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拼圖是醜陋的、帶缺陷的畫。我想,我一直都是懷抱着這樣的心情去拼湊它們的。不過如我這般處於沒有音樂、聲響的世界,也沒有比拼圖更能打發時間的了。目光游離於不完整的圖畫,手執奇形怪狀的碎片,妄想在銜接邊軌的片刻之間,能把心坎殘缺的空洞拼合起來。然後發現那滿佈痕跡的圖板如何脆弱,動輒就完全粉碎,又不忍地重新拼湊,周而復始。
我是不完整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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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確定敲門的聲響足夠大,猶豫着又敲兩遍,門忽然開了。門後男人沒有想像中誇張的白大褂,頭髮經過梳理仍蓬鬆地卷曲,與素色毛衣相襯看起來很是柔和。他把兩指抵於下巴處屈曲,嘴唇隨着雙手攤平的動作清晰地張合:午安。
那是習慣於與失聰者溝通的輔導師才有的沉著。我抿唇打手語回應:午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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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於一場不確定有無必要的心理輔導而言,房間實在過於大了。牆壁掛着色彩漂亮的人像畫,有專門堆放玩具與毛絨玩偶的地方,角落甚至放着一台直立鋼琴。他在我環顧時恰到好處地站進視線內,微笑着表示:不必緊張,聊聊天就好。
在他手勢的示意下,我陷入那看上去很舒服的短沙發裏,同時意識到眼前的矮桌上堆放着彩色的拼圖碎片。我不解地抬頭,輔導師不緊不慢地比劃:聽你的母親說,你很喜歡拼圖。
煩躁的感覺竄上胸膛,我不曉得從何反駁。只是看到散落的碎片令人不舒服,所以拼湊起來,僅此而已,但也沒有解釋的意欲。他貌似察覺不到我的心思,揮舞着手問:要拼拼看嗎?我疑惑地回應:開始拼的話,就很難同時與我說話了,沒問題嗎?
他温和地勾起嘴角,稍微下垂的眼睛瞇起來,像是在說,只要我想的話,這樣也沒關係。我垂下頭,眼前的拼圖方塊比我平常接觸到的要大,顏色乍看也很單調。拼起來的話,也花不了多少時間。我熟練地把碎片攤開來,摸出起直角的邊緣方塊,扣起來形成若有若無的框架。在那框架之內,是不成模樣的缺陷的圖片塊,越是接近完成就越是令人焦急,因為那支離破碎的模樣,很是醜陋、不堪入目。但放着也不是回事,只能盡力地拼湊起來,佯裝成完整的模樣。只是從接駁的痕跡看來,就知道那打從一開始就是充滿缺陷的。它無法——它無法真正成為美麗的畫作,它從來就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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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無邊際地沉思的我,差不多也接近完成了。只差中央的幾塊碎片——我想着摸向桌面,卻發現空無一物。驚愕地抬頭,放在一邊分類妥當的碎片已經用完了。那股煩躁懊惱又佔滿胸口,我環視桌面,又探頭縮腳看附近的地面,什麼也沒有。回望那偏偏中央崩缺了的拼圖,不自覺地重重吐一口氣,心中不知怎地空落落的。我恍惚地抬頭,眼前的治療師摸着下巴端詳缺陷的圖畫,又回望我。
不見了。我稍微焦急地指點。他點點頭。看來的確是這樣。
不在這裏就是不在,做什麼也是徒然了。我視線快速地四周飄移,有點不知所措。他抬手揮了下,以吸引我的目光,然後冷靜地問:你真的喜歡拼圖嗎?
我不了解他的意思,他在我疑惑的眼神前不好意思地笑了,回復了笑容打手勢:沒什麼,只是你拼拼圖的時候,不是那麼享受的樣子。不用回答也沒關係的。
我忍不住問他:剩下三塊呢?
他回頭又望望中央礙眼地缺失的部分,回答:看來不知道什麼時候丢失了呢,實在對不起,我應該要收好的。
他也不像是很抱歉的樣子,反問我:不完全拼完的話,就無法看出來那是什麼嗎?
我這時才發覺,我沒有仔細地欣賞過上面的圖畫。我依稀地記得那是幅人像畫,主角身上穿着淡粉紅色的衣服,抱着什麼淡黃色的東西。背景是近似天空的藍,有白色的區塊,但已經不好說是什麼了。主角抱着的是——抱着的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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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經想不起來了,於是我唯有看拼圖。比起剛才逐片逐片執着地看,一口氣地看接近完成的圖畫,令我意識到那是一名褐髮的女性。看起來是粉彩着色的畫,因此色彩很淡,線條也很柔和。我再看她手中的東西,發現那是一名嬰兒。雖然被包裹在淡黃的襁褓之中,只露出側臉的少許皮膚,但那是嬰兒與他的母親沒錯。而那名母親的臉,恰巧就是缺了的三塊拼圖,偏偏那三塊,因此無法得知她的表情神態。一旦注意到缺陷,便無法繼續注視下去,因為那突兀地出現了異常的殘缺。多麼可惜啊,這麼好的一幅畫。我想,生硬地别開目光。
確認我能看到他後,那位治療師指向拼圖問:這幅畫,你覺得怎麼樣?
不錯,但很可惜。我意識到動作有些僵硬,手指於自己的臉前打圈:看不到表情。
他坐姿傾前,看着我問:不看到臉,就無法得知她的表情嗎?
我沉思他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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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沒等我回答,話鋒一轉,掏出了手機點幾下,放到桌面。迎着我疑惑的眼神說明:這是我以前的一位病人,那時她懷孕了。夫婦都是失聰人士,因此難免感到不安。但是,她很勇敢,也很樂觀。
他推了手機過來,屏幕上是一位短褐髮的女性,眼睛很圓,笑起來令人感覺很愉快。她捧着有肩膀寬的畫框,畫中有一名淡粉衣服的女性、淡藍的背景,還有襁褓中的小人兒。畫中女性非常輕柔地笑,目光注視着臂彎中的嬰孩。那是十分温暖的神情。我忍不住低頭重看那副拼圖,即使臉龐的部分倏然空白,但只要那輕柔的畫面刻進了腦海,在明顯缺陷的拼圖中,彷彿看到了那温暖的笑意。不止如此,那隱約散開的粉彩塗抹出的顏色、除臉部以外的圖畫,同樣蘊含無盡的暖意。那不是非得完成拼圖才能察覺到的事。事實上,從指尖夾起第一片拼圖開始,那温柔的神情、美麗的色彩、拼圖的意義,已經在那裡了。從一開始它便是完整的,拼湊它也不過是過程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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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怎樣現在才發現呢。鼻尖惹來酸意,令我以雙手捂住了臉。一捂上了,淚水便從指縫間透出來。因為聽不見,所以一旦眼睛蓋上了,好像世界便停止了。矮桌另一邊傳來微弱的震動,到我再次抬頭時,手機收起來了,位置放上了面紙盒。
我指指拼圖,掌心還殘留着温熱的淚水。告訴我多點它的事吧,我示意。
他明白我指那名女性的事情。那名母親,他換了個示意方法,她懷孕後,不時會來這裡聽我彈鋼琴。失禮了,我以前可是教過鋼琴的哦。
我以為他在開玩笑,他看看我,很認真地繼續:她聽不見,但她說肚裏的孩子聽得見。每當她看我彈鋼琴,孩子就踢肚皮。她就拍着肚皮,輕輕搖晃着身子,彷彿聽得見節奏的樣子。
他模仿着那位母親拍肚子,我不禁笑了,眼底仍然很濕潤。缺乏音樂的人生,卻因為肚裏的孩子而感受到了,彷彿接上了拼圖久而空白的部分。他似乎在尋找時機,轉而問我:你呢?你喜歡音樂嗎?
我不明白他問題的意義。那實在過了太久,我都要忘記我曾經能聽到音樂了。我只好回應:「不知道,不記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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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大概看上去很悲傷,因為他以看悲傷之人的眼神看我,眼神蒙上安慰般小小地收起笑容。但我想,我喜愛的該不是音樂;只是失去音樂,讓我分外難過而已。正如我不喜愛拼圖。只是無法完整的我,與無法完整的拼圖,倒也覺相襯。不過以後我亦未必會這樣認為了。那副未完成的拼圖,我從缺陷的空白看到了鑲嵌其中美麗笑意,甚至她飽含愛意地拍着肚皮的模樣。
他告訴我,畫作被製成拼圖,是那位母親希望有如此一天,能一起地、手並手地,與孩子共同拼湊出這幅圖畫。不能分享音樂的話,至少分享母親引以為傲的畫作吧。他邊轉述着,邊笑着評價:這樣的人,有什麼不完整的地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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臨行前他小心翼翼地問:你想要一副這樣的拼圖嗎?我有其他完整的複製品。我低頭看桌上的畫作,指尖點了點,笑得十分柔和:可以的話,讓我把這副帶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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