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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不起,我缺席了」,這是她寫給我的第一句話。她一副頽然獨來獨往的形象,説起話來含糊不清怯聲怯氣,叫人聽上去煩躁,所以學校無人會跟她談話。我未曾見她除校服素裙以外的模樣,但想必衣櫉裏單調乏味,直接來說就是土氣,這點從她笨拙厚重的黑眼鏡框可見一斑。她也定必是那種分不清唇膏與口紅的女性,自詡衹愛清水洗素顔,其實不過沒有如此打扮的資本。如此的人,心中定必是嚮往擁有魅力與人氣,不過恥於開口又不敢行動,如此虛假懦弱實在惹人作嘔。因此,當她缺席班級照片拍攝時,我肯定多數人在掩半邊嘴臉自喜。這樣不必刻意逐張劃去她突兀醜陋的臉了,她主動抹去了她的存在。所以當我非得要循例關心她時,我是沒料過她會回覆短訊的。聰明些的話,根本沒必要在我這裏留下她的紀錄,隔天回去通告一聲感冒就可以了。我也心安理得地完成職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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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缺席了班級的照片拍攝,實在是因為沒必要。班級上從沒有我的席位,這樣説來,我從來一直都在缺席。在那些指甲塗得艷麗,髮尾漸淺上翹的女生當中,從來容不得我。但當她發來短訊問怎麼了時,我捺不住回覆「對不起,我缺席了」。為何要道歉呢,我想,也許是習慣所然。或者我可悲卑微的內心當中,為自己逃避埋怨的不作為而抱有歉意,但這無從稽考。因為我的情緒紛亂交纏無法理清,令我頻繁在無人的晚上藏匿於被單哭泣。為此我不得不戴上粗重的眼鏡框,使我可怕的眼袋稍微有一塊遮羞布。我是有問題的,我想,因為我從不愛上學,這與塞進抽屜裏不知由來的垃圾和字條不相關。我畏懼與人説話。缺席是常事,在眼睛充血到視線模糊時我只能躲藏。她在我每一次缺席都要發來短訊,我從未回覆,直至這天。或許我在抱着卑微的希望,我渴望朋友。即使自我厭惡幾乎要使我停止呼吸,但我仍然盼望着心頭能擁有名為「朋友」的席位,這點偶爾使我心臟攥成一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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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咬字黏連難以入耳,但這點在文字交流上未有顯露出來。她的文字流暢自然,不時帶點不必要的感傷,例如她會談起路邊一隻脊骨凸起尾巴斷截的街貓。如此的話,她的文字會隱隱透着泫然欲泣的酸意,像藥粉含在舌底刺鼻地溶化。這樣倒也令人不生厭。我問她為何缺席,她輕飄飄地寫:「像我這樣的人,缺席又何妨。」我想她是知道的,沒有人喜歡土氣口吃相貌平平的她,畢竟都在説學校是個小社會,而社會是有階級上下等之分的,這是理所當然的事。不向人靠攏,不察言觀色,不在充滿規則的世界跟從遊戲的目標,這樣的人自然會失去在人群中的席位。看到那張缺少一人但仍然看上去完整的班照,我默默地想,她遠在那之前就從群體中缺席了。那是看破而無人説破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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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我的朋友吧,雖然她不這樣認為。但是會靜靜地看我的短訊,我想她是第一人。寫字要比說話容易許多,寫下來的字是沉寂間點滴匯聚而成的思緒,純粹而乾淨,不同於瞧着各樣眉眼而吐出各樣帶動機的話語。我厭倦要思考以甚麼語氣去吐出精巧的話,配以不同誇張的表情與肢體,戰戰兢兢地為自己的言語冠上糖衣。這使我成爲怪人。恍如我混跡於往來人群之中,形形色色各有路向的人擦過我的肩頭,而我不知該去何方;我找不到自己的席位。像我這樣的人,缺席又何妨。她尖銳地問,那為什麼對不起,我也說不出個所然來。她很敏銳,雖然我未曾真正地與她談話,但這樣很好;她不必抱持着她建立的印象對話,僅是為了穩妥的位置。這種從不缺席的人,從未置身於我的位置處境,因此我明白她的尖銳不饒人。這樣的人,光是會偶爾回覆,我也是覺得很幸運,因為她身邊並不會有我這樣的人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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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那種直叫人煩惱的悲觀主義者,或許很可憐,但可恨的部分要多些。把自己位置存在與否的決定權交付予他人,然後悵然悲傷地想:無能爲力。曾對軟弱的她寫道:為什麼不幫助那隻斷尾街貓?她回答,這沒有用。小時候她的母親抱回一隻流浪的貓隻,隔天牠在逃走途中被車輪輾過。本來就不存在屬於牠的位置,強行改變的話衹會迎來悲劇,她寫。這令人看著煩厭,因為她總是這樣,明明要使她頻繁缺席的也只能是她自己。她要是道歉,也是該面向怯懦自己而説。她刻進骨子裏不作爲與沉默,使堅強與希望從她的命途缺席,她為枯死的艾草而悲傷,卻不曾把它搬離陰影直面陽光。她把自己貶爲了沉默的弱者,因她從心底裏認同自己無可救藥。自卑與自我厭惡席捲而成沉黑的汪洋,往復的波濤隨汐流淹沒吞噬了她。但她卻張開雙臂擁抱着潮水,即使泛起的水沫只會令她窒息。缺席便是她投入汪洋的形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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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哭得狠了的時候,雙眼與衣服布料的磨擦會令眼皮眼底佈了細小的紅色血點,就彷彿是真的哭出血來一樣。我不知道多少人知道這個,但我從以前就知道了。無數的晚上我不由自主地哭泣,抽噎恍如是我唯一呼吸的方式,只有在嘶嘶喘息間我才找到自己。曾經我不知怎的拿起了美工刀,劃破了枕頭看褪色的布料上裂開慘白的傷口,綿絮般的內臟噴湧而出。那一瞬間,隨綿絮湧出我彷彿釋放了一點的壓抑,彷彿那個可憐的枕頭應當是我,那才是我所屬的席位。但被家人發現後,迎來了責罵與質問,於是我又剩下了哭泣。翌日起來,美工刀被收起了,家中開放的陽台門上掛了一把鎖。於是我想,要是我要做些什麼,那也不會在家裏,這也是我所能做的最後一件事了。對於她,我是想要寫些什麼的,但是又能寫什麼呢。也許是對不起,我又得缺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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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聊時我會想,我算是她的朋友嗎?但我不願是,因為朋友會做的該做的,我一個也沒做。倘若我是她的朋友,那麼說「對不起,我缺席了」的,應當是我。於她身邊作為朋友的位置,我一直在缺席。她輕描淡寫地形容哭到氣促的感覺時,我從不明瞭她的意思;她的多愁善感,我從未在意;即使是她偶爾會談到的,她無比痛苦的時刻,只要她不說,我是無從得知的。 這樣一想,我就覺得還是不要冠以朋友之名。我只是恰巧,偶然,剛好看到她的文字而已。說起來,她今天也在缺席。這次她會說些什麼呢,大概也是「對不起,我缺席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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