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尋路與期盼
寶英自從拿到身份證後,日子似乎應該有些安定下來,但她內心的迷惘卻並沒有因此減輕。廟街那狹窄的屋子,芳芳姐的奇怪聲和那些陌生男人的腳步聲,讓她無法忍受。每當芳芳姐的“生意”上門,寶英便選擇悄悄離開,她害怕那份氣氛,更害怕自己成為這份“搵食”生活中的某一部分。
這樣的日子裡,她學會了漫無目的地走路。從佐敦道出發,順著彌敦道一直走到旺角,再從旺角走回來。這樣一趟走下來,就是一天。走路時,她經常抬頭看看彌敦道兩旁那些五光十色的招牌,眼神裡既羨慕又疏離。
彌敦道的繁華讓她震驚,各式各樣的店舖擠滿了街道兩旁。大大公司、裕華國貨、先施百貨的櫥窗裡,琳琅滿目的商品在陽光下閃閃發亮。寶英常常停下腳步,隔著玻璃,用羨慕的眼神盯著那些漂亮的衣服和精緻的擺設。她想像著如果自己也能穿上那些華麗的衣服,走進這座城市是否會顯得不那麼格格不入。
但現實很快提醒她自己的身份。每當肚子餓得咕咕叫時,她便只能在有名的美都餐室門口徘徊,望著裡面的人喝著熱騰騰的奶茶、吃著煎蛋多士,心裡渴望著哪怕能進去坐一下也是一種享受。然而她最後還是轉身走向那些橫街窄巷的小店,花僅有的幾個零錢買一隻麵包,草草塞進嘴裡,餵飽自己。
彌敦道的繁華不僅僅在於那些名店,還在於街上來來往往的車輛。雙層巴士在彌敦道上川流不息,發出隆隆的引擎聲。寶英看著那些人井然有序地排隊上車,心裡滿是好奇。她想像自己也能坐上巴士,看看這座城市更多的地方。一次,終於鼓起勇氣,厚著臉皮擠上了一輛雙層巴士。然而,巴士裡擁擠不堪,膊頭撞著膊頭,車廂裡熱得像個蒸籠,空氣中充滿了汗水和機油的混合味道。她站在那裡一動不敢動,直到票務員冷冷地問她:“票呢?”
寶英尷尬地低下頭,小聲說:“我……我沒有錢。”票務員聽了,眼睛一瞪,粗魯地罵道:“沒錢上什麼車,快下去!”他一把將她推出車門,寶英臉漲得通紅,眼淚隨時要掉下來,但還是咬緊了牙,沒讓自己哭出來。
她失落地從巴士上下來,心裡暗自懊悔,卻也無可奈何。後來,她發現了油麻地的貨運碼頭,那裡工人們忙碌地搬運著貨物,讓她看到了另一種掙錢的機會。
碼頭的空氣總是充滿了海水的鹹味和貨物的霉味,工人們汗流浹背,揮舞著結實的臂膀,一箱又一箱地搬運著貨物。這裡的工作艱苦而簡單,只要有力氣就能做。寶英起初只是站在一旁,偷偷觀察著那些粗壯的男人們搬貨的動作,後來見到貨船靠岸,便忍不住上前,自發地幫忙執拾一些散落的箱子。
寶英初次來到碼頭時,滿懷希望想要找到一點賺錢的機會,卻不曾料到迎接她的會是粗魯無情的驅趕。榮哥,碼頭的工頭,一臉不耐煩地瞥了她一眼,見她年紀小、個子瘦小,毫不留情地揮手趕她走:“你這小丫頭,這裡可不是你能幹的活,別在這兒礙事,快滾吧!”
寶英被這一聲粗聲粗氣的驅趕嚇得一縮,但並沒有走遠。她咬緊牙關,偷偷站在遠處,眼看著工人們搬運沉重的貨物,她知道自己身體力氣不夠,但心裡卻不甘心。她來回踱步,心裡盤算著該如何留在這裡幫忙。
過了幾天,她又回到碼頭,這次並沒有主動上前求工,而是靜靜地站在一旁觀察著,等著有機會幫忙。見到工人們忙碌時,她悄悄走上前,幫忙整理散落的繩索、擦拭貨物上的灰塵,雖然力氣不夠搬動沉重的箱子,但她做些瑣碎的雜事,雙手滿是泥污也不曾抱怨。
榮哥起初對她的出現依然不屑,見她每天出現在碼頭,便皺著眉頭,冷冷地說:“怎麼還在這兒?不怕累死啊?”語氣中帶著幾分諷刺。
寶英沒有回答,只是低著頭默默幹活,汗水順著臉頰流下,手指被繩索磨得紅腫,甚至裂開了小口子,但她仍不言不語,堅持著做力所能及的事。她心裡只有一個信念——不管多苦多累,她都必須找到一條活路。
幾天過後,榮哥終於有些動容,見她這麼小的年紀還這麼能吃苦,心裡有些不忍,但嘴上還是硬氣:“算了,既然你那麼想幹,那就幫忙搬些小箱子,別說我欺負你,搬不動別硬撐,懂嗎?”
寶英點了點頭,眼中閃爍著一絲希望的光芒,連聲道謝:“謝謝大哥,我一定會好好做的!”
儘管開始搬運的都是些體積較小的貨物,但對於寶英這樣瘦弱的身體來說,依然是極大的挑戰。她的肩膀被箱子壓得隱隱作痛,手指因為搬運過多已經磨得粗糙不堪,但她從不叫苦,咬緊牙關忍了下來。
榮哥見她這麼能幹,也漸漸改變了態度,雖然仍是嚴厲,但偶爾會對她投去一絲關切的目光。有時他會故作不在意地遞給她水喝,語氣仍是粗聲粗氣:“喝吧,別熱昏了。”
隨著時間的推移,寶英在碼頭漸漸找到了自己的一點存在感,哪怕是些微不足道的小事,也讓她感到一絲成就感。榮哥每次會給她一些微薄的工錢,錢不多,但對她來說已經足夠填飽肚子。
“丫頭,不容易啊。”榮哥有時嘟囔一句,話裡透著一絲同情與認可。
寶英感受到這些,她知道,自己再也不是那個被粗魯趕走的小女孩了。每一分努力、每一滴汗水,都是她在這座城市生存下來的證明。
有時,當貨船稀少,榮哥會告訴她:“今天沒活兒,回去吧。”寶英只能點點頭,默默地走回廟街,心裡空落落的。這樣的日子裡,她偶爾會去找八嬸,總是期待著能從她那裡得到一些工作機會。每次見到八嬸,寶英都會問:“八嬸,工廠有沒有要人啊?”
八嬸總是無奈地搖搖頭:“丫頭,最近工廠都不怎麼招工,你再等等吧,早晚會有機會的。”
寶英心裡的失望一次次堆積,但她仍然強忍著,告訴自己不能放棄。芳芳姐對她的努力看在眼裡,有時看到寶英回來時手指頭粗糙乾裂,心裡不免覺得難受。“哎呀,你這小姑娘真是懂事得讓人心疼,這麼年輕,手都粗成這樣了。”芳芳姐嘆息著,話裡帶著惋惜。
但她嘴上還是不忘調侃,“哎呀,把你養著真虧本虧本,光賺不到錢啦,衣服脫光都賺不回來了,怎麼辦呢?”她的笑聲中帶著幾分無奈的揶揄。
寶英已經習慣了芳芳姐的玩笑,總是默默一笑,心裡知道芳芳姐也是苦中作樂。她在碼頭賺到的微薄工錢,留下少少的買些食物,剩下的都悄悄交給芳芳姐。芳芳姐雖然嘴上說著“你留著吧”,但還是老實不客氣地收下了,嘴角卻帶著一絲欣慰的笑意。
有一次,芳芳姐坐在沙發上,忽然說:“寶英,寫封信給你媽吧,我幫你寄出去。”她知道寶英心裡的那份牽掛,也知道她每晚獨自一人時,總是為母親流淚。白天的堅強在夜裡無法繼續偽裝,她只能在黑暗中無聲地思念著遠方的母親和過去的家。
這天夜裡,門外忽然響起了“嘭嘭嘭嘭”的急速拍門聲,搞得芳芳姐怒氣沖沖地走過去,嘴裡還咒罵著:“誰啊,吵個媽的!沒完沒了煩死了!”她拉開門,看到是八嬸,臉色立刻一變,抱歉地說:“哎呀,原來是八嬸,真不好意思。”
八嬸沒多理會她的態度,開門見山地說:“我幫寶英找到了工廠的活兒,讓她明天跟我去荔枝角見工。”芳芳姐一聽,臉上立刻堆滿了笑容,像是中了大獎般高興得飄飄然。
“真的?太好了,太好了!”
那天晚上寶英回來,聽到這個消息,愣了一下,眼裡迅速閃過一絲驚喜和不敢置信。她怔怔地站在門口,手裡還提著從碼頭帶回來的幾個空袋子,滿是泥灰的衣裳顯得有些破舊,整個人因疲憊而微微駝著背。但她很快意識到自己該說些什麼,嘴角微微顫抖著,輕輕地說:“真的嗎?我明天可以去見工了?”
芳芳姐一邊收拾東西,一邊念叨:“明天穿醒目點,讓八嬸帶你去荔枝角見工,別給我丟臉了。就穿八嬸給你的那些新衣服。”她看著寶英平時穿的那些舊衣服,皺著眉頭,心裡盤算著是否該幫她換套新衣服。
“芳芳姐,謝謝你。”寶英輕輕地說,眼淚不自覺地在眼眶裡打轉。
芳芳姐急忙擺擺手撇過了頭“不關我事!你這些眼淚留給明天的八嬸吧!”其實她背著寶英已熱淚盈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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