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是汽車面世已屆半世紀的現在,普羅大眾要擁有自己的車仍不是容易的事。對大多數人而言,要出遠門便搭列車或是剛興起不久的航班,在市內或鄰近範圍移動,則主要是透過巴士或是軌道電車。托爾維亞市雖然不是會在通勤時間出現恐怖人潮的大都會,但每天早上,城中主要出入口的車站多少也會堆着來往的人群。
除了東門是唯一的例外。克雷恩老家所在的小鎮,就算以區內而言也是個特別冷清的地方,進出的人不多,連巴士站都顯得格外冷清。
克雷恩按平常的習慣預早五分鐘到步,卻意外在空擴的站頭裏找到熟悉的人影。
「早安,克雷恩先生。」卡特娜甚至主動打起了招呼。你怎麼知道是我?壓抑着由這股不解引起的動搖,克雷恩故作平靜地回了一聲:「早。」
「你來得可真早啊?」
「我也是剛到而已,何況……拜託人幫忙的是我,又豈能不守時呢?」
卡特娜一貫溫和的表情和語調,使她當下的這段說話聽起來格外真誠,也讓克雷恩難得由衷地感到安慰。也許是因為他身邊老是有不夠認真或隨便遲到的人……
「說的也是……」所以他也就乾脆認同了。就在此時,幾乎例必脫班的巴士竟然提早了抵達。
*
像這種老態龍鍾的郊區巴士,連空氣裏都會飄着仿皮座椅的塑料味和油污的臭味。克雷恩雖然也有試着打開車窗,冬季的寒風卻教人吃不消,幾乎都關得緊緊的車內,就只有引擎運轉的雜音。
車程也要大半個小時,克雷恩本來不介意看風度過,但那因為天沒亮透而顯得昏沉沉的景色卻又未免太不討喜,毫無保留地展示着托爾維亞市的天氣可以有多混帳。而就在他暗地呼了口氣,將視線移離車窗的時候──
「克雷恩先生……請問……」
克雷恩還是不太習慣卡特娜閉眼看過來的舉動,稍稍別開了視線:「我知道你很禮貌,不過先生還是免了吧,你和我看起來也沒差幾歲。」
他無法馬上驅散那不協調的感覺,因而無意中把話說得很冷淡。不過卡特娜似乎沒在意,只是按他的提議調整起語句:「那麼……」
「克雷恩你相信「作品中的靈魂」嗎?」
「是有聽說過……」片刻過後,克雷恩才聽懂了她在說甚麼:「怎麼突然說這個?」
「你的店是做工藝品的吧?所以我想你應該會知道。」
「是啊……雖然也只是知道個大概而已。」
其實那不是我的店。但克雷恩懶得糾正,而且也覺得先別干擾她比較好。
「而且工作之外,我想你應該也有聽過。」
為甚麼?克雷恩沒有機會反問,全因她馬上就已經給接下來的話開了頭:「無論任何形式的創作,都是孕育生命的過程。」
「思想、感情、審美觀……林林種種的元素會紛紛以不同的形式反映在作品上,本應是「死物」的它們,到這時候就不再是單純的無機質了。他們好比盛載着一小塊生命的罐子,縕含着作者的碎片,像生命一樣存在。亦因如此,每件作品都是獨一無二的,就像世上不會有完全相同的生命一般,那怕是作者本人刻意模仿,他也不可能造出完全一樣的作品。」
明澈有力的話聲,沒有盲目附和周遭的嘈音,清晰傳進了克雷恩的耳裏。他不禁暗想:的確是有點藝術修養的人才說得出來的話啊。他從沒有想過這種問題,也說不上很感興趣,但少女此刻的演講讓他覺得聽着也不壞。
卡特娜應該也樂在其中,短暫的停頓過後,她又繼續說道:
「不過,作者雖然是賦予作品生命的人,他們卻無法完全控制作品。老師他說過,好的作品甚至會被注入靈魂,就像離開娘胎的孩子一樣──從塗上最後一筆顏料的那一刻開始,它就已經是個獨立的個體,靠着作者給予的靈魂來影響他人。有時候,即使那不是作者的意思,卻也是作品自身的意志。老師是這樣告訴我的。」
──還特意在最後又說一次,克雷恩可無法當沒聽到了。所以,才說我在工作之外應該也有聽過是吧……
「……我修養沒這麼好,沒想得如此深入。只把這些事看成工作的我,才造不出甚麼有靈魂的作品。」
所以他也轉而擺出這種不想正面回答的曖昧態度。然而卡特娜只是搖搖頭:「沒這回事。」
「我到過你的店,雖然只是在外頭,但我能感覺到店裏洋溢着的暖意喔。手工品們可是在躍動着呢,我看得見也聽得到。能做出這種作品的人,想必是有顆溫潤鮮明的心的。」
看是指……用那所謂心靈的眼睛嗎?聽起來真像玩笑,或是童畫書裏的情節。不過克雷恩沒有直截了當到把這種感受說出口,只是回應了另一件值得在乎的事:「那又不是我的店。」
「我只是個學徙,一般來說都該先想到師傅吧,店裏的東西也大多是他造的。」
「是這樣沒錯,但我分得出來啊,比如櫥窗第二行左起第四件的音樂盒,還在上方掛着的小蜂鳥項鍊,都是克雷恩的作品吧?雖然也有相似的地方,但他們的性格和其他作品相差很遠呢。」
這下可真的嚇到克雷恩了。這傢伙究竟是甚麼人啊?他好不容易才令自己不把「你怎麼會知道」說出口。
「而且……」也不知道是否沒察覺他的動搖,卡特娜又把話說了下去:「真好,能像這樣有自己的作品,向所有人訴說所思所感,留下有這麼一個我存在過的證明……如此一來,大家就不會忘記克雷恩了吧。」
明明身為藝術界的新晉紅人,語氣卻像怕自己的東西沒人看一樣憂愁。她的忽然感性倒是讓克雷恩很不解:「你不也留下作品了嗎?」
「人們就算忘了克雷恩.亞德里亞,也不可能忘記卡特娜.尼爾森吧。」
跟卡特娜比起來,克雷恩自是個小人物,他實在捉摸不到這個人的想法。然後,圍繞在耳邊的噪音突然擴大,視野也跟着轉暗,行走在山道中的公車鑽進了隧道。
『可是根本沒人認識我啊。』
克雷恩來不及思考,短促的小隧道一轉眼就過去了。方才的環境既暗又嘈吵,他只是勉強看到對方的嘴形,不敢斷定她到底說了甚麼。而且卡特娜馬上又像個沒事人一樣,更令他不得不懷疑自己的眼睛了。
「克雷恩和我不一樣,畫家啊……總是些很自我中心的人。做工藝品的人就不一樣了,應該多少會抱着「希望得到它的人會高興」這樣的心思吧?所以,大家應該會比較樂意記住克雷恩的。」
「你這麼看得起我,也令我很為難。就像我剛才說的,這只是工作,所以我才不是有這種心,只是有個離家出走的小鬼,為了謀生而裝出了藝術人的樣子而已,要是有眼睛雪亮的人知道了,應該會很不洩吧。」
再說,歷史也不曾捨棄一個畫家而記下工藝品技師的名字。不過克雷恩不認為這是值得繼續爭議的事,並因為自己無意中提到「離家出走」這樣的詞語,而想起一個不曾向卡特娜確認過的問題。
「說話回來,既然你曾經去過那裏,有一點你應該知道了吧?」
克雷恩分明說得非常含糊,卡特娜卻頓了頓,有些顧慮地點了點頭。
「老師他……有時會無意中提到。」這回答令克雷恩確信他們的理解一致。
那個家,已經只餘下父親一人了。
「我不知道你了解多少,不過我想那人不會願意提起太多吧。或者說,如果他願意開口,我也許還能繼續待在那個家裏。他根本就不懂。」
「所以……你果然還在生老師的氣嗎?」
卡特娜格外慎重地調節起語氣,說出了至今最直白的話,雖然如此,卻又不像要替老師抱不平,而是真的在關心克雷恩的想法。於是他也回過頭,回望對方緊閉着的眼睛。
「有人也不稀罕我原諒他……我是想這樣說的,但事實是他已經不在了。無論愛恨,我們也無法從死人哪裏挖出甚麼東西來。」
那些事早就討不回了。唯獨這句沒說出口的話,讓克雷恩的內心泛起一陣漣漪。卡特娜雖然沒生氣,卻顯得有點失落,想張口的嘴巴最後還是把話吞了回去。
那樣子看着就令人難過,所以克雷恩也跟着別過了臉。卡特娜尊敬的老師,在他心中畢竟是個全然不同的人物。
旭日東升,本應象徵一元復始的朝陽,在此地卻被濃濃的陰霾絆住,深陷其中。附着污垢的車窗外邊的世界正不斷流逝,告訢過客他與家的距離正在拉近。
第三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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