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初她在喧囂的海傍不勝煩擾,轉而遷移到這座小鎮時,單純是看中了它四季暖和的氣候,讓她能長久擺脫冬天對她的侵擾。她相信在這裡,她能稍微與生活相處融洽。
過了好幾年的平靜而溫和的日子,甚至都播上了帶有春天微醺氣氛的音樂,人類通常都會忘了瘡疤而得意忘形,以致於當收音機播出單調的天氣預報,她的細胞也延遲了反應,不久後才起了雞皮疙瘩。
什麼是世事難料,簡單通俗如六月寒流,或是他的即興出走。
清晨醒來,身旁的位置摩挲不出來一點溫度。他向來比她早起,準備工作或早餐,她甚至不為此而睜眼一瞥,裹緊身上的棉被拒絕微寒的清早。直到太陽打在窗簾上插著的數十花朵,刺眼的色彩映在她的臉上,才艱難地掀開一角被褥。光腳踩在地上,毫無防備地冷得全身抖擻。她盯著那個新搬進來的背包不見了,那個細膩的人甚至沒有給她準備一雙拖鞋。
她喜歡夜晚的寧靜,愛月光羞澀又恰如其分的隔空關懷,所以在屋子裡掛滿了縷花的窗簾加上窗紗。但他似乎在夜間極度畏光,於是那個猝不及防的晚上,床邊的窗簾上所有縷空都插了花,花冠接上上個週期遺下的莖枝,零碎湊成了一幅鬆散的牆。他終於鬆了口氣,躺在陰影處酣然入睡。她還是想念月光,確定他進入深度睡眠後,悄然坐在窗簾後讀書,某刻突然發現自己的影子打在他的側身上,像倒影,繼而失去輪廓。
難捱的寒流戛然而始,極端畏寒的感覺久違地來襲,沒有塗上唇彩的嘴早就蒼白了。大衣和棉襖被她遺棄在舊屋如垃圾,她只得翻出所有外套,一層一層地往身上堆疊直到失去形狀,學著動物過冬的姿態緊抱成團。唱片機不動了。書不讀了。花不開了。
她也忽然感覺不到溫度,只能倒在冰冷的湖泊中結冰,直到下個春天將她溶化。
離開前,他在工作台上留了一封信,為自己不辭而別道歉,卻說「他不得不前往下一座山嶺」,冷漠的語氣感覺他是神,刻意冷暖交替,使那些個免疫力低的人生病。也拜託她定期照料那些花兒,若她不願出門,大可以「去找街頭的花店老闆娘幫忙」。
腦海裡天人交戰一番後,終究還是不願假手於人,尤其是那位親切的花店主人。花園到處埋了狩獵的陷阱,萬一誤傷他人就不好了。
寒風夾去了一切色彩與溫度,她又縮回了從前那個灰褐色的軀殼中,來回於四下無人的街道,每天剩下的工作只有澆花和拾花。
某天偶然抬頭看了二樓房間的窗簾,明明是插滿了各種豔色花朵,朝外的背面卻是枝枝粗糙的莖幹。一陣驟風猛然掠過,攬走了籃中大部分的花卉,散落一地。冷風刮面很是刺痛,她抱著籃子卻在樓下站了很久。
直到手指頭都要與竹籃凍成一體,她才意識到自己該躲回有四面牆的屋子裡。泛白的指頭在屋子的地下室四處摸索,找出一塊破爛的舊窗紗,恰好可以擋住簾子後的枝莖,制止它們繼續張牙舞爪。當天晚上過於急切,他們是隨手找來手邊的花朵插到縫隙中,有部分是他送來的塑膠花,也有那天她新鮮撿來的落花,如今頭低得更下,色彩隨著寒流一天天褪去。她把那些落花都換走了,刻意換成他送的塑膠花,偏偏還剩下一個小孔填不滿,只好留著本有的荼蘼。
她鮮少燃起冀盼,這總是叫人心癢癢的,卻暗暗期待著,他回來時會不會挾她一枝花?
起床時難得感受到睽違已久的陽光,灑在她家外面生長著的葳蕤大樹上,她頓時生了一盞心光,以為難耐的時刻總要迎來終結,連帶整個人都溢出了生氣,拖著層層衣物重新工作。卻聽天氣預報說,寒流估計還要持續一段日子。她突然又萎下來了,膨脹太久,表皮嫩薄得遇冷便急速收縮成一堆醜陋的皺褶,恐怕再次回溫也有冰痕。
一脹一縮,她徹底坍倒壓縮成一尊冰像,連移動和幻想的力量都蕩然無存。
室外的溫度降至小鎮有史以來最低,她甚至用膠紙封起所有縫隙,終日盯著窗外灰暗的天色一動不動,假裝成垂死的植物吸食微弱的光線苟活。頭上那朵孤獨的花垂吊在簾子上,她連忙別過頭去,選擇自欺欺人,像是快要作完一個夢時倏地驚醒,因為渴望一探結局而設法再次入睡。昏睡的時間越來越頻繁,她彷彿感覺自己的四肢長出根部,纏著床舖與之共生。
要是花園裡的花都死光了,他會永不歸來嗎?
又一次的將醒,她懊惱總是無法走完一個夢境。卻聽凝結的空氣忽然碎裂,咔啦、嘶——
門上的膠紙被撕開,緊接著一股渾濁的寒氣攻陷唯一的淨土。她在夢中的一潭池水前站了很久,跳下去卻是躍進一陣溫熱,好像裡面泡著的是眾人的淚水。
「我回來了。」
唱片機又開始響起歌聲,是一首她從未聽過的英文歌曲。她嗅到了花香,在他的夾克上藏伏多時,蜂擁至她的夢中,將她撐起在水面。
鼓起勇氣睜開眼,原來花瓣掉落了,在她的心上,將開出更多更多。
她的英文不太好,卻還是聽懂了:我會給你溫暖,直至春天來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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