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員 - 第 9 章差勁的演員

　　想起兩人第一次見面，張好才剛踏進會議室就跟她熱情打招呼，好像他們早就認識多年一樣。

　　話多的人通常會給姚音敏壓迫感，但跟張好聊天卻相當自在，兩人就算只是一起玩個手機遊戲也能笑得肚子痛。張好就像高中時的朋友，時常相處卻沒有被友誼綑綁的壓力。

　　加上兩人同齡又都是新人，自然而然成為彼此打氣的戰友，還發誓要讓這部電影衝上票房第一。為此他們都不留情地指出對方演技上的缺點，切磋後的成果也毫無保留地展示在電影裡的每一幕。

　　那個時候，張好可以說是她最珍惜的朋友，在這個讓人無法卸下心防的燈光叢林裡，除了拳哥以外，她唯一願意信任的人就是張好。即使到了今天，姚音敏仍然沒有找到另一個人能稱作朋友，但跟張好相比又不會相形失色。

　　可是他們都沒想到，這部讓他們結為摯友的電影，最後竟成了玷汙這份友誼的元凶。

　　差不多就在《記住了，就不會忘記》即將殺青的前一個禮拜，拳哥突然把她叫到攝影棚的角落，一副理所當然地對她說：「妳和張好就公開交往試試看吧。」

　　一開始她還以為拳哥誤會了什麼，但瞥到牆上的電影海報頓時明白，這只不過是公司為了炒新聞而已。要不是拳哥從以前就勤快地跟姚音敏「預告」一些事情，她恐怕會像個笨蛋回答：「我們只是朋友。」

　　話雖如此，姚音敏實在沒有自信能完成這項任務，但自己那時還不算什麼大牌演員，她的意見根本沒有任何參考價值。

　　「張好呢？」她真正在意的是這點。

　　「還說他咧，他的經紀人勸不動還要我出馬。」

　　姚音敏聽到這裡不禁感到失落。從拳哥的話可得知，張好早就知道這件事，但不久前道別的時候卻一個字都沒提。

　　難道他們不是朋友嗎？

　　不過她自己也好不到哪裡去，接下來兩人都繼續當沒任何事發生，無論話題怎麼換就是碰不到那個亮晃晃的點，張好跟她甚至還變得越來越疏遠。

　　張好一直都很固執，不管他是因為什麼原因如此排斥，自己就算沒有能力左右公司的決定，也一定會站在張好那邊，兩人說不定還可以一起想方法避免。姚音敏直到現在還是搞不懂，張好為什麼一定要把她當成毫無幫助的局外人？

　　結果本來應該格外珍惜的一個禮拜，姚音敏卻在心裡開始倒數，祈禱快點脫離這個尷尬的處境。

　　電影上映後果然得到極佳的迴響，公司也決定在這時讓兩人的戀情「意外」公開。之所以等到電影討論度上來後才行動，純粹是因為名氣與話題度息息相關，不然兩個小明星就算公開戀情也掙不到太多版面，吃力又不討好。

　　加上觀眾對於男女主角通常抱有終成眷屬的期待，延伸到現實世界後也能得到較多支持，這對在緋聞裡常處於劣勢的女方來說，確實是相當兩全其美的辦法。

　　這個辦法唯一的缺點，就是根本沒人在乎他們對這個辦法有什麼意見。

　　那晚，她和張好走在街上所聊的每一句話都忘記了，只隱約記得是挺無聊、跟戀人沒什麼關係的對話。

　　那根本是一種懲罰，張好的懲罰是違背自己的意願，而姚音敏的懲罰則是承受張好違背意願帶來的沉重情緒。她認為張好可能是顧慮現實生活的情人，卻又無法拒絕公司的要求，才會用這種消極的方式抗議。姚音敏能體會他的心情，這就像被人用項圈拉著走，還得裝出一副很開心的模樣。

　　可是為什麼都是她的錯？

　　她或許沒有張好這麼困擾，但也非一廂情願，張好想擺臉色給公司看，到頭來看的人就只有姚音敏，電影上映後的行程已經讓她備感壓力，結果連朋友也一副丟了魂的落魄樣。

　　自己曾想試著跟張好談這件事，張好卻一臉為難地閃避，那刻她不僅痛恨公司，對張好的不滿也接近容忍底線。

　　情侶？說他們是吵架的情侶還比較適當。

　　「音敏！等我一下！」

　　那時越想越氣的姚音敏直到被張好叫住，才驚覺自己走得太快，她差點就忘了這次約會的目的，讓張好在身後追著顯然不太合理。就在姚音敏想道歉時，張好突然握住她的手。

　　「記得笑。」

　　她望向張好，發現他竟然笑容滿面，而這個笑容姚音敏再熟悉不過了。

　　他在演戲。

　　張好連這個時候都不忘專業，反觀姚音敏根本狀況外，這樣的表現要是在拍戲現場早就被導演攆出去了。這不過就是另一場戲，夢裡也忘不了的本能，當下竟完全無法施展。

　　沒錯，她就是這樣。

　　以劇中角色出現在鏡頭前時，她一點也不會遲疑，只要是角色需要，無論多困難她都能做到近乎完美。可是一旦換成「姚音敏」這個身份，鏡頭就變得令人畏懼了。

　　當中差別在於，前者是所有人都知道她在演戲，後者是所有人都認定她不該演戲，她卻不得不演。

　　觀眾喜歡看他們真實的一面，但真正的真實是不可能受到喜愛的。沒人會笨到展示自己醜惡的一面，他們連可能有鏡頭時都不能輕易放鬆，更別說直接面對鏡頭的當下了。

　　為了營造美好的一面，他們連在現實生活也得繼續偽裝，每個動作都是經過算計。反差給人新鮮感、說話直接代表沒心機、笨手笨腳讓人覺得親切、不顧形象就是不做作……所有的一切都是為了好感而做，跟他們內心實際所想不一定是等號，有時甚至會入戲到連自己也沒發覺。

　　不管在外界眼裡的形象是好是壞，他們都像一尊被刻好的雕像，無法輕易改變被預設好的行為和個性，因為那是由觀眾的喜好一刀一刀刻出來、具有商業價值的形象。可是他們越是動不了，身上就更容易累積灰塵，等到他們想改變動作抖下塵埃時，就是被攻擊的開始。

　　所以聽到哪個風評不錯的藝人在吸毒，或是打著愛家形象的前輩有外遇時，她也不怎麼驚訝了。其實仔細想想就會明白，評價別人缺點時通常會比自己嚴苛，公眾人物面對大量人群，要應付的嚴苛自然加倍，他們有理由把缺點藏得比別人更深。

　　拳哥曾經對她說過，一個演員如果沒有演技，就不可能是好演員，同樣的，一個人要是沒有演技，大概也當不成好人。

　　但對姚音敏來說，最難的就是這點。

　　上天給她演戲的天賦，卻捨不得讓她在現實生活延續。在知道自己被監視的狀況下，她一撒謊就無法控制眼神、做違背意願的事就忍不住尷尬，一想到鏡頭後有無數觀眾等著剖析她的一舉一動，做什麼都變得不自在，有時遇到討厭的人事物時，還會不小心展露真實情緒。

　　所以每次搞到最後，為了在「裝得很假」和「連裝都不裝」兩種批評中取得平衡，她常常連下一步該做什麼都不知道。兩種身分搶著表現，自己卻哪個都壓不住，表現出來的行為當然會前後對不上，這就是她容易被攻擊的最大原因。

　　她演起自己根本極為差勁。

　　在選擇演員這個職業前，她早就知道保持美好形象也是工作的一種，所以也不會幼稚地拿這個到處去訴苦。只是一開始還算樂觀的時後，她還能把這當成是專業的延伸，但到了最後，不管怎麼想都比較像是連帶的汙染。

　　可能是巧合，自己曾信誓旦旦地說演戲就是她的人生，現在看來，她的人生除了演戲還真的別無他物了。

　　而身邊這個人又何嘗不是如此？

　　那時姚音敏輕輕回握張好的手，原本的怒氣也平靜下來。

　　電影上映後要面對的事太多，自己的態度絕對稱不上和氣，就算張好想跟她說什麼也只能打退堂鼓。張好想必跟自己一樣疲憊，責怪他的同時，姚音敏也沒做到朋友該給的體諒。

　　他們凝視著彼此，張好仍然笑著，只是眼裡多了一絲抱歉。

　　沒關係。

　　姚音敏回他一個微笑，把頭輕輕靠在張好肩上，那刻他們才比較像電影裡的男女主角。其實只要忽略不遠處的相機，她還是可以盡量達到標準。

　　戀情被大肆報導後，確實再次大幅帶動了電影的關注度，網路上的評論更是祝福大於批評，讓姚音敏總算鬆了一口氣。採訪時就按拳哥所教的，只要笑著避答，記者就會自動解釋成「甜蜜之情溢於言表」。

　　在那之後，她與張好也回到過往的相處模式，即使兩人都很快接了新戲，張好仍會三不五時帶著點心探班，讓周遭的人更加相信他們正在交往，有時還會出點小新聞，大眾對張好的評價也因此水漲船高。有次拳哥還曾感慨地說：「這傢伙還真是人如其名了。」

　　乍看之下這個假戀情的起頭相當成功，只要好好收尾，兩人都能收穫滿滿全身而退，雙方公司也決定屆時由張好那方先發聲明，理由是兩人相處時間太少而感情變淡，最終和平分手，這樣一來沒有誰甩誰的問題，也不會造成雙方粉絲衝突。

　　但事情卻沒想像中順利。

　　不知道是發生什麼事，張好某天突然在臉書上留了一句：「你不必用這麼過分的方式證明不愛我。」

　　此話一出不僅張好的公司慌了手腳，姚音敏這邊更是氣得要他們給個交代。姚音敏自己則是等到新聞出來才知道這件事，留言雖然很快就被刪除，但只是讓人更有想像空間而已。

　　在那時沒人不知道張好的女朋友是誰，於是大家便開始猜測姚音敏到底是用了什麼「過分的方式」傷害張好，根本沒人在意經紀公司發了什麼聲明。於是她就這樣在短時間內成了過街老鼠，自那時起，只要有姚音敏的新聞，負評幾乎占據整個板面。

　　她不只一次打電話給張好，結果只是讓嘟嘟聲響得耳朵痛。其實姚音敏明白，無論張好是不是有意造成這次事件，他們都已經不可能再做朋友了。她只是想聽張好親自解釋，到底是發生什麼讓他無法冷靜思考，竟能如此毫不猶豫地重傷自己。

　　結果事發一個月過去了，姚音敏才終於等到張好的一句道歉，而且還只是用聊天軟體。現在張好的新訊息上方仍是當初那句「對不起」，她對張好能無視那三個字送出訊息感到十分佩服。

　　「真的好久不見了，有空能出來一起吃個飯嗎？」

　　吃個飯？姚音敏瞪著那行字許久。

　　當初她打電話給張好的時間都夠吃好幾頓飯了，現在這個人竟然說想一起吃飯？姚音敏本來不想回覆，但好奇心和隱約的情感卻戰勝了理智，逼她開始動起手指。

　　「為什麼突然聯絡我？」

　　要是拳哥知道了一定會罵死她吧？看著自己打出來的字，姚音敏心虛地想。

　　張好沒給她等太久，像一直盯著手機似的立刻回應。

　　「我知道這樣有點厚臉皮，但我想親自跟妳道歉。」

　　「不用道歉了」。

　　「真的沒辦法出來嗎？」

　　這下姚音敏真的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了，她隨便回應個「之後有空再說」，便立刻關掉視窗，除了阻斷接下來沒完沒了的對話外，也是為了讓自己有思考時間。

　　事件過了這麼久，當初的憤怒也不再盤據心頭，只是單純覺得輕易原諒張好對自己並不公平。

　　自己確實有惹人厭的基因，從求學時期到現在，對她滿懷惡意的人多到數不清，張好絕對算不上當中最過份的一個，可是張好畢竟曾是朋友，姚音敏實在不想承認，原來她已經是個連朋友都無法喜歡的人，既然如此，那把張好當成敵人或許會比較好過一點。

　　但讓她萬分掙扎的是，一看到訊息，自己竟然還有點想念這個背叛她的朋友。

　　該告訴拳哥嗎？

　　不對，這是她私人的事，張好已經不再是姚音敏的緋聞男友，要不要跟他見面應該由自己決定。

　　你就非得讓我為難才開心嗎？姚音敏覺得腦袋快炸開了。

　　一看時鐘，已經過了十二點。姚音敏閉上眼睛想整理腦袋裡堆積如山的煩心事，現在多了一個張好恐怕是難上加難了。

　　工作上的煩惱有拳哥幫忙分擔，在此之外的事她都必須習慣一個人應付，她甚至沒個能放鬆談心的朋友，當然也可能是她根本就不願意跟別人談及自己的內心。

　　她以為自己追求成功是為了幸福，沒想到犧牲的量卻遠超所得。

　　姚音敏與以前的朋友過著截然不同的人生，乍看之下她獲得的成功超越他人，朋友們也老是說有多羨慕姚音敏，但她們即使過著相對平淡的生活，臉上的笑容卻比姚音敏來得真實。不知不覺中，她和朋友們的話題越來越少，只剩下三不五時的噓寒問暖。

　　現在姚音敏能依靠的只剩兩個人，但她不敢，因為他們才是真正該依靠她的人。

　　距上次回家已經快半年了，姚音敏時常打電話給家人，每次都是媽媽接的電話，但爸爸的聲音還是會不時從話筒彼端傳來，當媽媽問起自己過得好不好時，姚音敏都得花好上大力氣才能不著痕跡地撒謊。

　　這就是她不敢回家的原因，如果只是講個電話都如此吃力，那見到爸媽時恐怕會哭得一發不可收拾，這樣一來所有讓他們安心的謊言就會功虧一簣。

　　每次有負面消息時，她就會立刻打電話解釋，要他們不用擔心。甚至為了說明和張好分手的新聞，她還得編出另一個故事，讓他們相信那句話所指的並非他們女兒。這時她總會慶幸爸媽不用網路，要是讓他們看到那些留言，解釋再多也無法阻止他們傷心難過。

　　姚音敏起身拉過包包，拿出皮夾後從裡頭抽出一張對摺的紙，這張紙從她去面試的那天起就一直留在身邊。

　　家敏，爸很不放心，再考慮看看。

　　姚音敏曾下定決心，總有一天她要親手把這張紙還給爸爸，告訴他不用再擔心。

　　在《記住了，就不會忘記》大獲成功後，她本來想馬上回家做這件事，結果卻被緊迫的行程一天拖過一天，等到下次回家時，她已經喪失說那句話的資格。

　　而以現在的情況來看，自己很可能再也等不到機會了。她撒過這麼多謊，卻沒辦法對這張紙做相同的事。

　　別擔心？連她自己都不信。

　　姚音敏輕輕摸著左手腕，那裡的疤痕已經幾乎看不見，當時一想到失敗會被怎麼評論，下手的力道也跟著變小，只冒出一點血珠，但還是把整張衛生紙染得通紅。

　　或許女兒正在承受什麼痛苦他們通通都知道，就跟當初自己任性去面試一樣，她傷透了爸媽的心，讓他們操心、害他們被鄰居說閒話，她卻比張好還沒誠意，連一句道歉都說不出口。

　　姚音敏把紙條對摺起來後緊握在手心，整張臉埋進抱枕，滾燙的眼淚開始流下。

　　爸，我現在考慮還來得及嗎？

　　可是她已經不叫「姚家敏」，從她成了姚音敏的那刻起，就是全世界最不該問這句話的人。

　　「對不起。」她試著對空氣練習。

她知道自己練習再多遍也做不到，因為一想到爸媽看見自己現在的模樣，她就希望這裡有一台攝影機，一如往常欺騙他們，說這些全都只是演戲、都只是工作。

　　「對不起。」

　　理所當然不可能有回應。但她最怕的，是哪天她終於在爸媽聽得見的距離道歉時，也會像現在一樣無聲無息。

　　自己到底做錯了多少事？

　　姚音敏整張臉佈滿清晰可見的淚痕，她用力閉上眼睛。她只是想說一句話，明明就只有一句話啊！

　　真的很對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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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9 章 差勁的演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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