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色新娘 - 6

我跟著拉夫走出去，梅希爾先生也跟了上來，現在只剩下一盞提燈，所以讓梅希爾先生走前面，我跟在後面指路，其實也沒什麼好指的，因為進到閘門內就是單行道了。

提燈照亮地牢時，拉夫「嘖」了一聲，梅希爾先生停在入口東張西望，我趁機看了一眼鐵棺材，黑黝黝的還是讓人不舒服。

「妳說赫曼博士到底在哪裡？」也許是進到地牢了，雖然口氣不怎麼好，拉夫倒是說得很小聲。

我又看了一眼棺材，才鼓起勇氣直直走向醫生開的密門，一靠近就看到赫曼醫生迅速回頭，桌上一疊紙被他隨便摺幾下，收進口袋。

我還站在門口，拉夫就硬擠過來。

「你也來了？」赫曼醫生微笑，好像鄰居來串門子那樣自然。

拉夫退到一邊，環顧這個小房間，過了一會兒便認定這裡是安全的。

「赫曼先生。」梅希爾先生探頭進來，他現在站在我的正後方，令人在意的鐵棺材和我之間還隔著一個人讓我安心了一點，「狼群已經離開了，現在可以去找瑪莎交待的東西。」

我早就忘了我們一開始編的藉口是什麼，聽到梅希爾先生提起，我好怕會穿幫，還好赫曼醫生看起來很鎮定，我想這種事也不太可能難倒他。

「真不好意思！是我提議要來看看領主的藏書，有不少珍本呢！一看之下就怠慢了小姐。」

我想了很久才發現小姐指的是我，赫曼醫生向來都直呼我的名字。

「這些書……」梅希爾遲疑了，我用眼角偷看他的表情，他瞇著眼睛，像是遇上什麼討厭的東西，「這些不是魔法書嗎？」

「魔法之類的我不知道，倒是有些精美的散文！」赫曼醫生拿起桌上一本厚重的硬皮書，隨興翻開大聲朗誦：「金黃雄獅吞食銀白半月，孤高的真理中奠定昇華的基石，鳳凰尾羽迴旋三周半……」

由於有太多聽不懂的詞，我聽到一半就恍神了，還好梅希爾先生插話打斷朗誦：「赫曼先生真有雅興。」

醫生闔上書，回以梅希爾微笑道：「我們現在有個問題，總不能從進來的原路跳出去，萬一摔斷腿，可不是有醫生就能解決的！」

梅希爾先生低頭思考，然後說：「我想城堡應該還有另外開著的門。」

「喔？」赫曼醫生挑眉，典型他有興趣時的表情。

「呃……這個……我解釋一下剛才的事好了！」

梅希爾先生側身穿過我旁邊僅剩的門縫，我還是不免被推了一下，但我在意的其實是後面沒人了，我往鐵棺材的方向一瞥，例行公事般地檢查，卻正好瞥見白影鑽入棺材。

「啊──」我伸手抓住離我最近的東西，是梅希爾先生的手臂。

「有人……」我對看向自己的大家解釋。

梅希爾先生立刻把我往身後推，提燈一併交給我，背上的獵槍架起來指向黑暗。

「我們有槍，別輕舉妄動！」

拉夫拿走我手上的提燈，梅希爾先生讓了一半的門口給他，地牢被小小的亮光照亮大半。

「沒人啊？」拉夫說。

「那個人走進角落的鐵棺材了。」我解釋。

「棺材？」梅希爾先生一時沒聽懂，「妳是說鐵處女嗎？那可是刑具，沒有人會主動走進去的。」

「我想那也許不是人吧！」赫曼醫生慢條斯理地說。

在大家思考這句話的涵義時，他附在我耳邊：「如果出事了，去找蕾雅要回我的靈魂。」然後輕拍兩個年輕人的肩膀，像分開紅海那樣走出去。

「赫曼博士！」拉夫想跟上去，但醫生回頭，食指擺在嘴巴上要他安靜，拉夫只得停下來。

赫曼醫生向著鐵處女，踏出腳步，一邊道：「是血色新娘小姐吧？抱歉不知道如何稱呼您的芳名！」

他走得很慢、步伐很小，也許連醫生也有點害怕，不敢那麼快面對殺了無數年輕男人的幽靈，但他的聲音一如既往地悠閒，腳步也很平穩。

「對於死去還能保有靈魂的您，敝人感到十分佩服，不巧敝人的研究也是在這個領域，雖然轉移靈魂之法應該不是您首創的，但應用得如此嫻熟，想必累積了不少寶貴的資料！」

赫曼醫生還沒走到半途，我已經開始昏了，難不成醫生研究的是鬼魂而非死人？這不是巫師的工作嗎？

「若是您方便的話，很想請教您有關靈魂的實質媒介的問題，作為媒介的物體有何限制？在腦以外的表現有何不同？」

到了一半，鐵處女沒有反應。

「若敝人猜測的沒錯，您的媒介應該是這具鐵處女吧？我的助手曾經見過您手下的少女，她們的媒介又是什麼呢？顯然您能出現在您想要的地方，那麼媒介對諸位女士的意義是什麼？」

三分之一，走路的速度似乎永遠不夠慢。

「還有，如果還能思考、還能對話，這樣算是死亡嗎？」

三步之外，白色的少女無聲滑出刑具，槍聲與火光同時響起，拉夫大叫了什麼，但是混亂中只看到他撲向梅希爾，子彈穿過少女的眼睛，絲毫沒影響她往赫曼醫生緩緩地前進，她張開纖瘦的雙臂，像是十字架上的人子，卻沒有垂下頭，小巧不帶表情雙眼直視前方，白蕾絲裙擺因為她的前進而飄動，斑斑鮮紅隨之飛舞。

「快閃！」

拉夫飛身上前，赫曼醫生走的時候像是無止盡的路，他在瞬間結束，衝力撞開醫生，兩人霎時像是隱入新娘的血色裙擺，但擦過裙邊，從另一側滾出，少女不為所動，循著原本的方向，朝著我們直直過來！

梅希爾先生還低頭忙著填彈，我拉拉他上臂的袖子，他分神抬頭，倒抽了一口氣，手上動作加快，子彈卻從槍口邊緣滑下，一個反彈滾進書堆，他索性放棄裝彈，橫握獵槍在胸前。

「波次坦小姐，妳快往出口跑！」梅希爾先生說話時沒看著我，全神貫注逼近的幽靈。

「不要！」直覺著有什麼事要發生，我大力搖頭，血色新娘與地牢入口有一段距離，連我也應該可以衝過去，為什麼要叫我一個人跑？

「快來不及了！」梅希爾先生催促著我，她在舉起槍就能碰到的距離。

「陪我……」喉嚨顫抖著，我哀求。

梅希爾先生終於看向我，然後我的右手被另一隻手掌包覆。

「跑！」

少女與門恰巧剩下一個人的間隔，我們一前一後穿過少女身旁，先是比較高大的梅希爾先生，再來是比較嬌小的我，陰冷的風拂過我的左臂，狹窄的空間裡無法衝刺，但也跑得我心臟砰砰跳，不！也許是因為害怕吧？背後有種奇怪的感覺透上來，她追上了嗎？

我忍不住回頭看，正對上她的雙眼，如此近看就像洋娃娃臉上繡的珠子，她的裙擺拂上我的小腿，像是瞬間落入冬日的湖水，凍意延腿骨而上，我膝蓋一軟，整個人跌到地上，同時也甩開了梅希爾先生的手。

好冷！冷到冷的感覺就要消失了，眼界是一片白霧，我是在新娘的紗裙下嗎？或是我的眼睛已經失去作用了？赫曼醫生能治好我嗎？

「鏗──鏗──」

好吵！

「鏗──鏗──」

白霧淡去。

「鏗──」

我聽到赫曼醫生大叫。

「鏗──」

眼界清晰了起來，溫度的感覺從頭頂慢慢回來，對照還沒回溫的身體，反而讓我一陣顫抖，赫曼醫生的聲音終於傳到我的耳邊。

「果然弱點就是實質媒介吧！」

黑黑的天花板前出現一個黑黑的東西，眼睛聚焦後，雖然暗了點，看得出是梅希爾先生倒立的臉。

「妳醒著嗎？有沒有哪裡不舒服？」

聲音好急迫，我的頭腦根本跟不上，我兩手撐地坐起來，頭有點暈，還沒坐直又軟了下去，梅希爾先生接住我的肩膀。

「博士！快跑！」

我被拉夫的聲音引去目光，白色的新娘逼近赫曼醫生，醫生一個勁敲著鐵處女的身形隱在跳動的紅斑之後。

梅希爾先生拉著我的手起來，幽靈吞噬赫曼醫生只是瞬間的事了，該跑嗎？

「叩嘍──」

「鏗──」

白影消失了，剩下醫生站在鐵處女前，雙手抵著剛大力掩上的棺蓋，地上落著一塊枷板，赫曼醫生大概就是拿它來敲鐵處女裡的尖刺，等到幽靈被引回來，再把她關進去。

地牢裡只剩下赫曼醫生的喘息，拉夫在離醫生兩步外呆立，梅希爾先生放下我的手。

鐵處女舉起雙手，平展向外。

不對！這雙纖白的手不會是屬於陳年刑具，我叫不出聲來，赫曼醫生還低頭喘氣，梅希爾先生不知道在想什麼，然後拉夫叫了：「博士！她……」

醫生抬頭左右張望，但少女的手已經懷抱上來，我第一次看到醫生驚慌的表情，持續不到一個瞬間，新娘緊緊擁著赫曼醫生，她的眼睛還是像娃娃一樣。

我被拉著往走道跑，光影激烈地跳動著，燈油沒潑出來的話應該是奇蹟，實在跑得太快了，我差點跌倒，梅希爾先生才稍微放慢速度，但還是我這輩子沒做過的劇烈運動，就連在禮拜堂遇上剪刀手時都沒跑這麼快，飛動的髮絲往臉上飄，被汗水黏住，卻分不出手來撥開，就算撥開了，恐怕馬上又會往臉上飛吧？

「踏！踏！踏！踏！」

後方追上一個腳步聲，我的心瞬間揪了一下，幽靈應該沒有腳步聲吧？想到這裡才安心一點。

月光透入鐵欄，我們在閘門前慢下來，鑽過鐵欄下，回到夜空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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