繫師 - 分篇貮貮及柒肆－七四 02.　ＩＩＩ

III. THE unveiled TRUTH

　眼皮感受到了光明的邀請。孔雀著急重新接收影像的一剎，瞳孔因亮得幾乎發白的四周而縮成小洞。

「所以。你還在想那件事嗎？」

聽見聲音的同時，她往來源處猛的轉頭、發現了最日常狀態的，穿著居家服四肢修長的人。

漂染成煙灰色的頭髮保持鎖骨水平，那據說本是橄欖調的棕。精緻的混血五官多偏頗西方，海洋般的眼睛總帶著看破世塵的庸懶，兩瓣她自身所不滿意的薄唇在缺少粉飾時略嫌蒼皚了些。嘴角左下的小痣仍舊醒目，教人不忘她的容貌。

不及多懷念或是對環境作出疑問，巧零給她那過於輕描淡寫的句子觸怒。

「You molested me how can I not think about that??」

這下母語的回敬她出口就覺得怪哉。大概在往昔跟若澄的相處時，都沒好好地表達意見，老是被強勢的她搶去發言權利，甚至硬性規範思考的方向。

「Well. That.」

她眼睛骨碌碌地滑了兩圈，巧零的反應似乎導致她語窒掉。可是如果仔細一瞧，便會發現那海洋其實在觀察暗忖些什麼。

「那真是……對不起？」

「就這樣？」

「你指控我侵犯，不然我該說什麼？」

皺起眉頭，衹因那似乎有道理及邏輯在。可惜誠意上依然嚴重欠奉，即使能夠補足，她也必須清楚解釋源由來屏除事件本身的荒謬性質。

「為何你要這樣做。」

「不知道。」

「不知道？」

又是這樣，隨便得令誰都禁不住生氣。難道世界上沒有任何一件事值得她認真嗎，哪怕著緊多一點點？

「你應該懂得我的腦袋已死，不能撒謊的。我是認真地，不知道。別太自以為是，巧，不單止你，我對大部分事亦然。」

根據她大咧咧，豪爽的性格，這剖白看來有跡可尋。巧零內心的洶湧漸漸冷卻，她交疊雙手，低頭。

「所以那時的事跟你帶回家的男人差不多，純粹好玩。」

「不一樣。」

「你剛剛──」

「我說『不知道』，不代表我隨便。你是除了靜老師之外，在身邊相處最久的人，有感情很正常。至於是哪種感情，我『不知道』。再說，你不會不明白上床的我可以連名字都不過問，對你、這在我而言，僅僅生活的一部分。」

完全不諳回答。

照理她那番彷彿拒絕的言論，聽罷很應該立刻痛心疾首，很應該慟哭叫罵。這時淡淡的落寞頂多引致不快，影響屬控制範圍之內。

或者因為經過三年了。三年前，巧零猜自己的感受也許會截然不同。

「你曾想像和我在一起嗎。」

「你拿走我的第一次，我總有想像的權利。」

悶悶的作聲，巧零深呼吸，奇怪打從真相大白後自己釋懷之快。不迴避若澄的視線，這回卻輪到她垂了首。

「你不會責備自己，由於救你死掉，所以我們不能夠在一起吧。」

「難道不是？」

「聽好了，巧。」

海洋及孔雀的交流包含前所未有的重量。

若澄輕鎖的眉心，透露了她從來吝嗇分享的陰霾。正當巧零覺得不安冉冉上升著，對方終於用一句話讓真相準備傾巢而出。

「你不是我死去的原因，反之，你是我多活幾年的原因。」

「什麼？」

她一個字沒聽懂。這說辭的佈局像她往昔歪理般的胡謅，沒頭沒腦，沒根沒據。可是配合那稀罕的表情，巧零卻未敢定義批判。

「看來，我就衹有這件事善始令終。」

失笑半秒，保留著自嘲的唇線，她持續讓五官沁漏那陌生的愁緒，「巧，你剛剛經驗了我人生的最後一天，難道沒發現什麼嗎？」

──甫提及。

畫面流竄思潮的縫隙之間，漸漸整合成連貫的電影。自若澄的拍攝角度看去，世界一點也不鮮明，更常常處於沒勁的滯悶狀態。

「你像……不愉快，是那天老師……。」

閉上嘴，巧零在腦門閃過哪時候若澄坐落黑暗的客廳機械性地撫摸著貓兒白檀的片段時，倏的瞪大了的孔雀坦率之中的恐慌。

對了。

她逝去後，自己也曾經花過一段日子這樣的。記得醫師說，那屬心理的病，名字是…

「你一直都、抑鬱？」

「恭喜，巧。」

會心一笑，她變相的肯切了前搭擋的憶測，「你果然不完全地沒頭緒。」

「為什麼不跟我談？靜老師呢、你應該有讓她──…」

「巧，我的抑鬱是『原因』，死去是『結果』。」

「…不對。為了救我，你才著急作法用符…」

「我按了你的電話通知老師，本來可以乖乖等著、但我選擇了去挑釁那傢伙…──」

「是的、我受了傷，他也不打算放過我們…──」

「巧。」

「我的反應不夠快，所以你唯有──」

「──巧！」

大吼一聲，終於礙止拚命堆砌事件邏輯的前搭擋。彼此遂硬生生地怔住了，利用目光把對方的注意力重重圍困。

然後竟由結束溝通的，主導再開話題打破僵局。

「我想以一個老師能受最低傷害的方式，離開世界。」緩緩吐出的陳述彷彿談論天氣，她的海洋朝上，持續平穩得不可思議，「我一直等著，像那當兒的『合適時刻』了結。」

「若澄，究竟發生過什麼事？」

似乎是個簡單合理的問題。沒考究太多，巧零的本能便組織好；如同一般的接洽、馬上脫口。這方很清楚那疑惑的性質，亦一早準備額外的防線。

「你確定要去了解？」

最後的通牒。

最後的設想。

出自那份她之於她的，實在感情。

「拜託了，我沒有第二次像這的機會。」

最後的抉擇。

最後的付出。

唯獨這下子，讓她作個不遺憾的決定。

「好。」

當兒剖白的每一動向，往後統統成為了她記憶上的烙印。

由表示明暸的沈甸甸頷首起，目睹海洋隨內容的深入而波瀾洶湧。

她對無力改變的懊悔。

她收藏著誰都不察覺的滿腔懟怨憤恨。

她聽著。

聽著。

──那毀滅她的一個可怕真相娓娓道來。

「巧，答應我替代完成這三件事，好嗎。」

「這是我的遺願。」

「我知道你可以比我堅強得多。」

「不要想著我了。不值得浪費在這之上。」

「但不能忘記我。」

「可以吧。」

「我對你做的事，是希望你記得我。」

「巧，是時候了。」

「時間到了。」

孔雀不諳失卻自主停擺多久，當那意義重疊的短句被她真正理解進去，她困惑地別首打算找著說話的一方。

不料。

「LET GO NOW.」

放大的臉孔以及那放大的聲浪震懾得她呼吸也艱難。

耳門不尋常的壓力及雷暴的轟隆奪走了其判斷方位的觸角，腳下馬上感覺踏空彷彿漫遊太虛的恐懼。

但仍然有光。

光…

閃爍的玻璃碎塊，那彷彿波瀾不斷在流動著。

這是什麼。

自己好像曾經花過一段時間在這裡的。

那個剛困得住不深不淺周遭給她眼睛顏色所渲染的──水底。

又回來了嗎。

又得待多久呢。…

思緒幾近停止，感情給屏蔽，彷彿衹是個容器的存在。

不過這次身體變沈重了，再不夠在那看得見光的層面滯留、反之，慢慢被地心吸力拉扯，墜落顏色越來越深的環境。

光明終於濃縮成一顆珍貴的鑽石。

「如果你執意覺得是我救了你，那好吧。帶著這個念頭，活下去。」

連呼吸都忘記了的突然張開嘴巴吐掉剩餘的一口喘息。

快同化如烏鴉的孔雀，怔怔望著那丁點的希望。

「一旦決定活著，就不准回頭。我不會像以前一樣給你準備房間。」

背脊被什麼狠狠的推撞一下。

她嚇得大喊，可是卻從鼻子嘴巴嗆了滿滿的水到肺腑，疼得胡亂地抓捏喉嚨，燃起必須離開此處的急遽設想。

「我知道，你可以比我堅強得多。」

應該是吧。

放心不下，還費周章去給最後的外力。

不要這樣了。

沒有自主的感覺。

脆弱的從前。

等候發落的恐懼。

是的。

──這次、一定可以。

掙扎中揚擾的泡沫摧毀了純淨單調的視野，卻半分無阻她要衝破這密不透風圍城的意志、即使不確定方向，卻不停歇地揮動雙臂，引體朝上，為捍衛自己的所有奮戰。

不放棄。

不能放棄。

不隨便放棄。

由於這生命、從來都不止是自己的事。

如果。

又是這在事後增加大家的痛苦，無有意義的「如果」。

如果，這道理一早讓施以傷害的參透，不幸便休止延伸那吞噬理智的熊熊烈火。

你一心為我帶走的，雖然怎麼努力也再想不起來了。

但得悉的剎那，我一直沒由來的空洞卻突然有了合情的解釋。

對待野獸般圈養著五歲的小孩子三年。她們殺死我父母後得到龐大的遺產，還貪婪心靈的富足留住一個活生生的發洩工具。

手刃自己胞弟及其妻子的，倆披裹人類女性皮囊的，畜牲們。

這些曾經屬於我的可怕經歷。

這終究是我的一部分、既然怎麼都逃不出去；為何世上要存在那般無恥的力量、由同樣是人的去管理著，鼓勵把不堪的污染傳播？

對不起。

我真的沒辦法接受。

這個能隻手遮天的世界，這片包容弒親的土地，這位讓荒謬無條件肆虐的神明。

至少，給抗拒的保留退出的權利吧。

引領我有天走到那個出口。

「 Farewell, my preposterous worl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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