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特別喜歡窩在角落。
角落理當是最不引人注目之處,但事實恰恰相反。你也許不會立刻注意到,但總會在第二、第三,甚至第四個順位讓目光掃過由三個二維面所夾成的那個空間,但從不會真正遺漏。這種奇怪的偏執催生出了如廷達羅斯獵犬一類古怪的想像造物,好像人類天生就會被那狹小的空間所吸引——先是看見,然後走入其中,任由意識萌生。要是角落的維度確實存在,人類或許會像貓一樣不受控制地受到召喚,但我很清楚這只是演化殘存下來的本能。
緊貼著左肩跟後背的車廂內裝觸感冰冷絲滑,米白色的粉烤漆面在肩膀處剝落了幾塊,微小的窟窿偶爾隨著列車顛簸的震顫拉引著衣服的纖維。
我在拉特夏城的捷運末節,於洞穿隧道時的轟隆聲中緊縮雙肩。我之所以盤據在角落的理由十分單純:只要待在這裡,就不需要對背後和靠牆的方向投注任何精力。我可以確保至少兩個方向不會出現任何冒失的過客。過濾意圖是很重要的。
所以我十分確信他們在看著我。
這麼說來不太準確,因為這些人感興趣的並不是我,而是我的書。總有些人喜歡在顯然並不舒適的場合看書,以彰顯自己的游刃有餘。我並不是他們之一,但稍微對這一切有一知半解的人就能明白,在這本書面前,光是翻閱它的誘惑就是不可抵擋的。
我無法詳述這一切,因為我不想過多地去描述我尚不理解的東西。儘管闡述自己的想法是一件極具誘惑力的事。它有時對釐清思緒有幫助,但偏執也是在其中形成的。我不希望讓我自己看起來像電視上對哈克勒斯事件夸夸其談的說客,也不想依靠一時片面的衝動去解讀我所見識到的東西。說到底,我不確定自己已然理解的部分是不是正確的,甚至不確定我是真的想要理解它。冥冥之中,我感覺要是以確切的文字將感受定形,我就會永遠失去它的真貌。我將不再能踏過那扇未知之門,而是困於文字這種基於有限智識搭建的圍籬之後,如同我們古老祖宗面對過多的未知所做的那樣,將它真正迷人的部分刨解、丟棄,把枯燥無味的殘軀血淋淋地串在乾草叉上,立於目所能及之處。
我猜這正是這些人想要對它做的事,這也是我身在此處的原因。昭昭天命的概念或許很模糊,但所有人都有打從心裡認為該做正確的事情的衝動,而保護這本書那就是那份責任具體的呈現。我將書攢得更緊了些。我能感受到他們毫無溫度的目光在掠過書封時那一瞬間鋒利的專注。那是比仇恨要更令人畏懼的東西,是自盲目無知中催產而出的畸胎。他們以為自己明白些甚麼,但事實是,他們什麼也不明白。至少我知道有些什麼要開始了。
慣性擠壓著內臟,讓我最終倒抽一口氣。列車急停而下,過度尖銳的霓虹燈光,在通電後與刺人的揚聲器協力摧殘著繃緊的心智,像用指甲猛力刮擦乾燥的石灰漆面般難以忍受。但眼前那些空洞的視線卻對如此的痛苦毫無反應,他們的心智已經被另一種制約所限制,在聲光的驅動下盲目行動。自認為擁有意志的空洞靈魂們,一致地被鞭策著軀向同一個目的……
獵巫開始了。
原始的驚恐驅策著已無多少餘裕的精神。我拔腿狂奔,從扭動的軀幹間奮身擠過。一些惡毒的言語夾雜在含蓄的低語之中。我無暇顧及那些不值一提的詛咒,在開始提速的扶梯上推擠佯裝無意阻卻我去路的軟弱幫兇。或許他們之中有無辜者,但面對在身後緩慢且不可阻擋的追擊者,所有多餘的憐憫都是奢侈的誘惑。
我並不痛恨我的同胞。在漫長的馴化過程中,我深知人類早已失去那偉大且開闊的心智,失去了在未知汪洋上航行的勇氣與能力;我亦如同我可憐的同胞們那般愚昧,但我也同時理解他們的作為只是出於與我相同的恐懼。任何在見識到書中內容且理智尚存的人都會知道,這些來自久遠過去的遺物所傳承的知識是一把可怕的雙面刃,一旦失去平衡,無論倒向何處,都只能帶來毀滅。而獨自承受這一切,便是我對盲目無知的同胞僅存的一點憐愛。
「先生?先生?你還好嗎?你在流血!」
冰冷的書皮因為汗水而變得黏膩,但卻沒有沾染到半點體溫。跳動的脈搏像是一下下捶打在冰冷的鋼鐵上,錚亮地鼓動著耳膜內側。不可違抗的意志彷彿順著脈搏,從緊貼著書頁的前腕逐漸滲入。裸露的肌膚與凹陷的燙金文字潮濕地貼合在一起,逼迫我在腦海中不停覆讀著祂的真名,如同浪潮。
「先生?」那聲音呼喚著,「你需要幫忙嗎?」
我推開那名虛假的偽善者,但他也立刻撕下了自己的面具,陰險地襲來,反手將我的關節扭至緊繃,一鼓作氣將我的臉頰撞向磨光過後的鋼石地磚,隨後早有預謀地掏出腰際上的黑色對講機,向同伴發出尖銳的呼喊。
「你們不能這樣做!你、你不知道我背負著怎樣的使命……」
「保全0100請求支援,5號出口處已經壓制嫌犯——對,沒錯,他應該是吸了新型的『浪潮』,請盡快聯絡員警支援。重覆,請盡快支援。」
所有尖銳的叫聲都在疲勞的聽覺下轉化為呢喃囈語,埋沒於轟隆的脈搏聲中。耳語消失了。我著急地搜索那冰冷的燙金書封,在身周遍尋不著的我被一股寒意所籠罩。
我抬頭,書正被一隻手拾起。
所有力氣都在那一瞬間消散。我能感覺到我的肺緊貼著彼此,凹陷的胸腔與腹部連顫抖的力氣也不再有。我唯一能做到的只有闔上雙眼,用盡最後的氣力做出此生最誠摯的祈禱。
「那是什麼?」
「一本書。」
「我當然知道,我問的是那是什麼書?」
「不曉得,你看得懂上面寫什麼嗎?」
「誰讀得懂那像麵條一樣的文字?說不定是瘋子之間專用的語言。」
「也許吧?天啊,這本書的觸感也太噁心了,像是用什麼還活著的皮料做的。」
「還活著?」
「不只活著,還點黏糊糊的,好像在呼吸一樣……好像在……」
「夠了,你真噁心。別管那毒蟲的寶貝了,下班後喝一杯吧?喂,你有聽到嗎?喂?」
"接下來,海岸線新聞為您帶來一則快報。一名男子在過量吸毒後闖入捷運站內,造成兩人輕傷的事故,隨後被站內保全制服扭送警方。據目擊者稱嫌犯似乎持有兇器,但現場並未找到任何嫌犯攜帶之物品。警方告誡,近期新型毒品氾濫,會使吸食者造成程度不一的幻覺,長期吸食會對腦部造成永久性損傷,切勿貪一時之快葬送未來。海岸線新聞關心您的健康,並提供第一手的新聞訊息。廣告過後我們將撥放關於承辦員警的專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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