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地最大書肆──妙心堂。
「佟公子,你的《梅花弄》不但成了蜀地女子閨中必備的話本,就連湘地那邊都正熱銷中。早幾天東家那邊才下指令又要重新加印了。佟公子可真是才華橫溢啊!」
「李掌櫃過譽了。」
「李某人從不打誑語,誰不知佟公子不但是話本大家,還是丹青妙手呢!上次那部《兩雙忘》的插圖,大家可是讚不絕口啊!呵呵呵!」
高佻俊美的青年跟掌櫃談笑風生,桌案上放著一疊新的書稿。就在他們談笑之間,書肆內三三兩兩的年輕女子都偷偷瞥向青年。每當不小心撞上青年的目光時,她們不是紅臉垂眼迴避,便是拿起手中書冊羞澀擋著。可是不消片刻,又忍不住再次偷看青年。
青年對此早就習已為常。
他寫書、作畫,不過是為了吸引這些對情愛充滿幻想期盼的年輕少女。她們對話本情節愈痴迷,對情愛之事愈執著,於他便愈有利。
※
蜀地南陲層巒疊嶂,有一岩壑小丘號明月山。此處非商旅要道,素來人煙罕至。
山下原有一小鎮曰月落鎮,乃通往明月山的必經之路,可早在百年前已經荒廢。鎮上現只餘一些破瓦頹垣,每天太陽落山後,站到殘存的石板路上,便能聞得空洞風聲之中,夾雜著聽不懂的喁喁細語,或是女子抑壓的低泣。這些異聞傳說讓人人對此處退避三舍,這兒也逐漸成為一片隔絕之地。
青年悠然自得地穿過這個陰森的廢棄小鎮,逕自登上明月山。暮色初臨,霧氣冉冉,山路兩側的樹林在昏暗光線中,就如幢幢鬼影。青年沒有理會林中隱隱傳來的野獸低嚎,反倒輕鬆地哼起小曲來。小曲正是失傳的古老歌謠《弄梅》,乍看青年年紀應該不曾聽過,可看他哼著的架勢,明顯對小曲熟稔得很。
路至山腰處,眼前豁然開朗,一幢以竹子建成的臨崖樸素草廬──梅廬躍然入眼。
青年推開竹門,繞過屋子走到後園。斷崖邊上立著一株碗口粗幼的巨大梅樹。梅樹通體墨黑,光秃秃的枝椏如劍刺般密密麻麻地插向蒼天,了無半點鮮活氣息。
青年伸手輕撫著梅樹的枝榦,眼神溫柔得足以融化世間萬物。他將臉貼在樹榦上,瀲瀲眼波半瞇著,甚是陶醉。
「院君,我回來了。」
青年戀戀,整晚就倚坐梅樹下。十五圓月高懸天上,為斷崖下古老巨木鍍上銀邊。
一切是靜謐的,一切是美好的,一如青年曾經的希望……
※
「我不放手!我絕對不放手!我一定能找到方法救你的,求求你別放棄……」稚氣未除的少女坐在床邊,緊緊地擁著一個倚坐床上、形容枯槁的青年。
「梅院君,答應我這個最後的請求吧!」青年伸出指尖欲為少女拭去淚水,可惜無論他怎樣努力,仍是徒勞。他感覺到身體的感知與力氣逐漸消逝,這種感覺他並不陌生,畢竟他自出生以來,便一直跟死亡搏鬥,一次又一次努力地存活下來。只是這次,他覺得自己終究是要輸了。
天生的羸弱體質注定他難享常人壽元。自懂事以來,除卻親情友情,他從不敢碰觸其他情愛。不戀慕任何人,也不讓任何人戀慕,只求平平淡淡安渡此生,便於願足矣。
可偏偏造化弄人。
初遇梅樹下,她身披潔白羅衣,輕歌縵舞,風姿綽約。他忍不住佇足欣賞,卻被她誤當成登徒子,不換氣地斥責了他近半個時辰,他除了對她的中氣深表嘆服外,也被她的架勢嗆得無言以對。
後來誤會化解,她成了常伴他身邊的小妹妹。
他倆同樣愛梅、惜梅。當她知道他尤善寫梅時,便嚷著要他教她寫畫。無妨,他也想將丹青技藝傳授他人,便欣然答允。自此,她更常前來梅廬。她總笑說要打擾他的生活,可她從不知道,他樂於被她打擾,因為每次她到來,梅廬總是盈滿笑聲。
他在書房中教她寫畫,帶著她到梅廬外觀賞梅海。這片山頭,處處留下了他們的足跡。不過,寫畫終究是講求天賦的,她再努力也難以彌補天賦的嚴重不足。於是,竹梅廬便開始不斷上演怒擲畫筆、糖糕安撫的戲碼。
看著她的喜怒哀樂,他才知道,原來生命能如此愉悅精彩。
初冬降臨,明月山迎來第一場雪。臨崖孤梅,一夜怒放。
皚皚雪瓣紛紛揚揚,映襯得白梅更純更白。看著梅花傲雪綻放,少女高興得哼著他從未聽過的小曲,繞著梅樹翩翩起舞。她迎風舞動,腰肢宛若細柳,腳下凌波微步,臉上笑容比星月更璀璨。他的眼睛追逐著她的身姿,他的耳朵追逐著她的歌聲,他的心隨著她的起落躍動而跳動。他驀然驚覺,無波心田鑽出一絲名為情愛的花芽。他驚了、懼了,她只應是他的小妹妹,他絕不應動那不該動的心思。早被大夫宣判了「不過而立」的他,怎可生出如此可怕的念頭?
於是,他選擇了逃避。
躲不過旬月,便被少女怒氣沖沖地跑上門理論。他還記得廬中兩道木門直接被她拍得散架,小廝完全攔阻不了她。她就這樣直闖他的寢間,直衝到他的面前,橫眉豎眼地向他討說法。最後甚至氣得抓住他的衣襟將他半提起來,只欠沒一把將他舉起。後來,他才知道她真的有能力做出此等事情。
自躲開她後,他舊病復發,加上天寒地凍,人一直懨懨的。面對她憤怒的斥責,頭昏腦脹的他壓不住情緒,一切心底話脫口而出。他被自己的舉動嚇著,乘她呆愣之際奪門而去,將自己關進書房中。
他後悔,可話已出口,哪還有收回的可能?他不願她知道自己的短壽,不願看到她可憐自己的眼神,更不願她因一時心軟而答應他的痴心妄想。日頭漸落,不知是寒意漸隆,還是心緒不寧,他的病突如洪水般來到。最後的意識僅是喉頭湧上腥甜,案上宣紙被染上斑駁赤紅。
他悠悠轉醒時,夜幕已垂。躺在熟悉的床上,忽感到床畔傳來一陣淡淡梅香,引誘他側首尋源,驀然發現那讓他心心念念之人,正趴在床沿打呼。
他從沒有這麼近地看過她。
她的黛眉如他筆下的小丘,濃淡相宜,不施脂粉卻粉嫩可人的臉龐,丹紅小嘴微張著,輕輕地打著呼。從初識起,她的言行舉止就跟大家閨秀沾不上邊,反倒像一個周圍亂蹦亂跳的山野丫頭,可就是這股天真爛漫深深吸引著他。他覺得她像梅樹,不懼冷風寒冬,姿態優美,無視世俗陳規。
也許是她太像梅,他才會如此深陷其中不能自拔。
想得太入迷了,就連她醒來了他都沒有察覺。兩人無言相對片刻,他的臉皮便被她暴力拉扯。面對她一聲聲的不滿、一聲聲的責罵,他居然笑了出來,她氣得伸手打他,卻在他瘋狂咳嗽時嚇得手忙腳亂,眼裡寫滿擔心、難過、不捨,也許還埋著一絲喜歡。
燭光搖曳,房間昏暗,他忍不住摟住了她,她也緊緊地回抱他。
歲月或許短促,可兩人既心意相通,或許能迎來另一種美滿。
他記得,那是很神奇的一年──向來冬開花春結果的梅樹,遲遲沒有落花結梅。瑞雪盡化,春草漫生,夏荷展顏,秋菊獨綻,明月山上的梅海,卻一直花團錦簇。
他倆每天漫步梅海之中,整個山腰都沉浸在梅香之中。當時他打趣道:大概是梅仙子忘記此處尚有一個梅海,不過能讓他看盡春夏秋冬的梅花,還真不枉此生。她沒說甚麼,只是緊緊回握他的手。
他從沒有過問她的來處,她也絕口不提。
他知道她總在他睡後忙著,她專用的書房中,擺放的醫藥書籍,以及奇奇怪怪的藥草植物石頭愈來愈多。他從小廝口中得知,那次吐血昏厥後是她救了他一命。他很想跟她說別累壞自己,他的身體狀況早已藥石罔效,就算大羅神仙都定然搶不過閻羅王,但這句話卻總是在她執著的眼神下被他吞回肚中。
對他而言,他只希望能跟她廝守至生命的最後一天;可對她而言,她希望尋到方法讓他活下去。
隆冬時節,他坐在輪椅上,蓋上厚厚的毛裘,看著她在後園那株孤梅下獨舞。他努力打起精神,將她的身影勾勒腦中。兩個月前,他已悄悄命小廝將他所有丹青字畫、田產土地賣掉兌成現銀,明月山的梅海梅廬也已轉到她的名下,這是他最後能為她做的──願她餘生生活無憂。
她的舞姿依舊美好,只是神色盡是哀傷。這株臨崖孤梅一直是整個梅海中長得最壯碩的,每年的冬季白梅壓枝,遠看像一個不規則的大雪球。可是今年不知怎的,枝幹變成墨黑,花苞也銳減,他曾差花農看過,花農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倒是她寬慰了一句:「花開花落自有時,你曾毫無保留地愛過它,足矣。」
難得一次聽她說得文謅謅的,他輕撫著她的髮絲,輕笑出聲……
「梅院君,放手吧!好好地生活下去。」任由她哭倒在他懷中,他已無力回抱。相處一年多,他了解她在生活事務上實屬知識奇缺,以後她必須學會自己面對一切。雖然氣息微弱,但他還是不自覺地叨嘮著生活中的鎖碎事務,盡最後的努力繼續提點她。
「我說了我不放手,不放手!」噙著淚的杏眼瞪著他,「我要你活著,天不給你的,我給!」
她快速掐訣,自丹田中引出一股金色光流,光流凝結成一顆燦色金丹。她臉上血色褪盡,烏墨髮絲轉瞬成霜,在他愕然的目光下將金丹送進他的體內後,立即垂首退出寢間,將自己的面容隱入黑暗之中。
離開前,沙啞的嗓音只留下一句:「院君無所求,唯願佟郎福澤永安康。」
此後,明月山上的梅海再次冬開花春結果,唯臨崖孤梅再無花葉再無果。
※
血月之夜,臨崖孤梅。
梅樹下繪著一法陣,中間躺著一名雙目緊閉的少女。少女臉蛋精緻,丹唇微啟,雙頰泛著宛如初承恩澤般的緋紅。
梅廬的門被推開、關上。青年朝孤梅走去,手持的玄黑匕首上,泛著不祥的冷光。
匕首不知用甚麼材質鑄成,柄上鏤刻著無數篆刻小字。刀刃包覆著一層層的暗黑污垢,寒風吹過,空氣中隱約多了一絲經年的血鏽氣味。
青年用看死物的眼神瞥了地上少女一眼。數天前,這個少女瞞著家人,追蹤他來到此處。她輕拉著他的衣袖,細訴愛意,眉眼如星似畫,滿是期待。他對她露齒一笑,她入迷了,卻絲毫沒有察覺他眼底的冷酷。然後,她便陷進他織就的綺夢羅網之中。
「第一百個。」青年抬首,痴迷地看著孤梅,嘴角綻放出一個能融化一切的笑容。「院君啊,這漫長的等待終於結束了,我們又能團聚了。」
青年走進法陣,單膝著地,口中吟誦著聽不明白的言語。血月升至中天,青年雙目清冷,雙手將刀刃送進少女胸膛。汩汩血液被吸進法陣,送往孤梅之處。孤梅的樹根吸啜著這些鮮血,再沿著黝黑的樹幹送至每道枝椏,鮮血流經之處泛著不祥的紅光。眨眼間,枝椏上鑽出叢叢花蕾,花蕾綻放,鮮血欲滴的紅梅紛紛吐蕊。在血月映照下,滿園瀰漫濃重的鮮血味道。
青年催眠般注視著孤梅,貪婪地呼吸著空氣中的味道,彷彿嗅著她身上的梅花芬芳。
孤梅前方,一道鑲著紅芒的淺淡窈窕身影在半空中浮現。少女身穿豔紅衣裙,柔順的黑色長髮隨著低垂的頭顱散落肩上。水袖覆著雙手,裙擺下只見絳色繡花鞋面上,繡著朵朵梅花。直至地上出現少女的影子,青年趨前,將她擁入懷中。
「院君,妳終於回來了。」青年語帶嗚咽,語氣中是無邊的思念與喜悅。
青年心中充斥著的幸福感,突然為胸口一陣劇痛所取代。他微微鬆開的雙臂,不可置信地看向懷中人,一隻纖細的手貫穿了他的胸膛。少女微微抬頭,一雙沒有感情的冰冷血瞳與他對上。
「院君,妳生氣了嗎?」青年嘴角滑下一道血痕。「是怨我太遲了嗎……對不起,一切都是我的錯……」
青年向後仰倒,高懸的血色之月在眼中漸漸變得迷濛。他感到少女正在啃食他的血肉。「很好……這樣……我們便不會再分開了……」
※
旭日初升,陽光照亮了明月山的梅廬。
臨崖孤梅靜靜佇立著,壓枝的紅梅繼續在寒風中舒展它嬌媚妖豔的身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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