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笑以對》
我從淺眠中驚坐而起。夜深之中,每有車子從窗外經過,一道扁平的光便於房間中横掃。我隨着小小的抽噎,摸上重圍防線的嬰兒床,伸手探向裏面的孩子。
她僵硬地蹬直雙腿,肌肉因抽搐而顫動,手背激烈地抽打着床邊。我熟練地按住她的手臂,摸到她的小腿,搓揉着不受控地鼓起的肌肉。再握着她的腳掌,呈小角度地按向相反方向,直到感受到驅體稍微放鬆下來。這是這一晚上的第三次。我很重地吐氣,窗外的光再次掃過,片刻間映到她的臉容。她額上隱隱冒出方才鼓起的青筋,因為無法如意地控制肌肉,她臉頰拉扯着嘴角,咧開的唇輕輕抽動,看起來在詭異地微笑。夜中的光又淡了。
那位不苟言笑的年輕醫師敞開資料,詳細向分娩不久的我講解時,我尚未意識到那是何等不幸的事。他嘴唇很薄,張合着吐出令人似懂非懂的話,明明肩膀很單薄,眼神卻很銳利。那時不解的我,只能尷尬地微笑以待,客套、愚昧、隱約的恐懼,就如此融入淺淺地抿着的嘴角,佯裝消失不見。他見了我拘謹的微笑,止住了話,蹙起嚴肅的細眉說:「我們會再見的。」
我沒料到「會再見」意味着之後兩個月內數十次抱着孩子進出醫院的事。我方才意識到當時的微笑如此愚蠢困惑。微笑以待痛苦之事,是十分殘忍的行為。如同他們喚那孩子「天使綜合症」,很殘酷的事實,很温柔的病名。正是那份奢望會心一笑的温柔,包裹着心臟糾纏,收緊着要勒出丁點可憐的笑意。即使是如此可悲的事,世界還奢望我們微笑以對。她並非微笑的天使,天使不會嘶啞地叫喊,在她的母親面前把額頭狠狠砸向牆。在那些時刻,她臉上仍抽搐着駭人的微笑。那時她五歲,剛學會走路,尚未懂得說話。她的微笑,顯露着她伴隨一生的智力缺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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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着她奔波於人群之間,是十分煎熬之事。路上的行人掩飾着刺眼的目光──以毫無笑意的微笑。電車中的婦人,對上她偏離的目光,默默地移開視線。見孩子裂開似的唇邊在微笑,唯有生硬地扯起嘴角。孩子抽動的臉容無法收起微笑,終是婦人磨蹭着起身,留下空座。周遭之人,部分仍帶着微笑,眼底溢滿同情、異樣、對不幸之人非己的慶幸。我如何疲憊也對如此之人微笑以待──謹謹因為他們以微笑隱藏惡意,對那種扭曲的臉容,亦唯有扭曲地報以回應。那種微笑,我自己的微笑,遠比──遠比我孩子抽搐的咧笑更醜陋,更病態,這就是那麼一個微笑以對的世界。
在一個平常的,扁平的光滑行而過的夜,我在睡夢中隱隱聽見熟悉的抽噎。那是什麼呢。我在睡夢中想。夢中的我抱着自然地微笑着的孩子,看她跑,看她笑,看她被那個世界真正地微笑以對。她會跑去擁抱她微笑的母親,狡黠地說令人會心一笑的話,在哭泣時因美味的誘餌破涕為笑。她的世界充滿歡聲笑語,以各式各樣的笑意待物,而非──而非──那僵硬抽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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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從晨曦間驚坐而起,恐怖地發覺聽不見抽噎。我奔向小床,她歪斜着身體一動不動,渾身泛青紫,嘴角咧得更開,綴着稍乾的白沫。我只覺心凉了,一把抱起她發現滾燙得嚇人。她那大咧的微笑,我見了便瘋癲似的嚎哭,一邊想滾燙要比涼了要好,一邊衝撞似的奔到街上。
當薄唇的醫師喚我時,我趴在醫院長廊的長椅上哭泣。我趕向病床,那時天大概徹底光了又暗了,白窗簾在縫隙間透出柔和的光。那光打到床上,我聽到均勻的呼吸,又覺那是夢了。我伫立原地,想到泛青的嘴角在微笑,覺得怎麼也無法前進去看她。那位沉默的醫師在這凝止的空氣間倏然出聲:
「她很安好。」
我緩了很久,覺得那話中融入了柔和的觸動,扭頭看他,發現他首次展現了如薄紗外的光般微薄的笑意,眼底泛着不知因捱夜或什麼的通紅。我想,我恍惚地想,那是頭一遭有人純粹地為她的生存而微笑。不為這孩子的不幸、不為掩飾、不為詫異,而為她生命得以出現於世上由衷地感到喜悅,那本來便是值得微笑以待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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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走向她,她安祥地睡着,在我靠近時卻朦朧地睜眼,滾動着眼珠,嘴邊漾出温吞的微笑。我下意識覺得她那是肌肉的抽縮,但注射了藥物的她,身體暫得以從那緊縮的拘束中解放,四肢自然地伸展又稍微蜷曲着。我這失格的母親,她見了我,那永遠抽動的臉容真正地、確切地,綻開以她意願而生的微笑。對如此一個母親,她竟然微笑以對。
我把鼻尖湊向她柔軟的臉頰,既想笑又想哭,發現自己從來未向她待以真正的笑意。於是貼近她笑容的我,柔和地埋首於她的脖頸,聽她咯咯的笑聲而微笑,淚水沾濕了她的衣襟。我聽她不成語句的囁嚅想,她是長不大的孩子。她臉上刻着抹不去的微笑,亦讀不懂世上之人對她微笑的含意。正因如此,世界會對她微笑以對,她也將微笑以對這個世界。
微笑以對,是這個孩子最大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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