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蕉園群俠誌》微小說創作企劃 - 季澐－－敢問天下情為何物？

這天無事，季澐的房門卻突然被人敲響。

自從在南華山上遭賊匪強暴後，她便一直貫於閉鎖門窗而不點燈。以她的身分在院裡這麼做雖是逾矩，師輩們卻仍容忍其怪異行為，懶得管她平時都獨自在房內幹些什麼勾當。

門外又傳來敲擊聲，這次還有人呼喊。

是武館內的大師兄際安，他不曉得季澐是否在房內。只好道：「季澐，我有事和妳商量。」

季澐悄聲放下信紙，道：「直接說吧。」

際安有些尷尬，壓低了語調，道：「這裡不方便。」

季澐冷哼一聲，懶得理睬。

際安無可奈何，只好道：「聽說有少林和尚亂了性，和極樂刀妖女私奔。我們要去把人帶回少林。」

季澐一愣，幾日前武館內代師父處理門務的師叔才接獲總門的飛鴿急訊，武館內上下都知道總掌門問蒼天特地下令要各地武館弟子不得過問、追查這對亡命鴛鴦。

她道：「你們打算背著師父抗命行事？」

「總共有四處地方武館的門生弟子要加入。一句話，妳跟不跟？」

「快別這麼招急。我可以跟去看看，但就未必要幫著你們捉賊。」

「……隨妳的便。但妳可別對外張揚走漏風聲，要是打草驚蛇了話……」

現在才來後悔問我的意見麼？當初別算上我不就得了。季澐心裡好笑，表面上不動聲色，點頭道：「一言為定了。」

「很好。」

很好。季澐側耳傾聽，確認際安走遠了，這才從妝台下的暗櫃內取出一封信箋。

那是張未署名的密函，拆開信紙，上頭潦草數字，寫道：「極樂刀門賊虎離山，當入虎穴剷平賊窩。」

季澐初讀時本還道這是什麼幼稚的惡作劇，沒想到這天際安跑來找自己商量事情，竟是極樂刀門人和少林和尚私奔出走，這信的內容忽然有變得有幾分實感。

她知道際安雖有帶領人群的能力，然而這斷然不可能做出這種準確的判斷並背著總門主導這次的捉捕行動。這背後一定還有別的藏鏡人在幕後指使。

季澐將手中的信紙靜靜撕碎、吞下。

很好。

事情有趣起來了。

同日晚，泉州武館內十多名弟子經喬裝打扮後，分頭藉故外出。眾人最後在歛豐閣後會合，集合整隊向渡頭出發。

一行人藉漆黑的勁裝隱於夜幕匆匆趕路，又在廣州一帶與他處武館的弟子碰頭，人數頓增一倍以上。

眾人持續往彼民城前進，但未到東門，季澐便立刻脫隊行事。

雖有共識在先，打從心底瞧不起這些這夥草莽匹夫的她並不打算和他們合作太久。

獨來獨往總是有自己的方便之處。押隊後方的她很快便潛入後山之內，打算搶先佔據高處地勢再行打算。

叢林之內萬籟俱寂，這一帶曾多次受山賊侵犯，由於鄰近彼民城物資運送要道，以問蒼天為首的蒼武流也頻繁在此聚首驅趕賊夥，是以林子雖是茂密，卻鮮有生機。

四下無人，季澐放開腳步隨興走著。當她即將抵達視野較好的高處時，卻聽見──

「廢話！」

「既然如此，那麼妳的問題也同樣無用。」

「你......！」

「都這節骨眼了，現在不是爭這些的時候。快走吧。」

打老遠便聽見爭執聲，季澐立刻踏起無聲步朝聲源走去。

到了林道邊際，她立刻看清楚來者乃是一對少男少女，未即現身，那少年突然如遭電擊一般跳了起來，警覺地看向自己這方。

被察覺了？季澐心中暗叫好小子，見到對方瞪著自己離鞘的長劍一副驚惶想逃的模樣，不禁失笑，道：「想走去哪？」

而少女見到自己也是大驚失色，張嘴大喊，道：「季......師姐！？」

季澐為這不巧的巧合暗嘆一聲，臉上不動聲色地逼近兩人。

少女見她不答，語氣發顫，道：「季師姐，妳拿的......不是師父同意才能用的真劍嗎？」

師父、師父，不愧是受盡寵溺的大小姐。季澐心中暗忖，並沒有回話，她看向一旁的蠻族少年，不知為何心中升起一股莫名的熟識感。少年見狀，悄悄挪步藏到言碧俠身後。

她忽然明瞭，昂首道：「原來是你。南華山一役後的久別重逢呀。極樂刀的小惡賊，那晚的帳今日就來跟你算清楚了！」

言碧俠張手攔阻，喊道：「等......師姐！」

季澐舉劍直指言碧俠身後的蠻族少年，道：「妳想像殺唐傲那時一樣阻我麼？」

言碧俠跺足，道：「妳是來找淨智的吧！小惡賊和這事又沒關係！」

情況有異，師妹對此次同門抗師命暗中行事該不知情，然而方才卻又和那極樂刀小賊同行共事 ……瞧她護賊心切那模樣，不愧生來同出一氣。

見到言碧俠執意替少年開脫，季澐更加篤定兩人在暗中共謀些什麼，心中不禁惱火。但她仍故作驚奇地張大雙眼，道：「唔，想不到堂堂武門大小姐也長些腦筋了。」

言碧俠咬著下唇，道：「師姐，妳老實告訴我，有多少同門師兄弟也給攪進來了？」

「誰知道呢？」反正我是殺定這人。季澐蠻不在乎地聳聳肩膀，她嘴角泛起一抹殘酷的笑容，道：「妳是讓還是不讓？」

「我......」

心還是一樣軟啊，小女孩。妳不動無所謂，我自有辦法。季澐輕嘆一聲。言碧俠身後的少年警覺退開。但見季澐卻未發難，反而將長劍收還入鞘，朝言碧俠大步走近。

兩人相隔不出三步，季澐一手搭上言碧俠的肩頭，出言安慰，道：「言師妹，咱們終歸是同門弟子，何須刀劍相向？妳先好好聽我說。」

她嘴裡說著，側過的身子卻已讓言碧俠無法看清她垂擺在一邊的左手，兩根手指悄悄捏住了一枚柳葉飛刀。

言碧俠見師姐讓步，連忙點頭如搗蒜，道：「那是自然！師姐妳有什麼話便直說吧！」

「眼下時局混亂，蒼武流縱有總門在上也難力排眾議做出決定。實際上，我們是要保護淨智免遭人毒手。」

「毒手？師姐所指的是......？」

「沒錯，正是。」季澐點點頭，搭在言碧俠肩頭上的掌驀然加重！

少女未及反應過來，季澐借力點足蹬起。她將言碧俠往後推開同時甩開持刀的左手，朝著藏匿在後的尼斯瓦納擲鏢！

「你！」

蠻族少年聞聲不對急忙蜷身縮地，但躍起的季澐一時居高臨下，即便身處灰暗之中，少年所在之處依舊是無所遁形。飛刀迎風急射，偏斜的軌跡竄向他的面門！

言碧俠扭頭想救，無奈季澐這借力一撐推得她身形踉蹌，劍也未出鞘，少年近在眼前卻如隔天遠。

但這刀並未能破開他抵禦在前的手臂，僅僅劃破蠻族少年的皮肉。少年痛呼之際翻身滾開，季澐奔前想再抽刀追擊已被言碧俠從後扯住腰帶。

「放手！」季澐腰間受阻，憤然扭身反手摑向言碧俠。後者左臉勁風忽起，急忙側首避讓，面頰顴骨依然被成爪狀的五指尖端掃過，刺如針扎。

言碧俠見季澐沒完，倉皇徹步退後，大喊道：「師姐，說好不動手的！」

「好！不動手，那便動劍吧！」

季澐叱吒一聲，猛然抽劍。她手上卻忽然頓住。

等等，以小丫頭的聰明才智真有本事和這小賊同謀？

照自己對她的理解，怕是小ㄚ頭被利用的機會更大。至於那個臭小子……既是要利用她，自然沒把事情和盤托出。要是知道此舉將要與多少同門弟子為敵，小ㄚ頭多半不會想淌這混水，裡頭必定有詐。

不論如何，先別和這兩人糾纏！

季澐念頭瞬轉，忽然鬆開五指，任憑劍身滑回鞘內。她平靜下來，道：「的確，是我一時怒火攻心失了態。對不住。」

言碧俠仍不敢鬆懈，快步閃深攔到季澐面前。她神色帶著戒懼，道：「師姐，妳到底發的什麼瘋？」

「嘿嘿……我發瘋？」季澐心中不能自已地升起一絲苦澀，但仍強擠笑容。她見那少年也逃遠了，於是道：「妳就隨心所欲吧。這事我不管了。」

說罷，她便轉身往另一處小徑離去。

一面走，她腦中思緒也逐漸清晰起來。原先不解之處也慢慢想通。

那小惡賊不懷好意利用師妹的原因多半是為了保住那名私通淨智的妖女。兩人同為極樂刀門弟子，合情合理。

若沒猜錯，方才碰上的這兩人只是用來拖住大隊的誘餌，不和他們交手才是上策……也幸虧捉拿淨智一事暫由際安主導，想來他也不會讓別人對師父的愛徒動粗，有他在小ㄚ頭安全得很。

「得快些趕上，否則恐要錯過好戲啦。」

季澐加快腳步，卻發現林道之內沒有足跡，她見言碧俠並未跟上，立刻停步。

眼下沒有線索，繼續沿著林道走下去也不會有結果；要入林搜索嘛又漫無方向，反著了對方的道。

冷靜想一想，那對狗男女之中還有一人不擅武術，要事單純直追必定能趕上。

對方帶著累贅趕路，其中也不可能未曾遺留下任何蛛絲馬跡，只是自己未曾注意到而已。

季澐深吸一口氣，放緩思緒。

說到底，他們究竟能逃上哪去？在城外後山亂竄一宿只是稍微延後他們的死期罷了。這麼做根本沒有意義，若他們真打算在這躲至筋疲力盡，那就交由際安他們去善後便是。

但……若他們真有逃出生天的可能，那會是往何方？

念及此處，季澐驀然頓住。她回首眺望山下的彼民城。打更三更時，燈火稀疏。

蒼武流一眾於東門齊集出發入山……若有人反向往內闖過搜索隊伍呢？只要一越過那道防線而未被察覺，就再也無後顧之憂。

說到底，此次行動會隱密如斯也全是起因於總掌門公開表態反對。若要說那對狗男女在逃出此處之後會有向何人求助，絕對非他問蒼天莫屬。

「原來如此。」

季澐看了看身邊的樹木，枝幹橫生盤結，上頭似能藏人。但以她的身手和行裝並不易攀上。她四下尋找，找尋能夠確實截住獵物蹤跡的位置，也愈加偏離原本的小徑。

這對狗男女定會逃去彼民城，既要去彼民城，由此出發城東是最鄰近的入門處。至於通往東門的必經之路除了山徑之外，就屬......不成，需要駐守的範圍太過廣大，以自己獨立攔路，必定會錯過他們。

季澐一面想，索性沿路往山下去，少了林木阻擋眼前視界逐漸寬廣起來，東門依稀可見。

「就是這裡了。」季澐自語，決定就在此處歇腳來個守株待兔。

她藏身到一旁的大石之下，抱劍而坐，靜候任何人影的出現。

過了兩炷香的時間仍不見動靜，季澐才察覺有異。

恐怕是在山裡就給際安的人馬給截住了，本想著自己先行一步趕至終點，想不到反被人給捷足先登？

「唔，看來太小看師兄那夥人了。」

未免久侯結果太過無聊，季澐決定重上山頭湊個熱鬧。

沿途趕回山腰，她看見座落其中的涼亭，認定際安等定會派人在那處駐守，急忙奔去。

當她抵達涼亭時，映入眼簾的景色卻令季澐愣在當場。

只見衣衫襤褸的詩水寰被數名蒼武流大漢團團包圍，其中一人更是直接跨騎在她上頭。

那些人同心協力分別拿住她的雙手雙足，詩水寰救活像是一名即將領受五馬分屍酷刑的死囚一樣呈大字平躺在那石桌上。

而騎在她身上的漢子雙手則提著她的衣領，使勁分扯。

「裂」的一聲，本已殘破的衣裳頓被左右褪下，露出少女的大片酥胸。

驚呼。嬉鬧。垂涎。尖喊。粗重的呼吸。

季澐心神大震，渾身不能自已地顫抖。

她冷汗直冒，兩眼發直地瞪視著虛空，雙目所見卻非蒼武流，而是一個又一個渾身長毛利齒、肥碩的油膩惡鬼。

彷彿，她又回到了那個旁人不得言說的恐怖山洞之中。

在那裡，沒有同門、沒有希望。只有等待刺穿自己陰部的濕熱黏膩不堪憶起的、恐將沉醉其中的。

如果放任自我對其癡迷，是否就可以擺脫身心上的痛楚？

畢竟，那裡沒有人。

沒有同門，沒有任何一個人。

「噢，糟了。忘了季澐那婆娘也在──」

一名蒼武流漢子發現人群中出現一條與此情景格格不入的人影。他尷尬發話想提醒旁人做些什麼，卻再也出不了聲。

涼風過頸，逼目的無情銀光閃爍著死亡。

那漢子捧著被劃開的咽喉，愕然瞪著手提凶刃的季澐。他踉蹌退後，最後撞在人群之中仰天摔倒。

「喂，搞什──」

另一名同門，另一聲愕然。

劍過，成另一具屍體。

「殺了她！」

「等等，是自己人！」

「看清楚再打！」

就在眾俠猶豫是擒是殺之際，季澐快劍下又添亡魂。

在包圍網成長型前她機警撤步退出人群，同時反手一摔，自左繞行的同門不及到側面夾攻，臉上已多了一柄飛刀。

右側兩名漢子奮怒嘶吼撲來，渾然不覺自己已脫離同夥的掩護。

季澐再退，同時挺劍直刺。對面果然以雙手揮劍來格，誰人都知女人力弱，白刃相碰勝負立分。

但誰也不會比季澐清楚這點，她正是料準了敵人會針對自己的短處而來，是以放出破綻以明顯的刺擊誘引對手出招來撞她劍身。

實際她這刺只是虛點，彼方劍一揮空，她劍速陡升，避青入紅直刺對手空門大露的咽喉。

見又一名弟兄在眼前倒下，從後跟來的大漢悲憤，卻無奈季澐以死屍為盾，一時找不著空隙下手。

他看著那紅白交染的劍尖自同門項背透出，不由得指尖顫抖，喝道：「曹兄，對不住了！」

他看準季澐一時難以脫身，手起刀落，奮力照著曹姓同門的後頸劈去。

一條黑影自側面滾出，大漢眼明手快，伸掌擒拿，逮著了季澐的長髮。

「哪裡逃！」

單刀橫揮，直抹她粉頸。

季澐不顧頭皮擰痛，坐地旋身，拉低身姿欲躲刀招。

涼亭內一陣騷動，呼喝四起，卻無人向這兒向這兒趕來。

大漢並未留意那頭的異狀，只專注在操使單刀。刀招去勢甚快，卻不斷依循季澐的身形調節其方位，生怕有毫釐之差。

一瞬間，急旋的季澐已然定住。一道隱匿的破風聲於暗中響起。

大漢悶哼，左爪忽然失了勁道。單刀卻依然暢行無阻。

千鈞一髮之際，季澐扯著大漢脫力的左臂橫到面前，才勉強接下這致命的一刀。隨後她踢開那心窩上插著飛刀的大漢，連滾帶爬取回佩劍向前奔開。

一回頭，趁著自己生亂而掙脫束縛的詩水寰此刻正攬著淨智躍出庭外。但兩人畢竟不若自己有過以一當十的經歷，很快便又身陷陣內，險象環生。

連斃數人，加上方才在極短的時間內打滾閃避、扭身躑刀、拉人胳膊自保，體力耗損甚巨。此刻季澐早已大汗淋漓，自忖難以再戰。

但她仍強打氣精神，抓過掉落地上的單刀，自外圍重新闖入中央！

蒼武流群俠正猶豫於該否將脫逃的妖女就地處死以讓淨智失去掙扎的動力之際，後頭又有反逆造亂。

季澐深明寡不敵眾之理，她覷準陣勢中最脆弱的一側收斂起兵器掩住面門混水摸魚而行，擠過重重人牆貼近詩水寰，當頭刺出一劍！

詩水寰此刻正疲於招架輪番攻來的兵刃，眼前突然竄出一劍她根本猝不及防，眼看就要穿心，劍尖卻在半寸處停下。

詩水寰大驚，急忙跳開。而季澐也趁著身後同門未及防範旋身出刀斬開一道血線！

「走！」季澐拼勁嘶吼。詩水寰總算會過意，拉著不諳武功的淨智翻過紅漆欄杆跳出庭外，奔逃離去。

同時季澐施放暗器攔阻那些試圖追擊的人，飛刀直打入樑柱，入木直至沒柄，一干漢子不敢再越雷池一步，紛紛轉過頭來。

此刻，所有人的目光皆在季澐身上。

很好。

衝動行事，卻沒考慮過退路。季澐展露笑顏，腦中苦思對策，卻無從在這茫茫人海中找到一絲生機。

飛刀已然罄盡，手上拾來的單刀與長劍此刻沈重不已，眼前十幾名同門好手各個怒意勃發，該如何全身而退？

「季師姐！」

熟悉的呼喊自遠方傳來，季澐不由自主鬆了口氣，隨後卻又不悅地蹙起眉頭。

看著尾隨際安一行人趕到的言碧俠，季澐內心五味雜陳，難以明狀的怒火在她的肺腑裡翻滾。

為什麼？

為何每每到了要緊關頭總能見到妳的身影？

有了言師妹在，考慮到自己和她之間的關係，這些同門多半會有顧忌，到必要關頭時她甚至不惜狹持師妹也要逃出生天。

但此刻她偏偏不能。

季澐嘿然冷笑，劍尖一晃，搶先開殺！

際安與那群要就地正法季澐的漢子起了衝突，言碧俠更是不管三千二十一拔劍闖將入內。

幾個念頭的功夫，少女已闖過重重人牆，來到自己身旁。

「師姐！妳沒事吧？」

為什麼我都那樣待妳，妳卻仍然要護我？

妳的適時出現對我而言正是最不合時宜的呀！

言碧俠舞著劍花將兩方人馬逼退，隨即攔在季澐身前，扯著喉嚨喊：「等等！大家都是同門人，為什麼要自相殘殺？」

此話一出，眾人立刻發出陣陣喝罵，當中沒一句好言解釋。

「是那個瘋婆子先動手的！」

「媽的，不知好歹！連自己人也砍！」

面對指控，季澐只是冷笑。她退開一步，長劍卻不還鞘，道：「你們盡管扯謊吧。一班堂堂名門習武之人竟然淪落到恃強凌弱、以多欺少，羞也不羞人。」

季澐目光掠過眾人，最後落在言碧俠身上，那笑容更顯燦爛了。

「還有什麼不服，等進城後我們就到掌門面前對質吧。」

一把冷笑驀然從後傳來，打岔道：「回不去的，今天誰也別想走出這裡。」

眾人回頭，赫然發現佟楠正領著數名裝扮形似尼斯瓦納的青年追趕而至，正是他極樂刀門下弟子，來者人數竟與與際安這方相當，佔著高處地勢隱隱將蒼武流一派包圍起來。

佟楠正欲下手，身後忽然光明乍現。伴隨一聲震耳欲聾的巨響，東門之外的山頭上竄出高張的火舌。

眾人紛紛望去神色中盡是不解，唯獨佟楠一人不知為何怒目圓睜。

就在群俠詫異之際，他徹刀撇下眾人，縱身往起火的那頭飛奔趕去。

轉眼間，佟楠和一干極樂刀弟子便在眾目睽睽之下消失在夜幕中。

誰也沒能及時出手阻止，只是愣在原地眼睜睜看著佟楠等人揚長而去。

過了許久才有人以不敢置信的口吻咒罵粗口，道出在場眾人的心聲：「這他奶奶的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際安瞇眼望向東面山頂的火頭，道：「……那地方肯定就是極樂刀的賊窩要地了。」

「圍魏救趙！」大難不死的歐陽兄弟立刻會過意，問道：「莫非盟中還有他派友軍前來支援我們？」

這種時候際安才懶得理會同盟三派之間又在如何那江湖間的互利互惠，他悶哼一聲，道：「極樂刀作惡多端，天下人人得誅之。此時有外人插手也沒什麼好奇怪的。走吧，帶回淨智要緊。」

「是了，那小沙彌人呢？」

歐陽兄弟此話一出，周遭才紛紛有人注意到方才被圍住的淨智和水寰兩已不見蹤影。

「八成是剛才趁亂和那妖女逃了。」

際安皺眉，道：「肯定還在城裡，走不遠的。趁掌門師父未察覺，快把人捉回來！」

「是！」

當群俠在際安的帶領下進入彼民城內，季澐卻是再次脫隊獨自行動。

她不往城內走，反追著佟楠等人離去的方向上山。自高處看著眾人隨際安翻越守城，季澐只覺得可笑。

在她眼中，捉拿淨智的行動到此為止早已宣告失敗，再強行闖入彼民城內只會觸怒掌門，這些人豈會不明此理？此舉不過是心有不甘的衝動行事。

季澐如是在心中暗嘲。

不過話又說回來，佟楠被引至東門來，又與那封密函中的內容貼近幾分。若無意外，方才他退得倉皇狼狽，顯然是密函背後之人出手了。

但那人究竟何方神聖？季澐決定親眼瞧瞧。

她快步攀過碎石與泥濘。路途中也不需細看佟楠不經意留下的足跡。

那火光就高掛在上頭，像是一顆耀眼的太陽，指引著季澐行進的方向。

她很快便依循著那光找到佟楠與他的手下弟子，以及那燒成一團的城寨。

熊熊烈火鋪天蓋地，燒得劈啪作響。充滿痛楚與絕望的呼喊高低齊鳴，在山林之間迴盪。

季澐腳踏無聲步，悄悄佔據了上風處，免使濃煙嗆鼻。

但那些受佟楠命令入內救人的極樂弟子可就沒這麼幸運。火未至，但見黑煙過處盡是支持不住而昏死過去的人屍。

季澐見狀，擔憂佟楠等人會躲至此處，急忙也跟著轉移陣地。

眼見十大高手面對熾火與濃煙也要退避三分，一股荒誕的感受在季澐心底油然而生，令她幾乎要笑出聲來。

然而她始終笑不出。武學在這股純粹的力量之前竟是毫無用武之地──又或許，武術本就無用。

念及此，她實在笑不出。烈焰映入季澐雙眼，她卻覺晚風說不出的刺骨。

這把大火一直延燒到了另一側山腰去。

直到翌日清晨，佟楠和他的弟子兵們一人也救不出。

一把火就這麼燒退了極樂刀紮於彼民城外的勢力。至於什麼高手、什麼幕後藏鏡人，季澐一個也沒見到。

帶著滿腹的意興闌珊，她撇下不知身在何方的際安等人，獨自一人踏上歸途。

季澐一回到泉州武館，即被正在打雜的門生告知師父正在找她。

她隨即步入廳堂，卻發現不只師父李滄絳在，座上還有數名長者，赫然是蒼武流在江南各地的武館師傅。

季澐一愣，隨即輕蔑一笑，道：「好得很，看樣子是惡人先告狀了。」

果不其然，來自廣州武館的劉師傅重重拍案，大聲喝罵，道：「季澐！妳竟敢對同門行兇！妳自問此惡行該當何罪？」

季澐卻是搖頭，道：「我沒殺過人。」

「還狡辯！妳昨晚在場諸多人都親眼看見妳對同門下殺手！」

季澐沉下臉，陰森冷笑，道：「錯了，我只殺畜生，從來不殺人。」

一名大漢突然從後步入廳內，道：「妳才是畜生，這吃裡扒外的臭婊子。」

是際安，只見他帶著幾名昨夜隨他闖彼民城的蒼武流弟子，腰間還別著武館鈍鐵劍。

見到這陣仗，已將真劍繳回的季澐明白到自己的處境，克制著雙手不去碰藏於腰後的暗器。

眼看雙方火藥味濃厚，一觸擊發，李滄絳突然開口，朝著那幾名徒弟冷冷問道：「昨晚你們在哪？」

眾徒啞口無言，一旁的季澐只顧冷笑。李滄絳悶哼一聲，道：「際安，你來回答。」

「昨天夜裡，我私下決定召集志同道合的弟兄在東門集結，搜捕和淨智有染的極樂刀妖女。」

「你該知道總掌門早已下令禁止任何門內弟子過問此事。總會決議早就飛信傳遍各地武館，你身為館內大弟子肯定最清楚不過。」

際安深吸一口氣，道：「沒錯。」

李滄絳語調轉厲，道：「那麼，可以當作你是明知故犯了？」

季澐笑容更盛，她倒要看看際安要如何回應。

卻見際安面無懼色。只見他微微躬身，向諸座抱拳，道：「弟子斗膽，蒼武流門內一向以遵從己律，替天行道為中心要旨。縱使是掌門師父的命令，底下門徒也有不受命的例外。若真要責罰，還請各位大人開恩，針對策劃此事的我進行懲處便足夠了。」

「哼，你不怕？」

「能為下蒼眾生盡力做出榜樣，值得。」

一旁的季澐聽完際安的慷慨激昂，忍不住嗤鼻，道：「亂拆人家鴛鴦譜也都能說是江湖榜樣了。不愧為男子漢大丈夫啊。」

際安側過頭，道：「季澐，我們念在妳先前在南華山上遭逢變故身心受創，不和妳計較太多。可妳昨晚不只對同門刀劍相向，又詆毀道德常倫，妳是心術歪斜了麼？」

季澐「這點常倫，還不如別提了。」

「放肆！」

「夠了。」

李滄絳站了起來，眾人目光頓時落在這名執掌泉州武館的師傅身上。

「季澐，妳數度違抗師命，又手刃同門。為師再寬容下去難以令人信服。」李滄絳頓了頓，道：「不過，凡事都得有個規矩。妳始終是出自我門之下，為師也不願與徒弟們刀劍相向。」

「妳走吧。」李滄絳說完，轉望向在座各地武館的師傅們，道：「待她離開泉州後，一切悉聽尊便。」

李滄絳的用意，季澐了然於心。

礙於李滄絳與朝中將領的關係，泉州武館並不便於就地執法將她私刑了結；但來自各地武館的師傅面子仍要，是以出此折衷之法，將她逐出泉州。

若她死賴著不走，李滄絳自有法子讓官府捕快前來拿人；而一旦她踏足泉州疆域之外，是生是死便不再與李滄絳有任何關係。要殺要剮全由那些痛師徒兒的武館師傅們來決定。

江湖有江湖的規矩，季澐明白。身為女兒身總是被頭一個犧牲，她更是明白得百口莫辯。

縱使據理力爭也難說服。厲兵秣馬也戰不勝。

窮究武藝，機關算盡。也不過是個凡人。

一個打不贏兩個。單騎走不過千里。

反正逃不遠，也沒有什麼意義。季澐想。

懷著陰鬱，她收拾起行囊，將分門內佩劍繳回兵庫，隨後走至院外馬廄，牽出師父准許她帶走的唯一一匹老馬，提繩離去。

該死的終究要死。從此開始，我便是一具慢慢步入棺材的行屍。

終究要面對的，但我該如何？

人該如何面對自己的死局？

我究竟該如何？

「師姐！且慢──！」

「言師妹？」

季澐停了下來，回頭看向那名她此刻百般不願見到的少女奔至自己跟前，上氣不接下氣地道：「師姐……太好了。總算還讓我趕上了。」

我究竟該……季澐愣著，隨後擠出一抹淺笑，道：「多謝妳特地出來送我。」

「不……我不是……」言碧俠沒料到會被誤解，顧不得正喘著，慌忙解釋，道：「師姐，我知道錯不在妳……我會再勸過師父重新考慮的！」

是啊，她並不知道。季澐搖頭，道：「妳也見識過武林的汙穢了。大家終歸同門一場，好聚好散。」

言碧俠神情愕然，她驀然提高語調，道：「所以妳就要離開？這麼做就能撇清汙穢嗎？妳去哪也身在江湖呀！」

我不求妳隨我去，妳倒反過來勸我留？受盡旁人寵溺的小孩子真心熟稔世事啊。季澐笑了笑，道：「憑妳那三腳貓功夫，留下又能改變什麼？」

「……妳、妳又知道我不能了！？」

季澐本還想說些什麼，但見言碧俠眼眶泛紅，最終還是打消念頭，搖了搖頭。

我跟小孩子賭什麼氣呢？

「快回去吧。在外頭待太久要讓妳師父發現了，可別又要挨罵了。」

「師姐！」

「我不在，自己多保重。」

不等言碧俠再開口，季澐快步繞開，登上馬背，甩韁離去。

風中馳騁，身後師妹的聲聲呼喊迅速遠去。

秋意方起的涼風吹打季澐臉龐，她的笑容漸轉僵硬。

沒錯，不急於一時。

我的苦處妳終有一天會明白的。

被逐出師門的季澐和言碧俠坦白過後，如今再無牽掛。她獨自一人在大街上晃蕩，不知不覺又回到了歛豐閣來。

橫豎要離開泉州，又何必急於一時？後有捕快隨時追來，前有仇敵恐已佈下天羅地網。季澐早已感到無謂，她決定先用過午膳，於是踏入店門內。

季澐找了個空位，正要入座，卻有一名相貌俊俏的書生走至對面，道：「請問，劣生能向姑娘借個位子麼？」

那書生裝扮的人一開口，季澐才發覺那語調嗲聲嗲氣，赫然也是名女人！

她點點頭，道：「當然可以。」

「多謝。」陌生女子微笑入座，她打量季澐半晌，又道：「不知小姐是否為蒼武流的俠士？」

「過去是，現在不是。」

「那麼好極。」

「小姐何出此言？」

「劣生有事相求，大俠既沒了名門大派的名聲包袱，自是好極。」

「何事？」

「殺盡天下之惡賊，平定亂世之災禍。」

季澐愣了愣，隨後忍俊不住「噗哧」一聲笑了出來。

但見眼前女俠「咯咯」笑個不停，那陌生女子卻也不慍怒，只是耐著性子等到季澐恢復平靜之後，才徐徐說道：「小女子突出妄言，讓大俠見笑了。」

「不不不，我倒想聽聽您要殺盡天下惡賊，有何辦法？」

「舉例來說，」女子忽然壓低語調，以近乎氣音的細微聲音向季澐說道：「針對迷戀邪教女子的小沙彌所展開的圍捕行動，引出了其後的教主。」

季澐愕然，隨後雙目圓睜。短短一句話，瞬間令她對眼前之人徹底改觀。

她神色凝重了起來，一手不著痕跡探向身上僅有的幾柄飛刀。

「引出後又如何？」

「調虎離山，好暗渡陳倉呀。」

看樣子，燃起那把火的幕後藏鏡人總算肯露面了。

「暗度陳倉之後呢？兵敗極樂刀之後呢？」

連著兩句質問，女子默然不答。

季澐悶哼，道：「勞師動眾、犧牲無辜性命藉此換取剿滅賊窟的功績。這根本稱不上是替天行道、拯救蒼生。」語畢，她起身離座，轉身便走。

「然而姑娘所想並非拯救蒼生，而是毀棄江湖不是？」

聞言，季澐驀然頓住，腳像是生了根一樣邁不開步履。

她皺眉回頭看向納人，卻發現對方正在微笑。

季澐雙拳緊握，被人揭穿的傷疤在她的拳心裡冷冷發顫。她道：「你又懂些什麼了？」

女子搖搖頭，道：「是救是殺端看本意，也可殊途同歸。除惡救弱不本是同一件事？」

同一件事，一體兩面，一尖兩鋒刃。

「哼，油腔滑調。」季澐轉過身，道：「依此言，就算是犧牲愛人也該當如此？」

「大局為重。捨棄小我顧全天下眾生並不容易，但永遠有其必要。」女子看向遠方，嘆了口氣，道：「然而這種決心卻也是當今朝廷百官們所欠缺的。」

季澐瞇起雙眼，意味深遠地道：「這麼做，要捨棄的並不只是小我。恐怕也只有那個小我不曾被捨棄。」

歷代也不乏胸懷狼子野心之士，藉故改朝篡位屠殺眾生。

為天下百姓？還是為了一己之欲？

答案昭然若揭。

「人生苦短，比起終日苟且，何不趁在世的短短歲月裡放手一搏，做出一番偉業？」女子卻不忌諱，她繼續說，一面望向季澐的腰後──那藏有飛刀的暗袋。

「人終將死，不論是在床榻之上，抑或是在刀劍之下，又有何分別？」

季澐被那女子眼瞳中閃爍著的異樣神采嚇得縮手，心中微微吃驚。

這人分明不是習武之人，她何以看穿我的暗器所在？

「我雖是名弱女子，卻也因為資質駑鈍，不曉經書道理。所以我從來不愛和人論事，只愛直接動手。」女子啜了口茶，面露微笑，道：「我教妳，要是內心有所不服，千萬別想著理論說服，找個機會把阻礙抹除那才能夠了卻心願。」

季澐感到呼吸有些急促。彷彿她又回到了那個漆黑無人的洞窟中。

但她所見並非虛掩在道德常倫與江湖規矩之下的虛假大業。

這次，是真實的。活生生的人。

季澐頭一次感到內心激昂。

女子接收到了她眼神中的接受，微微頷首。

「那麼，大俠現在想殺誰？」50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iEfXS0frG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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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澐－－敢問天下情為何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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