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安乘上雙層巴士,悄然觀看城市景色變幻,不管哪個地方都充斥著歡聲笑語。想起多年前聖誕節自己也是如此靠著窗,手中抱著一本鑲金的精裝書,用吸血鬼敏銳的耳朵收納來自遠方的熱鬧喧嘩,那時的他,身處於以古宅為中心的虛構世界,用圍牆外紛亂而瑣碎的聲音滿足視覺的想像。他的父親,偉大的法朗西斯 · 莫切特,從不讓自己踏出古宅半部。
不過,即使是現在的法安,依舊對這座城市無比陌生。
「銀彈殼街主道」司機大聲吆喝,乘客們陸續下車,法安笨拙地投了五枚銅幣,與司機點頭致意,便走下環軌巴士。搭車也沒有那麼難嘛,法安小小開心一下。
法安順著銀彈殼街南行,作為城市中最大型的商店街,即使是聖誕節,仍有不少店家照常營業,街道稱得上擁擠。
法安瀏覽著櫥窗,銀彈殼街主道的商品還算正常,無非是名酒、古玩或舶來品。而華麗繁榮的暗面,爬滿了如走私、毒品、血液貿易一般的蟑螂,在看不見的角落肆意繁衍,啃食著大城市的汙垢,這裡存在無數條如法安昨夜誤入的深巷。
而法安的身世,注定他本來就是那個世界的人。
街道逐漸變得開闊,走到類似廣場的地方,環狀設施出現在法安面前,不噴水的噴水池。既然不噴水,還能叫噴水池嗎?抑或就變成了圓形石椅,供人坐著休息聊天。法安看向廣場盡頭聳立的鐘樓,四點三十二分,只能想些無聊的問題打發時間。
「你有聽過這個噴水池的故事嗎?」低沉的嗓音從背後傳來,伴隨著熟悉的氣味。「願聞其詳。」法安轉過身,高挑的男人身著深藍色大衣配高領毛衣,俐落而修身,斜斜地立著,以愉悅舒張的表情俯視他。
「許多年前,一戶人家的女兒得了肺結核,嘗試了多種治療都無法好轉,她的家人萬念俱灰下,向噴水池投入銅幣許願,沒想到在這之後女子的身體狀況竟有所好轉。」法安同杭特望著不噴水的噴水池。
「那時,將錢幣扔進水池的習俗風靡於居民之中,每當隔日朝陽升起,水池裡的硬幣都奇蹟般消失了,人們認定是泉水女神接收了願望。直到有一天,噴水池突然就不噴水了,而那戶人家的女兒在不久後就病死了。」杭特笑著說完故事,垂眸看向法安「親愛的吸血鬼先生,你覺得噴水池帶給我們什麼啟示?」
「人類的貪婪阻塞了泉水流動,濫用最終造成癱瘓。」法安疑惑,圓圓的赤色虹膜包裹細長的金色瞳孔。
「不,這個故事的啟示是,如果錢不要的話,乾脆給我好了。」杭特深邃的面部輪廓排列成燦笑,有種將煤油燈送入深井,光線與陰暗激烈碰撞的突兀之感。
「不會是我想得那樣吧?」法安愣了一下,不太想面對這個看似富有啟發性的故事,揭開毫不浪漫的解答。
「就是那樣,當我們愈搜刮噴泉裡的銅板,人們就投得愈起勁。半個月後,噴水池的管線終於被銅錢塞爆了。唉,我們的自動金庫就此邁向歷史。」杭特依舊斜立著「根本就沒有神蹟,一切都可以分為人為與巧合。盲目投資,只會讓別人把好處通通拿走。」意味深長地笑了起來。
赤裸的試探與挑釁,在某方面,兩人身處同艘滲水的木船,需要仰賴彼此的資源與計謀,一面捨棄負重,一面合力修補;另一方面,法安與杭特也站在金黃天平的兩端,不斷往秤盤加注籌碼,只有贏者才能將獎勵打包帶走。紅石榴蠟章,包裝成角力的終極大禮。
「我想,這個故事的另一個啟示,闡明了先買後付的重要性。這次想得到好處的話,要先好好為我做事喔。」法安迅速接話,帶有隱晦的微笑。莫切特古宅龐大幽深,法安向杭特輕輕揭開窗櫺一角。
杭特挑起眉毛,有意思的傢伙,深諳自己好欺負,便將自己好欺負這一點用好用滿。
突然間,一陣嘈雜歡快的樂聲自鐘樓響起,打斷暗流湧動的對話。
「喔,整點了。你有看過人偶中的表演嗎?」杭特雙手抓住法安肩膀,迅速將他轉向鐘樓。周遭人群聞聲也聚了過來。
鐘面兩側的小門緩緩開起,人偶蹦蹦跳跳地繞著時鐘前的軌道表演,一個白衣人偶率先亮相,身後緊跟著一個黑衣人偶,法安很快認出是吸血鬼捕食人類的古老傳說。眼見吸血鬼人偶逐漸趕上人類人偶,隨即狠狠撲了上去,啃咬對方脖子,下一秒,一群白衣人偶圍上來,拿著小小木釜砍掉吸血鬼人偶的頭顱。即使機械鐘的製造技術不足以模擬出血流如注的場面,故事寓意也昭然若揭。
「噹、噹、噹、噹、噹。」五下鐘聲以莊嚴的口吻,宣告激烈演出終結,白衣人偶與斷頭人偶緩緩退場,溜進另一端逐漸閉合的小門。
「真是低俗的表演,你給我看這個的居心何在?」法安語氣不悅,標緻五官緊簇在一起。民間故事中吸血鬼往往野蠻暴力,最終被代表正義一方的人類制裁,周遭人群隨吸血鬼被砍頭時爆發的熱烈歡呼,令法安感到無比恥辱。
「我倒覺得剛剛吸血鬼人偶咬人類人偶脖子的橋段很可愛,真的,我忘不掉你昨晚舔我手指的模樣。」杭特無限誠懇直視法安帶有慍色的眼眸。「不知道你有沒有注意到,吸血鬼人偶的尖牙作工精緻又優美。」
法安啞然,擠出「我真搞不懂你在想什麼!」後撇開視線,他感覺被調戲了。好吧,對自己的調戲好過於向種族的羞辱,但還是令他惱火,法安無法理解杭特怎麼能如此理直氣壯地說出這些話?
「表演看完了,帶路去找情報商吧。」因為情況太過荒謬,法安差點忘了此行的目的,現在,他想起要離開這個令人不適的場所。
「同意,趁著現在人多,才不會被跟蹤。」杭特無比自然牽起法安的手,拉著他穿越層層潮水般湧動的人群。手掌帶有厚繭,磨得法安心底發癢。
「喂!我自己會走。」法安被行人撞來撞去,眼前強健挺拔的背部線條,讓法安想起昨夜自己也是追逐著同一個影子。
在某個搖曳的瞬間,他突然感覺既正被推向晦澀的未來,也逃離幽冥的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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