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時候我走過去都懷疑自己是不是在胡思亂想中錯過了什麼,又走回去再檢查一次,但沒有因此增加什麼收穫,有發現幾個小洞,但不是不夠深,就是看起來已經乾掉了。
熟悉的位置讓我停下腳步,墓碑上寫著「法漢克‧史丹」,赫曼醫生和拉夫把墳墓復原得好,唯一的不同是墓碑斜前多了一個洞,這在我們匆匆離開起霧的墓園時並不存在。
「找到了嗎?」
突來的語音嚇了我一跳,梅希爾先生回來了,除了鋤頭外,他還多拿了一柄畚箕,在他挖土時,我就用畚箕幫忙把土移開。
我開始工作前就先把斗篷掛在墓碑上,梅希爾先生沒多久後也把他的風衣披上去,他的白襯衫被汗水浸溼,過了一會兒,連袖子都捲起來了。
因為是上半夜剛挖過的墳,土質還很鬆,兩個人合作的進度很快,棺材一分一寸地出現在我們面前,這是我今天第三次看見它了。
我放下畚箕讓手臂休息,兩個人各自站在挖開的墓穴一側,無語看著棺材頂蓋。
「給我吧!」我看到梅希爾先生拿著釘拔,便對他伸出手,雖然我從沒用過釘拔,但如果要梅希爾先生做他心目中的壞事,他會很不安吧?
梅希爾先生對我搖頭,然後走近棺木,熟練地操作起釘拔。
「艾莉,妳知道為什麼我不讓妳做這件事嗎?」他一邊俐落地拔起棺材的釘子一邊說,也許他明白我不可能了解,所以沒等到回答就繼續說:「可能妳已經習慣了,或是覺得自己犯下了大錯,但是不要輕忽每一次新的抉擇,過去的罪不會被原諒,同樣地,現在能做出更好的決定也有同等的意義,這就是凡人可以做到的贖罪。」
我聽不懂梅希爾先生在說什麼,平常聽赫曼醫生洋洋得意的長篇大論,我只要裝出有在聽的樣子就好了,我甚至懷疑過醫生其實並不在意是不是有人在聽;但梅希爾的話讓我很不安。
「天亮之後,妳可以去古特曼家,我的爸爸疑心病很重,不太信任外人,但媽媽在的話,他會把妳的話聽完的,這次就好好地說吧!事實也許會引來一時的責罰,但長久下來總是好的!就說是我交待的,妳是我的客人,無論妳是要回家鄉或另外謀生,他們都會盡量幫忙。」
釘子都拔掉了,也中斷了梅希爾先生單方面的對話,曾經名叫法漢克的屍體靜靜躺在棺材中,鋸開頭蓋骨的裂痕隱藏在頭髮下,屍體的流血不多,多半被墊在棺材內的鮮花吸收,只有在鼻根沾到一些,但我不記得醫生有這麼不小心。蹲下仔細觀察,血跡是刻意畫上去的六芒星。
梅希爾沒有動作,他在低頭默禱,鋤頭落在他的腳邊,我學著他閉上眼睛,但不知道要對神說些什麼,對於死去的人,除了冀望他在死後世界安寧,還能祈禱些什麼呢?而有時我甚至想:煉獄的折磨是不是強過一無所有的安寧?
梅希爾先生張開眼睛,「好吧!我們現在該怎麼做?」
我沒有回答,明明連棺材都打開了,卻好像死命拉出好不容易找到的線頭,只發現毛線中心越纏越緊。
「遺體囚禁靈魂,血是轉移的通道,六芒星是固定的記號……」梅希爾複誦著蕾雅的話,「我們應該把六芒星記號塗掉嗎?」
「太危險了!萬一赫曼醫生的靈魂從此四處飄泊怎麼辦?」
梅希爾想了一下,「照著把靈魂固定在這裡的方法,是不是可以把靈魂固定回醫生身上?」
「可是我們不知道這個方法!」
「老鼠能夠辦得到的,應該不會太難?」梅希爾先生說完,我們陷入沉默。
這是沒有用的討論,我們不可能靠自己的能力知道轉移靈魂的方法,如果蕾雅小姐願意幫忙就好了,我們可以當她的老鼠,憑著自身的意願由她使喚,但我沒有什麼可以回報她的,這樣的我可以對她祈求嗎?
我合起雙手,在心裡對蕾雅小姐說話:『我想救赫曼醫生,他是我的老闆,而且一直對我很好,雖然妳可能會跟梅希爾先生一樣覺得他是壞人,但是他現在快死了!也許血色新娘就像妳的老闆一樣,妳不能違抗她,但是我還是要為他請求,就算我沒有能力為妳做什麼。』
這次我比梅希爾先生先看到她,她立在墳墓尾端,我沒有叫出聲,因為不知道如何感謝她竟然願意為我這麼任性的要求再次出現。
「你們還真的找到了!」
梅希爾聽到聲音才發現,他看起來想衝到蕾雅身邊,但他沒有。
「姊姊答應讓醫生回去了。」蕾雅平淡地說,「妳過去那邊一下。」
我順著蕾雅小姐的話走到伸手就能勾到棺木中的法漢克的位置,梅希爾先生本來想動的,但他發現蕾雅完全沒有看向自己。
「醫生的鮮血在他和這具屍體之間建立了通道,當他被大姊擁抱的時候,在肉體中的位置被佔領的靈魂只能順著通道流向這裡,現在我可以用同樣的方式逼迫靈魂流回去,但是之後必須立刻阻斷通道,以免逆流。」蕾雅看著我的眼睛,「這就是妳的工作。」
「我該怎麼做?」
蕾雅滑落棺材中,藏在紅裙下的雙腳與法漢克發青的腿重疊。
「我說『好』的時候,擦掉血六芒星,然後立刻走得越遠越好。」
確定我了解點頭後,蕾雅轉向腳下的屍體,無預警地傾倒,這個不自然的姿勢讓我終於體會到她不屬於這個世界,她的雙臂懷抱住法漢克,模糊的身影與屍體重疊片刻。
「好了!快!」蕾雅的影子從棺材中彈開,我來不及思索,順手就拿了圍裙往法漢克臉上擦,乾涸的血粉碎,滑落他的臉頰,一部份褐色汙漬轉移到我的裙上。
「快走啊!」蕾雅喊著。
我撿起畚箕,卻看到梅希爾定著不動,我不想丟下他,只是在蕾雅小姐的面前,恐怕也沒法把他叫走。
「快走!」蕾雅重覆,雖然她面向的是我,卻似乎一邊偷看著梅希爾先生。
「妳不是還要拿回代價的嗎?」梅希爾先生走向蕾雅,逼得她不得不正視。
「快走……」她的聲音小了許多。
「她們不會讓妳平白救赫曼醫生的吧?必然有什麼代價……一命換一命嗎?」
蕾雅逃避梅希爾的眼神,「我還不想成為她們的一份子,拜託你快點走吧!」
梅希爾扶著蕾雅的臉頰,明明應該是碰不到的,她卻順服地轉過頭來,仰望著未婚夫。
「妳跟她們不一樣,因為我是自願留下來的!自從妳不見之後,我沒有一天不想回到那天黃昏,明明知道那裡可能有危險,明明天色開始暗了,明明我都陪著妳一整天了!為什麼要在最後的時刻,放妳自己一個人回去找戒指?我一直很信任妳,唯獨那天,不管妳再怎麼堅持,我應該跟妳一起。但我現在不用後悔了!因為妳還在這裡,我們還能看得見彼此,這次我絕對不會離開!」梅希爾說完,伸手就要擁抱她,我幾乎要在同一個時刻叫出聲,還好蕾雅退了一步。
「不要再為難我了!」蕾雅譴責般地看著梅希爾,「我不會囚禁你,不管是不是姊姊的吩咐,所以請你在我還能掌握一切時快走!」
我很想拉著梅希爾梅希爾先生的手,聽蕾雅小姐的話趕快離開墓園,但是我一走近就聽見他說:「怎麼可能……怎麼可以!今晚讓我在絕望後得到希望,為什麼又要我放棄?妳要違背妳的誓約?」
「我還不是你的妻子!」
「但是我已經在心裡對妳立下誓言了!」
蕾雅沒有說話,她仰首呆立的樣子和梅希爾之間只有死與生的區別,梅希爾靠近了一步,又一步,然後對沒有逃開的蕾雅張開雙臂。
我不知道什麼才是對的了,在這一個瞬間,我依著自己的願望上前,穿過蕾雅小姐的冰冷讓我渾身一顫,但絲毫沒有阻礙我撲進活生生的懷抱。
梅希爾先生沒有掙扎,也許他還不明白是什麼亙在他與蕾雅之間,我看不到蕾雅、也看不到他,只是一個勁地抱緊。
「擁抱應該要是溫暖的啊!」我搞不清楚是在對他或是對我自己喊叫,我只想著不要讓梅希爾先生走,到底鬼魂能不能與人類廝守,或者婚約是不是該生死不渝什麼的一點都不重要,我無法忍受梅希爾先生也變成沒有生氣的人形,背著槍的背影、等待我的目光、溫暖頭髮的手,所有的一切我都不希望它消失,這是我的自私。
「蕾雅!」緊貼著的胸口中傳出的吶喊震動我的身軀,我默默等待耳中的一切沉寂。
森林裡又安靜了,我被扶著肩頭推開,回頭已經看不到紅衣的身影,仰望迎面的梅希爾先生,好像我第一次看到他微笑的角度。
「蕾雅,她笑了。」梅希爾也是笑著說的,我一直覺得他的笑容像一雙安撫人的手,但此時除了一樣疲憊外,沒有任何相似之處,「她笑著離開,明明是分別,為什麼要笑?她本來已經要留下來的啊!」
我稍微安心了一點,於是斗膽說:「也許她其實不希望你離開生者的世界,就算這代表永遠的分離,如果死亡可以讓我們與所愛的人相聚,那我們為什麼一開始要出生?」
梅希爾慢慢地蹲下,兩手垂在膝前,「可是這樣不對,犯錯的是我,為什麼不被這個世界接受的是她?我是最沒有資格否定她的人。」
「但事實是你還活著啊!」我抓起他的手,夾在我自己的掌心,「你的手好溫暖!可以請你不要輕易丟棄嗎?」
遠方的林間響起細聲鳥鳴,葉隙的天空顏色已經淡了,真的很冷,只有我們相握的手是有溫度的,我蹲著不敢動彈,好像梅希爾先生是一晃動就會消失的水影。直到這個時候,我還是在懷疑自己做得對不對,但試著下定決心不要後悔,我不想因為蕾雅的肯定就自以為做了好事,別人可以看到妳做的事,但是不知道妳心裡的想法,我沒有明明有想要的東西卻還能好好判斷怎麼做才正確的堅毅,至少我還有為願望做出努力和面對後果的勇氣。
似乎有什麼聲音,還很遠,但慢慢在接近,這是我很熟悉的聲音,踏在枝葉上的腳步聲,我倏然站立,梅希爾先生的手從我手中落下,還看不到人影,不過是從教堂的方向來的。
「羅登神父發現工具被偷拿了嗎?」梅希爾也站起來了,他走到我前面張望,林中還是看不到來人,只有腳步聲越來越清楚,完全沒有要隱藏的意思。
「妳先到樹林裡躲一下,這邊我來應付。」梅希爾先生這麼說,在我躡腳離開的同時,他又說:「再忍耐一下,法漢克的事處理完就回我家休息吧!」
我回頭看他,梅希爾先生還是背對著我,這個晚上我已經看習慣他的背影,但此時既沒有槍,也沒有斗篷掩蓋,我在心裡畫下他站立的樣子,一個不高也不矮的男人,還年輕但也不十分年輕,經過了這個夜晚還是站著,也許很累但還是會微笑……也許吧?
我知道不會再見到他。
我沒有躲著等待,而是在林中繞過墓園,回到教堂,我有自信記得梅希爾先生帶我走過的路。
每一個瞬間天空都在變亮,走在荒野已經不需要燈光,日光從我的背後追上,照亮的黑城堡看起來除了老舊外一無所有。
等到我們的馬車咕轆咕轆地在跑在離開村子的道路上時,太陽已經完全升起了,終於能夠讓腳好好休息的感覺很棒,馬車搖晃得很舒服,我窩在平時睡覺的乾草堆上,衣服實在髒得不像話,扯掉荷葉邊的裙擺還有線頭在越拉越長,我只把沾了血跡的圍裙脫到一旁,其他就等遇上溪流再說吧!
赫曼醫生要我說離開城堡後發生的事,我省掉了很多和梅希爾先生的對話,只說明蕾雅小姐是怎麼幫助我們,就算這樣還是說得我頻頻哈欠,醫生一直追問蕾雅說的話細節,我都覺得要編出話來滿足他的好奇了,不過我當然是編不出什麼。
「我果然太大意了!早該想到物理屏障對沒有肉體拘束的靈魂是一點效果都沒有,還好妳們說服了原本的古特曼夫人幫忙!」
「物理……什麼?」其實我不僅沒聽清楚醫生的話,還很確定不會聽得懂他的講解,但我知道他會很開心,我也很樂意是裝作在聽而非被逼著講話。
「唉呀!這個得從哪裡說起呢?妳知道過去的領主想知道死者復甦的祕密,然後我又在他留下的研究資料裡找到靈魂轉移的方法,妳想想,靈魂轉移加上死者復甦,可以辦到什麼?」我沒有回答,他也沒有等我,「靈魂學研究的其中一個方向就是死者的靈魂會歸往而何處,也就是所謂『靈媒』的領域,而其中一大課題就是在死亡的同時,靈魂會發生什麼事?以醫學來說,死亡指的是肉體破壞達到不可挽回的界線,靈魂有參與死亡的定義嗎?總之那座城堡的主人以某種未經實證的方法達成轉移靈魂,雖然不是從理論中推演出來的成果,以實作來說可是一個了不起的成就!甚至進一步揭露了靈魂與肉體的某些關係。」
我不小心閉上了眼睛,張開的時候,赫曼醫生不知道從哪裡拿了一大疊紙在我臉前揮舞。
「他一開始就是拿人來做研究,我想是因為他不確定動物是不是也有靈魂,光從他自己的領地還不夠,在那個地牢裡被殺的人在統計學上可是相當可觀的樣本,做為靈魂學研究的後輩,真的不知道該欣羨還是厭惡啊!
可惜他沒有利用這些資料進一步證實基礎理論,而是想利用靈魂轉移確保能掌握死後的靈魂,再用女巫喚醒死去肉體的能力回到重生的身體,對於人類自古無數永生的嘗試來說,這也稱得上是一個相當大膽的計畫。
不過女巫非常固執,在拷問過程中,他們弄死了她,也許是還沒死,但救不活了,於是他把女巫的靈魂轉移出來,確保知識不會隨著死亡消失,這個計畫就真的傲慢得過份了!他們怎麼能脅迫不受肉體拘束的靈魂呢?城堡裡的人是病死的,而女巫役使老鼠,非常有趣的巧合!」
赫曼醫生極其珍愛地翻著手中的紙。
「他的研究還缺少太多細節,在那裡的時間只夠我帶走最重要的轉移實驗記錄,還有很多要釐清的問題,我懷疑血色新娘從拐走村裡的男人的過程中,了解了比他更多有關靈魂的事實。」醫生放下資料,微笑道:「可以的話,真想留在城堡和她好好聊聊!不過看起來我們在這個村子已經是過街老鼠了!」
我想梅希爾先生在森林裡沒找到我,不曉得會不會擔心?他也許會回去城堡看看,希望他不要被茉娜婆婆攻擊;說不定他根本不會管我到哪裡去,這也是沒辦法的事!畢竟到了白天,盜屍賊和村人不可能和平相處,與其被他責備或可憐,我寧願就此離開。
也許以後我會想念他吧?不過目前實在太睏了!赫曼醫生看到我再也睜不開的眼睛,終於放過了我,任由我深深沉入乾草堆中。
我夢到陽光灑落森林中的墓園,石碑上搖曳的光影是金黃和翠綠的,我站在一座平凡無奇的方碑前,視線滑過碑上斑駁不清的文字,在墳墓中人的名字出現前,我用手掌覆上雕刻名字的位置,掌心觸不出凹陷的紋路,只感覺石頭被陽光曬得好暖!
醒來的時候,馬車裡也是暖暖的,車廂另一邊還有用外套蒙著頭的赫曼醫生。
馬車籠罩在黃橙的陽光中,提比亞和費博拉很紳士地啃著青草,馬車旁邊,拉夫枕著雙手仰躺在草地上,大概是發現我掀開布簾,他掀開臉上遮陽的帽子。
「睡得很飽嘛?」雖然臉還在陰影中,看得出他歪嘴淺笑。
「嗯!」我點頭。
拉夫從頭下拔出自己的手,伸了懶腰,然後爬起來,解開韁繩,一腳就跨上馬車駕駛座。
提比亞和費博拉的午餐中斷了,拉夫拿起置在座位旁的馬鞭,高舉的馬鞭落下之前,他突然問:「妳想學嗎?」
我遲了一拍,然後明白他指的是駕駛馬車,馬上用力點頭。
「那還不快坐過來?」
我連忙擠到拉夫旁邊,匆忙間沒有忘記拂整齊睡皺的裙子、拔掉頭髮裡的乾草。
馬車繼續走上又長又直的鄉間小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