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返回羊角鎮前,他去了蹄岩地。
那是一處荒涼之地,石灰色的山脊裸露,崎嶇如獸爪,風聲在岩壁間盤旋,像是無數低語糾纏不散。這裡沒有繁榮的鎮子,沒有熟悉的街巷,只有一條蜿蜒向上的山道,盡頭坐落著一座古舊的石屋——祭司的住所。
馬斯洛沿著泥土小徑前行,腳步沉重,步伐卻沒有一絲猶豫。他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掌心的傷痕,那道傷口來自倉促的掙扎,亦或是更深層的試煉。他不知道自己來這裡的目的是否正確,卻清楚地明白——他需要答案。
石屋的門開著,燭火在陰暗的室內搖曳,昏黃而扭曲,仿若一盞等待已久的燈塔。
祭司坐在房內的低桌後,灰白的長髮垂落肩頭,雙眼微闔,彷彿早已知曉他的到來。他沒有發出聲音,只是靜靜地抬頭,目光落在馬斯洛身上,那眼神既無疑問,也無訝異。
馬斯洛站在門口,沒有多餘的寒暄,開口道:「我需要你的幫助。」
祭司未曾移動,燭光映照著他深陷的面容,彷彿歲月早已將他鑄成石雕。過了片刻,他緩緩開口,聲音低沉,如同塵封已久的銅鐘:
「你尋求的答案,並非凡人之物。」
語氣不帶情緒,像是在陳述一個無可避免的事實。
「但我能給你機會——讓你看見自己真正追尋的事物。」
馬斯洛的手指微微收緊,骨節泛白。他知道這並非輕易的交易,也明白這條路沒有回頭的餘地。
「代價?」他問。
祭司的嘴角微微牽動了一下,彷彿對這問題毫不意外。他的目光在燭火間閃爍,沉靜如湖面。
「你會失去一部分的自己。」他停頓了一瞬,語氣緩慢而不容置疑。「過去的、現在的,亦或是未來的。」
馬斯洛沒有遲疑。「我接受。」
儀式從黃昏開始。
馬斯洛被帶進石屋內的一間狹窄房間,牆壁佈滿古老的刻痕,符號交錯,如藤蔓般纏繞在石磚之上。他被要求脫下外衣,盤腿坐在中央,四周點燃了幾盞低矮的油燈,微光搖曳,將影子投射得異常狹長。
祭司開始燃燒藥草,煙霧裊裊升起,空氣逐漸變得濃稠,帶著一股苦澀的氣息。他在馬斯洛胸膛塗上某種黏稠的黑色物質,指尖冰冷,如同無聲的印記。
時間變得模糊,光影晃動,牆上的刻痕彷彿開始扭動。馬斯洛的呼吸逐漸沉重,心跳在胸腔內放大,彷彿與某種無形的脈動同步。他的身體仍然靜坐,但意識卻開始飄離,彷彿某部分的自己正被抽離,拉向更深的夢境。
夜幕降臨。
燈火變得更加微弱,煙霧不斷盤旋,彷彿在等待儀式的完成。馬斯洛的視線逐漸模糊,黑暗從四周滲透進來,像是一道無形的幕布,將世界一寸寸吞沒。
他閉上雙眼,最後的意識模糊地陷入無盡的寂靜。
馬斯洛沉入夢境。
他站在一片無聲的荒野,空氣中彌漫著濕冷的霧氣,腳下的泥土柔軟而濕滑,像是剛被掘開的墳塚。天空無月,群星閃爍,然而它們並非熟悉的星座,而是扭曲的、錯置的、彷彿從另一個世界投影而來的光點。
一陣低喃自遠方響起,那聲音幽微,如同風穿越廢墟間的縫隙,又像是某種古老的召喚。他無意識地向前走,腳步深陷於泥濘,每一步都伴隨著窸窸窣窣的聲響,彷彿地下埋藏著什麼正在覺醒。
霧氣漸漸稀薄,他看見前方有座湖泊,湖面靜止如鏡,映照著不屬於現實的星空。而在湖中央,一座龐然的影子佇立,那是一座高塔,一座不應存在於這片土地上的高塔。它的輪廓模糊不清,彷彿是被撕裂的空間碎片組成,每當馬斯洛試圖直視,它便像濃霧般扭動、變形。
他聽見了低沉的笑聲,那聲音來自四面八方,從湖水下、從夜空中、從他的腦海深處湧出。笑聲交錯成某種語言,他無法理解,卻本能地知曉那是對他的邀請——或者詛咒。
湖水翻湧,黑暗扭動,那影子從湖底升起,如霧氣般無聲無息地漂浮在水面之上。它的輪廓模糊不清,像是一片撕裂現實的縫隙,無法確定是光影的錯覺,還是某種更深層的存在。湖水不再冰冷,而是透出奇異的暖意,像是潮汐的擁抱,將他捲入更深的寧靜。
他的視線模糊,目光落在影子之上,不知為何,那虛無的形體並未帶來恐懼,而是某種難以言喻的敬仰。影子無需擁有形體,無需擁有五官,僅僅是它的存在,便足以讓人屈膝於地,如同面對無法直視的偉大。它的輪廓晃動,邊緣微微顫抖,彷彿湖面上被風吹拂的燭火,但那無形的壓迫卻滲透皮膚,直抵骨髓。
膝蓋觸地,泥沙濺起,馬斯洛渾然未覺。他跪倒在黑水之上,四肢無力,手掌緊貼湖面,彷彿這是他此生唯一能夠接觸到的真實。他的胸膛翻湧著某種難以抑制的情緒,激動、崇敬、恐懼——亦或是某種更深層的渴望。他從未感受過如此強烈的關愛,那影子凝視著他,以慈愛的目光庇佑他。
一陣微不可聞的顫動響起,影子開始低喃。
那不是言語,而是一種從未聽聞的音律。聲音緩慢而深沉,彷彿是來自遠古的回聲,語句交錯,沒有規則,卻又如潮水般擁有某種獨特的節奏。那聲音並非來自他的耳朵,而是透過湖水,透過肌膚,滲透進骨頭裡,每一個音節都帶著異樣的律動,如同一首遺忘於時光中的頌歌,在黑暗中重新甦醒。
湖面顫動,水紋隨著影子的吟唱擴散,天地之間僅剩那低沉的呢喃,它不屬於人類的聲音,卻又比世間所有的樂音更為純粹,沒有文字能形容,沒有語言能詮釋。每一個音符,都如同指引,拉扯著馬斯洛的靈魂,使他沉入更深的夢境,意識與肉體開始剝離,融入那不斷迴盪的音律之中。
他無法言語,也無法思考,只有淚水緩緩滑落。
下一瞬,他站在羊角鎮的街道上。
沒有過渡,沒有記憶的斷層,他只是突然出現在這裡,彷彿過去的一切從未發生。夜色沉沉,街道靜謐,遠處的房屋黑暗無聲,如同被夜霧吞噬的剪影。他的呼吸仍帶著剛剛的餘溫,視線模糊,眼角殘留的淚水在冷空氣中迅速蒸發,留下微微的鹹澀。
遠處,一點微光晃動,飄忽不定,彷彿在霧氣中閃爍的磷火。他望著光點,腳步不受控制地向前邁去,泥土在鞋底輕微地顫動。街道彷彿比記憶中更長,建築的影子拉得更遠,形狀也變得難以分辨。夜風穿過巷弄,帶來潮濕的氣息,像是湖水尚未完全褪去的餘韻。
燈光的主人從未現身,光源帶領著他,一路無聲地穿越街巷,直到停在一棟建築前。馬斯洛抬頭看去,那是一座熟悉的倉庫,門框歪斜,木板斑駁,氣息幽深,像是從時間的縫隙中浮現。他記得這裡,卻想不起來是何時來過,記憶的邊界模糊不清。
他推開門,燈光瞬間熄滅,黑暗撲面而來。
熟悉的氣味迎面襲來,濃厚、潮濕,滲透進木頭與塵埃之中,像是某種曾經在鼻腔中盤旋過無數次的氣息,卻又難以具象化。那氣味沉悶,如長久未曾開啟的房間,帶著微微的刺鼻感,彷彿過去的殘影仍在這裡瀰漫。他的胃部輕微收縮,卻無法確定這份不適來自何處。
倉庫內沒有光,沒有聲音,只有氣味盤旋不去,像是某種無形的塵埃,在空氣中靜靜沉澱。
「你是誰?」
身後突如其來的聲音像冰冷的鐵針,猛然刺進馬斯洛的脊椎。他渾身僵直,呼吸在喉嚨裡顫抖地停滯了一瞬,然後慢慢轉身。
提燈的光在黑暗中搖曳,勾勒出站在他面前的輪廓。
那是他自己。
長髮濕漉地貼在蒼白的皮膚上,五官歪曲扭動,像是顏料在畫布上未乾就被水沖刷過,鼻樑融化,嘴角沿著下巴滑落,一雙空洞的眼窩中浸滿了燈火的倒影。他的雙手死死抓著燈柄,燈罩下的光彷彿被扭曲的笑意吸收,微微顫動,像是隨時會熄滅。
馬斯洛的胃部猛然收縮,心跳狂亂,他不知道自己究竟看見了什麼,只知道本能驅使他逃離這個異常的倒影。他猛地伸出雙手,狠狠地將它推開,指尖觸及那具身體時,掌心傳來一種說不出的黏膩與冰涼,彷彿碰觸了一層剛剛溶解的蠟。
那影子倒退了一步,燈火晃動,臉龐的顏料像是受了震動,微微滲透進皮膚裂縫之間,嘴角的裂縫勾勒出一抹模糊不清的弧度。
馬斯洛沒敢再看,轉身就跑。
霧氣迅速吞沒了他的身影,腳步聲混入夜色,化作一連串無法分辨方向的回音。他跑過無盡的街巷,腳下的泥土逐漸變得鬆軟,像是沉入更深的幻境。寒氣穿透衣物,四周的建築變得模糊不清,仿佛整個鎮子已經瓦解成虛無,唯一存在的,只有他自己的喘息與腳步聲。
他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逃離什麼。時間變得不再重要,世界像是一場長久未醒的夢,而他只是其中無法醒來的幽靈。
直到四肢無力,視線模糊,世界在眼前輕輕塌陷。
他的身體重重摔落,額頭碰觸冰冷的地板,空氣中瀰漫著燒過的藥草味,隱約還帶著潮濕的木香。他的手指顫抖著抓住地面的紋理,視線慢慢聚焦,模糊的影像逐漸清晰——
他回到了儀式的房間。
祭司仍站在原處,眼神沉靜如死水,房內的燭火微微搖晃,投下層層重疊的影子。馬斯洛的呼吸凌亂,掌心濕潤,胸口劇烈起伏,他不知道自己剛剛經歷了什麼,也不確定自己究竟夢見了什麼。
他只感覺臉頰冰涼。
抬手一摸,濕潤的淚水掛在眼角。
沒有任何記憶,卻本能地為此落淚。
馬斯洛的身體仍在微微顫抖,他緩緩地站起來,腳步有些發軟。祭司沒有說話,只是用一種像是洞悉一切的眼神看著他,然後微微點了點頭,像是在告知他,儀式已經結束。
他離開了蹄岩地。
晨光灑落,暖意輕輕掠過他的皮膚。與剛剛的世界相比,這裡的一切都顯得清晰,陽光透過樹葉縫隙,在地面上鋪展出斑駁的光影,微風吹拂,空氣中帶著一絲草木的清香。
馬斯洛眯起眼,抬頭望向天空。
彷彿這片世界,比他記憶中的更加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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