蹺蹊。
看來有需要好好調查一下,那位「不明來歷的第三人」。
「還有那位叫國立的小伙子,我覺得不行。我們抗日,不是仇日。我們殺鬼子是為國為民,不是為一己私欲發洩。如果像他那樣子,一堆人都是漢奸,我們殺得了那麼多嗎?」
「沒辦法,國仇家恨,有此想法的年青人太多。」
「反倒那位在料理店學師的孫破軍是異類,明明是中國人,卻不避嫌跑去拜日本人為師,似乎有點內情。」葉于良興趣盈然,微微一笑:「等我去會會那個人,探明本意。」
「難不成你想拉他進團?」
「也要看看他是否有心,當然如果是是非不明的漢奸,就順便在十五日送他上路。」
「如今你應該小心行動,別輕易外出。這些事交給國立他們辦就行,何需親身出馬?」
「你都見到國立與那位『孫破軍』關係似乎不甚好,我認為他不能客觀公正去辦妥此任務。究竟對方是否有用的人,我相信自己雙眼比誰都要準確。」
孟知章原本想說吩咐同昌辦就行,可是同昌要潛入料理店打探情報,這工作不容輕忽,姑且別再增加他的工作量。
「由我來吧!好歹我是天津調查組組長,看人眼光亦不會太差……」
「不,你繼續安排人手去調查抗團內的內奸。要是連天津這邊都被摧毀,抗日大業就完了。」葉于良整體身上衣服道:「呆在這裏太久會悶壞,讓我出去透透氣,活動手腳也成。」
「可是……」
「放心,我會好好保護自己。在殺死川島芳子,回北平見振英前,絕對不會害自己丟掉性命。不,我還要殺死更多鬼子,更多漢奸,決不能繼續躲在此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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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三日上午結束,下一回將會交代三日下午至晚上的故事。
當年抗日組織非常多,抗團的特點是以年青人,尤其是官二代富二代的學生組成。因為父母在日本人身邊工作,因利乘便竊取情報及獲取槍械,射擊訓練等等。另外一些工農階級也在各自背景勢力下組成大大小小的抗日組織,各自展開行動,互不統屬。大有兄弟爬山,各自努力的情況。
李振英是北京抗團的負責人,歷史上一九四零年八月已遭日軍逮捕下獄。同時受株連的尚有劉永康、馮運修及葉于良等等。其中馮運修臨急想燒團員名冊等文件燒燬,可惜慢了一步。北京抗團全滅,情報外洩,連帶天津抗團亦一併受到牽連。此後抗團無復之前的聲勢,反抗力量漸弱。
這邊因為發生「某個意外」令葉于良僥倖南逃至天津,又是另一個故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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