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紊花緣》 - Five Petals. 水仙

花語：傲慢、自戀

　　女孩的眼睛做了手術，雙眼繫上厚厚的紗布，在看不見的國度裡，她遇上一位教她永世難忘的男孩。

　　縱然不知長相、從沒接觸，但在言談之間，女孩感覺到他是個溫柔又善良的人。

　　世界失去影像的那段短暫時間，他們經常玩一個遊戲，女孩偷偷把遊戲稱為「蒲公英遊戲」。

　　無它，只因他說她像蒲公英；她說他像風。

　　而遊戲的玩法，就像蒲公英隨風飛散，風帶花兒到哪，花兒的世界則在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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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天，女孩和男孩如常坐在醫院的後園，玩著「蒲公英遊戲」。

　　「今天是個大晴天，沒什麼雲，我想妳也聽得見吧？附近有幾隻小鳥正在嬉戲──」男孩的聲音沉穩敦厚，努力地把眼前的景物仔細呈現給女孩。「今天草地綠油油的，很漂亮，還開了不少蒲公英。」

　　說罷，男孩摘了一朵，放進女孩掌心。女孩輕輕揉搓蒲公英的羽毛，隔著紗布，風聲和鳥鳴也協助她把花園在漆黑中描繪出來。

　　「今天那對老公公和老婆婆在嗎？」

　　「還未到他們來散步的時間啦，倒是……」原本在輕笑的男孩，忽然欲言又止。

　　他良久也沒有接話，女孩不免擔心地試探問：「你還在嗎？」

　　長久的眼疾令她其餘的感官變強了，即使在靜止的空間，她還是感覺到有誰存在。唯獨這能力始終在男孩身上發揮不到作用，只要男孩不說話，她便有種他已經不在身邊的錯覺。

　　「我在。」半晌，男孩的聲音才再度響起，只是聽起來不再愉快。「有對情侶在水池那邊吵架，男的染了墨綠色頭髮，右手傷了；女的是栗色曲髮，傷的是左腳──啊，女的怒氣沖沖推輪椅走了。」

　　女孩聽罷也有點黯然，喃喃地說：「為什麼要吵架呢？會和好吧？」

　　豈料男孩斬釘截鐵回答：「不會和好。」

　　「凡事別太悲觀啊。」女孩有點不滿，嚷著小嘴說。

　　「不然我們來打賭？只是妳輸定了。」男孩頓了一頓，又再補上一句：「只要是那尊雕像下吵架的情侶，永遠也不會和好。」

　　女孩聽罷微微一怔，她從來也沒聽過男孩的聲音如此堅定。

　　「妳還記得水池旁邊有座雕像嗎？」

　　女孩點頭，她還記得那尊雕像的造型是面向水池，不過已經是手術前匆匆一瞥的記憶，她已經對雕像的細節沒印象了。

　　「那尊雕像，曾遭受詛咒啊。」

　　「所以……你要開始說鬼故事囉？」女孩打了個顫，她實在不怎麼喜歡聽這類。

　　「不，不是靈異故事。」男孩連聲否定。「是個淒美的愛情故事，要聽嗎？」

　　「這樣啊，說來聽聽也沒關係。」女孩鬆了口氣，聳聳肩笑說。「反正，時日流長呢。」

　　男孩啞然苦笑。

　　對啊，以只需治好眼疾就能擁抱人生的女孩而言，時間永遠都充裕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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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男孩仰望天空整頓一下思緒，把故事微微道來：「水池邊的雕像名叫『納西瑟斯』，是在多年前，從一個很遠很遠的國家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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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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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納西瑟斯」原本是一個貴族的花園水池擺設，那貴族有一名優雅可人的女兒，名叫寧芙。寧芙自小聰穎貌美，上至祖父母下至家丁僕人無不寵愛她。隨年紀漸長，可愛的小女孩成長為含苞待放的少女，美麗的寧芙受到不少貴族富商後裔的青睞。

　　眾人都把寧芙捧在掌心，只要她頷首，所有人也甘願為她赴湯蹈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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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天，寧芙的家族舉行了一場盛大的下午茶聚會。近幾年寧芙的父母也始有微言，要求她在云云追求者之中盡快選出情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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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無奈，她統統都不屑一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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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寧芙在豪華的客廳內，跟幾名少爺和貴婦寒暄幾句，便悄悄溜出花園。她坐在水池邊，微笑面具驟然褪去，美麗的臉龐只剩下厭倦和疲態。

　　那些公子哥兒看似情深款款，實際不外乎是貪戀她的外表還有家族的財富與脈絡。他們言談之間風趣幽默，卻不見得有人真心想要了解她的內心深處。

　　這種無趣的聚會，何時才能結束呢？

　　寧芙想發洩、想咆哮，想不顧一切跳進水池清醒一下，而現實她只能看著自己水中的倒影再三輕嘆。

　　驀然，水面多了一個倒影。

　　哎，被發現逃出來了！寧芙微微倒抽口氣，強裝鎮定地回頭，來者竟然是一個讓她心跳不已的人。

　　來者是個與寧芙年齡相若的少年，他外表俊朗，舉手投足散發著溫文爾雅的氣質，他還擁有一個充滿戲劇性的名字──羅密歐。

　　寧芙乍驚乍喜，猶如小鹿亂撞，明明很高興看見對方，她卻選擇把雀躍的心情隱藏起來。她清清喉嚨，把甜美的笑容壓抑下去，重新正襟危坐，擺出一副「在等對方先打招呼」的姿態。

　　「午安，山林女神寧芙。」羅密歐大概習慣了寧芙的傲慢，風度翩翩向她行禮。

　　「別擅自給我悲劇女神的銜頭好嗎？」寧芙其實不太介懷他的玩笑，可是她就是不想在他面前失去矜持，並嘗試漫不經心地續問：「怎麼沒聽說過你會來？」

　　「妳倒是想聽哪個答案？」羅密歐坐到她身旁，笑著反問。

　　寧芙看到他的笑臉，一顆充滿情懷的少女心怦怦躍動，瀰漫在彼此間的空氣相當侷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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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想聽哪個答案？

　　「因為想念山林獨有的花香」又或是「因為早已被眼前景緻誘拐身心」──諸如此類的表示「想念妳」的曖昧話語，縱使寧芙已經聽得有點膩了，不過這瞬間她真的打從心底渴望聽見。

　　然而，真正在耳邊響起的答案卻是：「我父親總認為我有獲得你芳心的榮幸。」

　　寧芙頃刻暗暗嘆息。

　　在期待什麼呢？他當然純粹為應酬父親而來啊……寧芙雖早已預料，可是悵然若失的心情強烈湧現，為了掩飾這種丟臉的情緒，她急忙順應他的吹捧：「山林深處的寶藏，可不是由陌生人隨手可得。」

　　寧芙說話深有隱喻，這個年代的少年少女都是把說話加密和解碼的高手，唯獨羅密歐從來都對她有話直說──

　　「對啊。」羅密歐笑了笑，拍拍她的頭，然後像哄小孩子一樣輕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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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皆因他從來沒把她看待成曖昧對象。

　　寧芙與羅密歐從小相識，家族的生意往來再加上相近的人生觀，令他們成為親密如兄妹的知己。小時候，羅密歐總會遷就她，陪她玩結婚遊戲，如今他們不再玩家家酒了，想要嫁給他的心情卻依舊沒改變。

　　愛慕的心是那麼恆久而澎湃，然而又硬生生冰封在貴族千金的身份之下。身為貴族千金，她就要活得有尊嚴有矜持，才能不失體面令家族榮譽有損。

　　寧芙悄悄凝望心上人的側臉，一再嘆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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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早已是我的納西瑟斯了，但願某天我會成為你的茱麗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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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驀然，寧芙察覺羅密歐的臉龐染上一抹溫柔。即使他本來就是個風度翩翩的紳士，可是她從來也沒見過他露出如此溫柔的神情。

　　寧芙的心臟跳漏了一拍，到底是誰讓她的納西瑟斯展露她也不曾看見的一面？當她順著他的目光展望花園一隅，便馬上有了答案，只見一名雙麻花辮女僕在樹底蹲下來，她小心翼翼地把一隻鳥兒放到掌心，用指腹輕輕呵護。

　　有如童話般可愛的畫面，令羅密歐愉快地輕笑出來，是一抹甜得足以叫寧芙融化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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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遺憾是，這個微笑並不屬於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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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失陪一下。」羅密歐向寧芙微微欠身，並快步走向那位女僕身邊。

　　他一言不發，直接半跪在女僕身旁，還故意再湊近一點，害遲鈍的女僕嚇了一跳。

　　「我的灰姑娘，怎麼在這兒呢？」

　　「少爺，我、不懂應付你的玩笑啊……」

　　樹蔭下的男女，少爺悠然又風趣，女僕卻羞怯又單純，若然無視階級的話，根本就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看著看著，寧芙感到有些東西正正要從這一秒後消失無蹤。

　　這種幻得幻失的感覺使端莊的寧芙慌亂來到樹蔭下，冷冷地問：「羅密歐，怎麼回事？」

　　「對不起，失禮了！我名叫仙杜瑞拉，是最近來到羅密歐少爺家中工作的女僕。」仙杜瑞拉看到聚會的主人家，連忙站起向寧芙行禮，並給她展示掌心的鳥兒。「原本我在那邊幫助打點，可是看見牠從樹上掉下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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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擁有童話般的名字，然而沒擁有公主般的氣質與臉龐，眼前的仙杜瑞拉只是個頭髮有點凌亂，鼻樑還長有雀斑的醜小鴨，寧芙將她暗暗打量，便覺自己勝了一仗。

　　羅密歐會對她溫柔，大概只出於貴族少爺的風度而已……沒錯，羅密歐本來對誰都很溫柔。寧芙自信滿滿，她是個落落大方的貴族千金，根本毋須在意一個小女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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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卸下戒備，寧芙搬出貴族應有的憐憫和善良，一同對鳥兒深表同情：「這樣也太可憐了……」

　　「沒關係，把牠交給我。」羅密歐接過鳥兒，攀上樹幹重新把牠安放回巢內，再躍下來安慰仙杜瑞拉。「善良的灰姑娘，大可以安心了。」

　　「對不起，勞煩少爺了……」仙杜瑞拉相當不好意思，卻又掩飾不到內心的快樂，最後她紅著臉笑了，小雀斑顯得她相當可愛。

　　羅密歐也被她的坦率渲染，再次流露出溫柔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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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寧芙凝望相對而笑的二人，關係親密得彷彿有堵無形的牆，狠狠將她排擠在外。

　　濃濃的孤獨感吞噬心扉，寧芙恍然感到，曾經與她何其親密的羅密歐，不知不覺已和她背道而馳，愈走愈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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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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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玩樂為由相親為實的舞會接二連三地舉行，渴望看見的人不出席，不渴望看見的人總要圍成一圈阿諛奉承。討厭的事情持續發展，儘管內心厭惡不已，寧芙仍得帶上微笑面具去應對。

　　然而今晚有點與別不同，平日只要聽到「舞會」、「聚會」就臉露不悅的寧芙，居然主動要求女僕們替她化個最完美的彩妝，還親自挑選了一襲高貴優雅的裙子，由頭飾至鞋子也要千挑萬選過方才滿意。女為悅己者容，令大家不禁猜想今晚的舞會將有哪位重要人物出現呢？

　　寧芙一反常態，只因為她知道，這次舞會羅密歐也會出席。

　　她看著鏡中美麗可人的自己，看啊，她是如此大方高貴的千金，羅密歐看到如此悉心打扮的自己，一定會對她傾心，然後就把那隻醜小鴨忘記了吧？

　　一想到心上人，她便甜絲絲地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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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羅密歐啊羅密歐，但願今晚我就能成為你的茱麗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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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寧芙想好了見面的開場白、想好了閒聊的話題、想好了邀請跳舞的時機，一切一切都準備就緒，她便套上華麗的舞會面具，如女神蒞臨人間的姿態登場。

　　軀殼在對人們微笑閒談，靈魂則早已飄往愛人的身邊。她在虛偽的酒池肉林間遊走了好久好久，可惜始終找不到她的納西瑟斯。

　　可是明明來賓名單中標記了他經已到場呀……寧芙眺望寬大的客廳，亮晶晶的地板反映出客人一身浮華打扮。在眾多華麗面具之下，誰才是她的真命天子？

　　悄麗的臉龐黯然無光，恰巧一位貴婦經過身旁，濃烈的香水味徹底勾起寧芙的煩躁不安，於是她悄悄溜出燈火璀璨的客廳，走到陽台稍舒口氣。

　　還真踏破鐵鞋無覓處，當她步出陽台，便看到她渴望已久的身影，她終於找到了羅密歐。

　　早已注滿愛慕的心臟怦然亂跳，此刻寧芙才真正感到自己處身於舞會之中。然而喜悅的心情只維持了數秒，由心底展露的笑臉便瞬間瓦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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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看見羅密歐，同時也看見仙杜瑞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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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那燈闌珊的角落，栽種薔薇的花圃旁，羅密歐挽起仙杜瑞拉的手，輕摟著她的腰，如像教初生嬰兒般，一步一步帶領她踏出華爾滋的舞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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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寧芙猛然記起，小時候羅密歐也是這樣教她跳舞，她從來沒想過，如今會有別的女人奪走了她的位置。

　　在她日夜盼望愛情能開花結果的日子裡，原來另一個女人早已無聲無息地取代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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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妒忌在血脈內奔騰燃燒，眼前唯美浪漫的一幕對寧芙而言是那麼不堪入目，她大刺刺走進陽台，毫不憐恤地打斷他們的獨處時刻。

　　寧芙挪開臉具，優雅地向羅密歐行禮，仙杜瑞拉立即羞怯地從他懷中退到一旁，原來卑下的奴僕仍然知道階級和廉恥。

　　「少爺，寧芙小姐……我、先回去工作。」近乎用逃走的方式，她迅速跑回大廳淹沒在人群之中。

　　羅密歐叫不住她，顯然一臉落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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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羅密歐啊羅密歐，不用可惜，來看看我吧。

　　只要你發現我是多麼美麗動人，只要你憶及我們從小經歷的時光，你就會發現，我才是你命中注定的茱麗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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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裡是個好地方呢。」寧芙走近他身邊，今天她決定放下些微矜持，主動與羅密歐攀談。「小時候捉迷藏，羅密歐總是第一個找到我。」

　　「因為寧芙總是躲在陽台嘛。」羅密歐無奈輕笑。「時間過得真快，轉眼間妳已是婷婷玉立的淑女了。」

　　寧芙微笑言謝，受到心上人的稱讚，她的內心莫名興奮。她想乘勝追擊，繼續將羅密歐的心爭取回來，此時她卻看到他的笑容漸褪，只剩一臉憂愁，教她刺痛。

　　「寧芙，我問妳……」羅密歐轉身面向陽台外，看著暗淡的花園輕嘆。「妳認為愛情能衝破階級嗎？」

　　寧芙訝然，縱使內心早有答案，她還是極力否認，她不希望這個猜想成為事實。

　　羅密歐見她滿是錯愕，大概她從剛才練習華爾滋的時候，已經略知一二了吧？寧芙是他從小就已相知相識的好朋友，羅密歐對她充滿信任，於是他也不忌諱將秘密宣之於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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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和仙杜瑞拉兩情相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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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殘酷的事實一字一句轟進寧芙心扉，敲碎了少女的希望，之後羅密歐說了什麼，她通通聽不進耳。

　　高傲的寧芙根本沒辦法也不甘願相信，卑微的仙杜瑞拉是納西瑟斯瘋狂迷戀的倒影，是個將羅密歐與茱麗葉這命定一對撕裂分開的新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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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寧芙。」羅密歐的呼喚，使破碎成七零八落的靈魂勉強堆砌回來。「妳會祝福我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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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笑話。

　　為什麼要祝福他們？

　　貴族少爺和奴僕之間根本不可能存在受人祝福的戀愛，更何況那個橫刀奪愛的賤婢有什麼資格可以獲得她的祝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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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愛恨交纏而成的荊棘纏繞全身，寧芙絕望得快要窒息，她重新帶上了舞會面具，掩遮那張再也沒法擠出笑容的臉龐。

　　然後，她用著前所未有的輕快語調說出預定台詞：「你們真的很相配啊，恭喜羅密歐找到所屬的茱麗葉。」

　　她有她的身份，她有她的角色，她不能丟臉地把愛意表露在一個心意不屬她的人面前。

　　後來，舞會中她和誰人談笑風生、和誰人共舞一夜？不知道，她腦海內全都是羅密歐與仙杜瑞拉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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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為什麼羅密歐會選擇仙杜瑞拉？

　　為什麼羅密歐愛的是仙杜瑞拉？

　　為什麼？為什麼？

　　明明她在更早之前已經深愛著羅密歐啊──為什麼上天要那麼殘酷，要讓納西瑟斯邂逅他的倒影？

　　楚楚動人、天真單純、笑容甜美，仙杜瑞拉就是憑著這些來誘惑羅密歐吧？真是個充滿心機的討厭女人，外表醜陋連帶內心也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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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舞會結束，寧芙獨自回到睡房，面具下的美麗妝容早已被淚水糊成一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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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而仙杜瑞拉真的那麼可惡嗎？

　　不，更可惡的是一直以來沒辦法坦率的自己，她從來只把愛慕收藏在內心深處，才會令別人有機可乘。

　　一點也不誠實、一點不可愛，甚至明明妒忌得要死也只會躲在房間獨自飲泣，這樣的自己不是更惹人煩厭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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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醜陋啊，還有誰比她更醜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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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羅密歐與仙杜瑞拉的戀情，漸漸成為了貴族之間的流言蜚語。面對外界不斷指責和質問，羅密歐決定帶著仙杜瑞拉私奔，可惜最後被知情人告密而告吹。

　　為免他再做出令家族蒙羞的事，他們把羅密歐幽禁起來，而仙杜瑞拉則被強行帶到人口販賣市場。

　　寧芙冷冷看著故事的發展，對這結局不感意外，她早了解貴族和奴僕之間根本不可能存在受人祝福的戀愛。硬要說有哪個情節令她稍微驚訝的話，大概就是羅密歐的家族不打算取仙杜瑞拉性命吧？要棒打鴛鴦卻又不乾不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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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待「仙杜瑞拉已被買走」的消息流傳開去後，寧芙去信邀請羅密歐一家到她家中作客，他們經歷醜聞洗禮後亦急於為兒子尋找未婚對象，接到邀請信時簡直如獲以寶，立即應邀。

　　久別重逢，她心愛的羅密歐憔悴了很多很多，從前風度翩翩的身影如今脆弱不堪，彷彿只要稍微輕撫，他便會一碰即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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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羅密歐啊羅密歐，就因為失去一個仙杜瑞拉，便令你行屍走肉，苟延殘喘了嗎？

　　我的納西瑟斯，除了水中的倒影，你就看不見一直在身旁凝視著你的山林女神麼？

　　不過已經沒關係了，這段可笑的苦戀由她來親自結束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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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傲慢的寧芙經不起失敗，凡她接觸過的事物，也一定要最完美才行，即使飄渺如愛情也不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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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月圓的日子，可以邀請我一起欣賞納西瑟斯的倒影嗎？」晚飯後，寧芙叫住了步上迴旋樓梯的羅密歐。

　　當時羅密歐眉頭緊皺，不想回應，也不願費神猜測她背後的意思，直接回到客房休息，然而所謂的休息，不過也只是漫漫無眠的一夜。

　　呆坐直到深宵，他抬頭看著夜空，一輪明月高掛天上，恍然又記起了寧芙的說話，從小已培養的默契此刻才悠悠醒悟過來，破解了寧芙的密碼。

　　他記得水池邊有座納西瑟斯的雕像，所以寧芙是邀請他去水池邊嗎？去聽聽她想說什麼吧？反正他也需要一個傾訴對象。

　　羅密歐索然走出花園，寧芙彷彿早已恭候多時。

　　「我知道你一定會出現。」寧芙神態自若地向他行禮，不論何時何地，她都要保持這份貴族的禮儀。

　　「我用自由來換取了她的生命。」原來仙杜瑞拉能夠生存至今，是羅密歐甘願成為家族傀儡的交換條件。

　　得悉原因後，寧芙掃掃他的背，溫柔地慨嘆：「一直以來我們都困在美麗的鳥籠之中。」

　　不過，如果雀籠裡能夠與最愛共度一生，她情願永生永世留在鳥籠不出來。

　　與知己獨處，羅密歐卸下了日晝的堅強，疲憊不堪地嘲諷自己：「從前我以為手裡掌握了很多，其實不然，我根本什麼也沒有。」

　　「不，你擁有的比你想像中多……只是你沒有發現。」

　　羅密歐對她的安慰報以微笑，那笑容苦澀得令寧芙也感到欲哭無淚。他十指緊緊交纏，好像強忍著什麼，聲音哽咽地回應：「失去她我但覺失去所有。妳知道嗎？深愛一個人的感覺，原來是那麼痛徹心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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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知道，她當然知道啊，那種疼痛的感覺，在這個世上沒人會比她更清楚。

　　水池邊的二人沒再對話，空氣漸漸沉重起來，壓在他們的胸口，每呼吸一下，便感到心如刀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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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羅密歐啊羅密歐，為什麼你是羅密歐？

　　你是我的納西瑟斯，為何我卻不是你的茱麗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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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良久，寧芙取出了一瓶紫黑色的藥水。

　　「你相信這個世界有令人忘情棄愛的藥嗎？」寧芙把藥水放到羅密歐手上。「來歷你無須知道，只要喝下它，你就會忘記仙杜瑞拉，你的痛苦也能結束了。」

　　羅密歐看著掌心的小黑瓶，有這麼一瞬間，他真的有衝動打開木塞把它一喝而盡，唯獨掙扎到最後，他選擇把黑瓶還給寧芙。

　　「要是忘記這位我曾經深愛至此的人，餘生伴我度過的或許也不會是快樂，而是淫浸在每時每刻的後悔之中。」

　　羅密歐的回應在寧芙刻劃出一道又一道的傷痕，她凝望羅密歐深情的側面，即使仙杜瑞拉不在，摯愛的眼眸內始終找不到她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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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寧芙仰天輕輕嘆息，然後說出令人匪夷所思的話──「為什麼你們的答案都一樣呢？」

　　羅密歐混沌的眼眸漸變為明澄，可是他仍不敢確認，深怕這一絲喜悅會換來更強大的失落。

　　「出來吧，真正的茱麗葉。」寧芙知道他害怕什麼，只好明確地呼叫真正的女主角登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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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直躲在樹後的仙杜瑞拉，再也按耐不住，跑了出來，撲進了羅密歐的懷裡。

　　「仙杜瑞拉，為什麼？為什麼？」

　　「我被送到販賣市場進行拍賣，有位商人直接用很高的價錢買了我。後來我輾轉才知道，一切都是寧芙小姐的安排。」仙杜瑞拉一邊撫著愛人消瘦不少的臉，一邊哭著解釋。「羅密歐，我真的很害怕再也看不見你啊……」

　　久別重逢，二人緊緊相擁，惜取共聚的時間熱吻起來，親密得無人再能把這對戀人撕裂分割，然而即使沒有這個舉動，寧芙早已沒有介入餘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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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的懷抱只能容納一人，而她不得不承認，那個人並不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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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傲慢的寧芙經不起失敗，如果要擔當一個失敗的角色，她情願成為協助仙杜瑞拉獲得幸福的仙子。扶助弱小，這從來是強者的義務，也是她身為貴族的尊嚴。

　　「好了，別再在這裡磨蹭。」寧芙遞出一張手繪的路線圖。「依照上面的路線走，有記號的地方將有人會合你們。放心，他們都是我最信任的奴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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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恩此惠，羅密歐經已不知道如何報答。

　　臨別在即，他放開了仙杜瑞拉，轉而緊緊擁著寧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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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謝謝妳，妳永遠是我最好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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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心扉怦然躍動的盡頭，是永恆的哀慟。

　　寧芙從來也不知道，痛到最痛之後，原來還可以更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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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笨蛋。

　　蠢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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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才不希望被你這麼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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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寧芙目送這對歷經苦難的戀人走出鳥籠，羅密歐終於得到了他渴望的自由，而她也有她獲得自由的方法。

　　她脫下鞋子，毫無儀態地躍進水池，淚眼婆娑中，她才發現今夜圓月皎潔，星光璀璨，然而伴她欣賞這幕醉人景緻的，只有屹立在水池旁邊的納西瑟斯。

　　好了，還要拖拉什麼呢？寧芙拔起瓶塞，對著她傾慕已久的納西瑟斯，高舉了小黑瓶。

　　「為了我的愛情──」

　　她宣佈出舉杯理由，然後把瓶裡腸穿肚爛的毒藥一飲而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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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仙杜瑞拉的童話永遠幸福快樂；而寧芙的神話卻是充滿苦戀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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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明我們從來沒有相愛，為什麼我感到已和你戀愛了很久很久呢？

　　羅密歐啊羅密歐，請容許我自私地把自己當成你的茱麗葉，讓我們悲劇的戀情落下布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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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永別了，羅密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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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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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寧芙逝世以後，她的家族後繼無人，財產四分五裂，落入了多個聞所未聞的遠房親戚手中。家道中落，後來連大屋的地皮也被拍賣了，而水池邊的納西瑟斯雕像則成為了靈異故事的主角。凡是只要在它之下吵架的夫婦或情侶，即使感情再堅固最終必定反目成仇，至死不相往來，彷彿是苦戀的寧芙死前所下的詛咒，無人敢上前拆毀。

　　因禍得福，雕像得以完整保全，經歷多年來的人事變動，這座雕像轉輾安置在這所醫院內。或許醫院本來就是眾多生離死別的地方，所以詛咒的效果在這裡並不明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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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女孩的眼睛痊癒了，如無意外，這天是她最後一次到醫院檢查。

　　比預定的檢查時間還早了一點，她便獨自來到後園，默默想念著那位曾經在黑暗中為她描繪出美麗風景的男孩。

　　她揉著生長在腳邊的蒲公英，每當她眺望水池，看見那尊情深凝望自己倒影的雕像，便會想起那天男孩跟她說的愛情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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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雖然故事的千金是癡情苦戀的寧芙，但她認為那千金同時亦是傲慢自戀的納西瑟斯。

　　納西瑟斯的自戀造成了山林女神寧芙的悲劇，而身為凡人的寧芙，她的傲慢也注定了她的悲劇。

　　放不下尊嚴對別人打開心扉，卻妄想別人會主動把圍牆打破，最後困在自我形象之中自傷自憐，孤芳自賞，這不也是自戀的一種麼？

　　其實只要放下傲慢的架子，那千金的戀情說不定就能在更早的時期迎向截然不同的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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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女孩想得出神時，一對在雕像下路過的情侶拉回了她的思緒。

　　女的是栗色曲髮，傷的是左腳，尚算能走路但總是一拐一拐的，男的則染了一頭墨綠色短髮，衣著打扮不是病人，他應該是來探病的。

　　他耐心地充當著愛人的拐杖，扶著她慢慢的走，彷彿終點不在散步徑，而是在那人生的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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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麼多注定的悲劇之中，還是發生了奇蹟的快樂結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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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女孩看著這幕平凡不已的畫面，感動得掩著嘴巴，淚水盎然。

　　風仍然帶著蒲公英探索新的世界，女孩仰望廣闊蔚藍的天空，溫柔地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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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天上的你，看得見這個奇蹟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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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Last Lamentation for the Narcissus Lad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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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ive Petals. 水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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